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麦村
母亲说,在我们刚刚来到麦村的那些日子里,她一连几天都梦见了水。那些湿漉漉的水草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她的身体,使她喘不过气来。“我一闻到墙上石灰水的味道就会做噩梦。”她说。那时,我们搬进枣梨园还不到一个月。粉墙上新刷的石灰还没有晾干,院子里整日飘荡着一股酸涩的气息。这座宅院是在祖父的手里修建的,位于村子的西南角。由于多年来闲置不用,园内到处杂草丛生,泥墙斑驳。在那段寂静的日子里,我日复一日坐在阁楼的窗前,听母亲给我讲述她做过的每一个梦。这些古怪的梦经过我不安的睡眠的滋养和复制,构成了我来到麦村以后第一个深刻的记忆。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肆意编造的梦境仅仅是出于一种变相的抱怨,一种对往昔的时日的刻骨的留恋。和大多数迁徙中的妇女一样,她认为失去的岁月才是她唯一珍贵的财富。我想起我们住进枣梨园的第一个晚上,临睡前当我问她我们是否第二天还要继续赶路的时候,母亲立刻用一种讥讽的目光瞥了父亲一眼。“我们不走了,”她说,“我们就像一棵树一样要种在这里,在这里生根,发芽,并且烂在这里。”母亲对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不适应:阴雨连绵的天气、空气中飘动的花粉的气息、院里薄荷丛中开出的一丛丛淡蓝的小花。她的这种颓丧的情绪立即便感染了我。
天气在转眼之间就变冷了。当树木的叶子被秋风吹黄的时候,地里的棉花也已经长熟。这天中午,母亲正在给床铺换上新刈的稻草,一个戴孝的女人来到了院中。她拨开腰门的小栅栏,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像麻雀一样惊恐地朝四周张望,好像在寻找她所熟悉的一个什么人。随后,她走到了那道竹篱的边上,兀自站立在那儿,显得犹豫不决。开始的时候,母亲没有看到她。太阳暖洋洋的,使人昏昏欲睡。
“这里的气候太潮了,”母亲对我说,“这些发霉的稻草里都长出了虫子,到了晚上,它们就会顺着床沿爬到你的脸上来。”我看见了那些肥胖的土鳖和深棕色的硬壳虫,它们在被压扁的稻草秆上爬来爬去。我又一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由于距离太远,我无法看清楼下那个女人的脸,但是,我似乎感觉到,这个年轻的女人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视线。“你在看什么?”母亲问了一句,随后站了起来。“那个女人是不是找错了地方?”她自言自语地说,并看了我一眼。
现在,那个女人是背对着我们。我看见她的额上缠着一条白色的带子,它一直箍到脑后,系住了那条长长的辫子。她的手里托着一个包袱,沿着篱笆的边缘朝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依旧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院子里空空荡荡,房檐的阴影已经将井台遮住了。井台边的一棵榆树在风中摇曳着枝条,抖落下一些金黄的叶片。
“她一定是走错了门,”母亲说,“在村里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她手里抓着一把稻草,嘴巴张得很大。这时,我们看见父亲从廊下突然闪了出来,他径直走到离那个女人不到两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然后,他们开始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非常低,那个女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抬起袖子抹眼泪。他们所说的话,好像母亲每一句都能听得真切,我看见她不住地朝喉咙里咽着唾沫,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父亲又朝前走了一步。我开始为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父亲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然后拽了拽她的袖子。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母亲低声地骂了一句,看得出,她正在竭力地控制住自己。
这时,那个女人已经停止了哭泣,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在他们的静默之中,母亲的耐心一下子消失了,她转过身来,由于震怒,她的脸颊有些变形。“把你的弹弓给我,”母亲的泪水开始在脸上痛快地流淌起来,“我要把那个婊子的眼睛打瞎。”我浑身胡乱地摸索了一阵。“我把它扔在灶间的桌子上了,”我说,“要不要我去将它拿来?”母亲没有再搭理我,她伏在窗前,独自抽泣起来。她的悲伤的哭泣使我马上受到了传染,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10页00过了一会儿,父亲和那个女人已经准备离开了,他们一前一后地朝前走了几步,女人的鞋襻像是松开了,她蹲下身体系鞋的时候,父亲又一次抬头朝这边张望。他当时的那种神不守舍的神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年以后,当我在一天深夜凭着年轻人的大胆和鲁莽,悄悄拨开这个女人的房门,走到她熟睡的床前,被一阵阵内心的狂跳弄得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的形象再一次在淡淡的月光下呈现出来。但这个形象从此改变了内容,它带给我一种难言的忧郁、激动、嫉恨以及永远不灭的耻辱。
当天晚上,尽管母亲用她流不尽的泪水哀求了整整一夜,父亲还是执意要将那个女人留下来。她是前村马桶匠的女儿,名叫小扣,这年刚满十七岁。那天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的争执也没有平息下来。最后,我听见父亲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她的父亲刚死,你总不会忍心让她到镇子里去做妓女吧?再说,我们家里也确实需要一个用人。”“做妓女有什么不好?”母亲说,“等你死了以后,我就去当妓女。”
父亲默默地转动着桌上的一只茶杯,半晌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