CHAPTER 4 案头功课:非语言
先分享两个关于“提问”的故事,一个是中国人的,一个是美国人的。
亲历者:本人 北京外国语大学二年级学生
教授从兜里掏出一张一美元的钞票,高高举起,涨红了脸,大声说:“谁能提出一个问题,任何问题,我就奖给他一美元。”
他是美国人,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任教。他讲完了,问大家有什么问题。谁也不吱声。他请求大家提问,因为不然的话他无法了解我们听懂了多少。但还是没人举手。教授有点儿不耐烦了。不,应该说,他愤怒了。
“没有哪一种知识是提不出问题的。难道我讲的每一句话都无懈可击吗?是你们压根儿没听课还是愚不可及?”他的另一只拳头敲打着桌面。
终于,有几个学生举手了。我是其中之一。与其说我们真的有什么问题要问,不如说是因为我们也有点儿生气,因为那一美元有点侮辱人。
亲历者:弗兰克·赛斯诺(Frank Sesno) 华盛顿大学媒体与公共事务主任
几年前,我在中国的一所大学任教,我提出了一些我自认为很好的、挑战苏格拉底的质疑,即美中两国在这个世界上所要承担的任务,以及学生们对这样的竞争的感受。
我让学生们分享他们的看法,定义自己的术语,支撑他们的观点。一位中国学生向屋子里的一位美国学生弯过身去:“他在干什么,让我们打架吗?”对这些学生而言,这是不熟悉、不舒适的领域,我的问题带来了重重一击。
为什么“提问”会带给双方“不舒适的碰撞”?“我们”的生气与“教授们”的生气之间存在着怎样的文化隔膜与冲突?日本明治大学斋藤孝教授是研究身体论和交流论的知名学者,在《如何有效提问》一书中,他结合自己的经历,阐述了关于提问的感悟和见解:和欧美人相比,尊崇儒教的国家对“提问能力”的认知非常薄弱。斋藤孝从文化和宗教的视角进行了分析:在儒教文化圈,能够提出精辟问题的人,通常兼具谦虚的美德。就算不发问,自己推测之后也可理解,或是因为关乎私人问题或专业领域,所以他们一开始就保持低调,我想这是儒教国家独特的特征。也正如弗兰克·赛斯诺在《提问的力量》(Ask More: The Power of Questions to Open Doors, Uncover Solutions, and Spark Change)中的小结:当然,这也有文化敏感性。一些人对年龄和权威保持恭顺的态度,其他人将公众质疑视为不合适、不尊重。
作为跨文化传播学的奠基人,爱德华·霍尔(Edward Twitchell Hall)的高语境和低语境概念成为解答以上困惑的经典理论。高语境传播指的是绝大部分的信息或存在于物质语境中,或内化于个人身上,极少存在于编码清晰的被传递的讯息中。低语境传播正好相反,即将大量的信息置于清晰的编码中。在诸如日本、中国、朝鲜等高语境文化中,意义可以通过手势、空间、沉默、地位、教育、家庭背景、头衔、年龄,甚至个人的亲朋好友进行传达,因此人们在交流时,常常比较隐晦、间接、含蓄,信奉“沉默是金”的原则,鄙视夸夸其谈,认为“空罐子叫得最响”。而在德国、瑞士和美国等低语境文化中,人们交流时都需要详细的背景信息。正因如此,所以“美国人更多地依赖口语而不是非语言行为进行交流。他们认为‘说出来’和‘说出心里话’非常重要。他们欣赏那些词汇丰富、能够清楚而有技巧地表达自己观点的人”。在口头与书面语言中做到“Articulate”,是教育中的重要指标。无疑,东方与西方在高低语境之间的差异会造成沟通与理解上的落差。比如,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博士在接受我采访时曾回忆起:“1969年10月,毛泽东主席请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一起站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看游行,以此向美国政府传递改善关系的信号。但我们当时觉得这只是中国在搞宣传,所以根本就没有注意。中国人常常高估我们的敏感程度。”
霍尔的观点,帮助我以超越的视角反思职业生涯中的关键词“提问”,也使得我将访谈实践中的提问放置于更广阔的语言交际背景之中。对面的受访者来自不同的文化族群,经常以中文英文双语进行访谈的我,如何能够以自己的问题穿越高语境文化和低语境文化的丛林?那就是对于语言和非语言的双重关注和解读。也正如霍尔的强调和提示:语词交谈固然重要,但这并不意味着不用语词、只用行为的交流就不重要。诚然,语言以特别细腻的方式塑造思维,但毫无疑问,人类最终不得不认真研究语言之外的其他文化系统;它们对我们感知世界、感知自我的方式以及组织生活的方式都产生广泛的影响。我们要习惯面对这样的事实:语词层面的讯息传达的是一种意思,另一个层面传达的意思有时却截然不同。
是的,我们对别人的判断,70%以上在见面的两三秒之内就形成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形象和举止非常重要(这是我们未开口之前“说”的话)。语言只占很小一部分,有时语言是最无足轻重的,甚至还具有欺骗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