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赵有信
凌晨4点多让尿给憋醒了,方便完回到床上就睡不着了。从手机里的懒人听书中找出《上下五千年》,听了不一会儿,电话铃响了,官玉琪同志翻山越岭来到我的床头。
“哎呀,睡不着啊,一直在床上靠着,寻思着快点天亮好给你打电话——你还在睡吗?”
“醒了。”
“噢,你在听懒人呢。”她的声音马上放松下来。
“有事吗?是不是那小子——”我把手机音量调小些。
“没事,他好着呢。”
“火急火燎的,还以为这小子又惹事了?”
“你能不能别把你儿子想成那样?他很优秀的。我告诉你啊,当家长的首先要学会欣赏自己的孩子,你总是瞧不起他,他怎么能有出息?”
“一大早的你该不是教我怎样育儿——”
“我就不能因为思念或是想念这类的事情,给你打个电话吗?”她打断我,“我睡不着的时候总在想,为什么不能把‘真想你’这类话直接告诉你,非得藏在心里等着它烂掉。我想让你知道此时此刻这世上有人在想你,想念曾经拥有过的那些日子。”
我有点小得意,没想到她给我打电话是因为这个。
“尽管那些日子有争吵、有分歧,”她突然停了一下,像演员出场前飞快地检查仪容、调整表情似的又说道,“赵有信,你知道吗?我很久没像现在这样想过你了。现在我们距离远了,可心好像比以前更近了。我想你,我一直在等着天亮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我很想你。”
我咽了口唾沫,本能地“嗯”了一声。
“你呢?”
“挺好。”
“我是说你不想我吗?”
“想。对了,儿子和那个单亲家庭的女孩断了吗?最近我这边事情比较多,也没跟你联系。不过,看你一直没来电话,心想你肯定把局面控制住了。”
她先是叹了口气,想必对我只说了一个“想”字并不满意。好在很快她又恢复了元气,自豪地说:“赵有信,算你了解我。儿子的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实话告诉你已经解决了。我这回逆流而上,为缓解他的青春期躁动,特意给他找了个年轻貌美的英语辅导老师,人民大学在读的研究生,一小时100块钱。”
“只要有效果就行。不过,现在姐弟恋也有啊!”我提醒道,担心儿子整天与美女打交道,小心脏受不了。
“这你就放心好了。那女孩人品挺好,也懂事,是个知道深浅的孩子。她来家上课,每回都为儿子延时一会儿,除了正常辅导,还教孩子怎么应对考试,怎么拿高分,把她参加高考的窍门传授给他,儿子挺崇拜呢——”
“崇拜?”我觉得有点夸张了。能让儿子崇拜的女孩长得啥样?三头六臂的小妖怪,还是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嬉皮士?
“是,崇拜。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啥!人家初中、高中可都是在人大附中上的,还是尖子班的靠前的学生,你说儿子崇拜不崇拜?”
“既然那么牛,干吗不去清华北大?”
“她自己选择留人大的。我问过她,她好像不愿意说,我哪好意思问那么多?当回家庭教师,查人家祖孙三代。”
“那真不简单,长得好看,学习又好,将来找个好婆家,多让人省心啊!可咱儿子呢,从小学到现在,弄死我多少脑细胞——”
“你死的哪有我多!唉,不说了。人家的孩子再好也是人家父母自己修来的。咱们就继续耗损脑细胞修行吧。”
“等会儿该喊他起床了吧?”
“想让他再睡会儿,昨天晚上我睡醒一觉了,他屋里灯还亮着呢。”
“我不赞成晚上熬夜学习,其实把白天的时间充分利用起来绝对够用。”
“你别老把理论与现实硬往一块儿扣。这怎么可能?你放眼全中国瞅一瞅,高考生不熬夜学习的有几个?白天时间被各科老师占得满满的,只有晚上才能静下心来细细琢磨,哪一科不行再加把力,哪一门弱再巩固巩固。我觉着不管用什么方法,能考个好大学才是硬道理。谁不知道早睡早起的养生之道?可得看什么时候,马上高三了,高三是啥概念?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我得起床了。”见她劈头盖脸又是一通说教,我先前吐露了那点儿甜言蜜语,顿扫全无。
“你呀,我算是看透了,一说不过别人就好好好,先不说这个了。总是回避问题,其实有什么事儿我们一起讨论就是了。你也可以摆出自己的观点吗。唉——算了,反正你一直这样。你起吧。”她的情绪也像是突然间降到了冰点。
“你快点叫他吧,别一会儿路上又那么赶——”
“哎呀,知道啦。”她很没劲地应罢,长叹了口气,“你的作息时间啥时候能恢复到跟全国人民一样,能有个完整的周末,而不是稀缺得如流星般的休息日?”
“那没办法,退休吧。退休就行了。”
“挂了挂了。”她彻底转回老婆模式。
改变生活其实并不难,为改变几个月来食堂那顿千篇一律的早饭,这个休息日,我决定搞点花样,点缀一下枯燥无味的生活。我烧了壶热水,把窗户全部打开,把客厅的花搬到阳台上,让它们经经风雨,见见世面。不知道之前谁住过这套房子,阳台没封,感觉很通透,比北京家里塞满杂物的阳台舒服多了。仔细想想,阳台最初的设计者就是让长期住在楼上的人与自然界有个互通的窗口,可城里越来越稠密的人口,越来越紧张的住房,让人心也变得贪婪了。有住房的人总是想尽办法倒腾出更多的空间,于是,封阳台就成了家装的首选。人们看似开辟了空间,实则却缩小了世界。
从橱柜取出老婆带来的速溶咖啡,洗好许久不用的咖啡杯,看了说明,取出一平勺咖啡粉,倒进200毫升开水,一股苦涩的浓香立刻充盈了精致的骨瓷杯,让原本冷清的久居单身男人的室内,突然间有了阴柔的温情。相随心移,境随心转。
认认真真地给自己做一顿饭,竟会改变心情,还能从中享受由此带来的生活抚慰。可惜没有面包,只有昨天晚上吃剩的葱油饼。我把冷透的饼在平底锅里热了一下,盛到盘子里,鸡蛋煎破了黄,淌了一锅,最后成了炒鸡蛋。等把这些食物放到桌上的时候,悄然间像回到单身时周边没有女人的年代。
我对咖啡并没什么特别感情,权当是另一种茶。可是今天,我似乎品出了咖啡蕴藏在生活中的气息,那股暗藏在苦味里的香味儿。B师副政委是我工作的全部,却不是我生活的全部,可现实却占据了生活的全部。在基层部队,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就是生活。这是我们那代人,或者说是所有公职人员的生存处境。
为了不破坏那股香味儿,我先把油饼吃了,把盘子里的碎鸡蛋舔干净。我有一顿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属于自己的早餐。一杯咖啡让我从生活的喧嚣中安静下来,我给了自己一个更宽广的思维空间。生活的泡沫与本质,世界的光怪陆离和荒诞虚伪,生命的追求与盲目的实践,男人和女人能否处于天平的两侧,家庭模式到底是约束人类的文明,还是推进人类的进步?国家教育与家庭培育的重合与背离,物质的侵吞与索取——我的思绪信马由缰地驰骋了一番,最终停在于庹那儿。
得赶在于庹去招待所前约出范小进。我把桌上的杯盘收到厨房水池,去招待所会范小进。如果他没去招待所灶上吃早点,就带他去小东门的小摊上解决。换上40岁生日时老婆送我的藏青色雅戈尔西服,照着镜子看了看。西服很久没上身了,肩膀那儿总觉着有层灰,弹又弹不掉,像是已经浸进衣料里了。再说,这样穿会不会太正式了,于是就脱了上衣,换上常穿的塔夫绸白,带衬里儿的夹克衫。
范小进看到我一点也不惊奇,完全意料之中的样子,可我深感意外的是他已经吃过早饭。
“干我这行的,睡多晚都得早起,这些年习惯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搞得这么神秘。”我看着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莫非他是哪个界升起的新星?现在的互联网,一天之内可以造出种种明星。可他明确告诉过我他在企业。他的外套也换了,半身长的浅蓝色纯棉系风衣,衬着里面清爽浅绿色条纹衬衣,如沐春风。他的衣着给我的冲击,让我怀疑起官玉琪的审美水平。
他打量了我一眼,悻悻一笑,道:“有什么神秘的,就是在老板身边混饭吃呗,像公职机关口中常说的那种‘大秘’——也不太准确,不过,您能明白。”
“你俩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我不占你太多时间,如果你这会儿没事,我带你出去遛遛,我发现跟你挺聊得来的。”
“没事,我也想出去走走呢。他们大队英语学习,我整个上午都是空当。”他痛快地说。
“于庹带你去过后岭吗?”
“去过。”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不过,那儿不是他喜欢去的地方。”
本来我不想抽的,可为同他拉近感情,得到更多于庹的信息,我还是从盒中抽出一根,借着他递来的火点了。戒了大半年的烟,这会儿久别重逢,那烟雾激动地在鼻腔里竟然没理顺方向,呛出一把泪来。
“有日子没抽了吧?不行就算了。”他善解人意地看着我。
“没事,就抽一根。你刚才说什么,他不喜欢去后岭?”
“嗯。”他踢着脚下的石子,慢吞吞地往前走,“反正今天有时间,要不我带您去那儿吧?那儿比后岭要远一点,距营房最南端还有三四公里。那里有条堤岸公路,很僻静,路的一边是成片的树林,树都是几十年的,另一边是河,公路地表高出河面近十米,在上面走走、吹吹风,感觉很舒坦。”
他说的地方离方总要建乳制品厂的地方不远。
“那会儿他刚来团里不久,我来看他,没事儿的时候我们就去那儿散步。”
“不瞒你说,我来这儿几个月了,后岭和你刚才说的堤岸都没去过。不过,我都曾经沿着那两个方向散过步,可没一回走到目的地的。今天就跟你去感觉一下。”
“没问题。只是——”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说,“不过,我总觉得您有事要问。”
他单刀直入,反倒让我有点被动。既然双方都有准备,干脆挑开天窗说开算了。
“看来你跟于庹的确是好朋友。”我大步往前走了一段,范小进紧跟上来,生怕我忘了回答似的。
“于庹最近心情很一般。我这次来,一方面是他家人的意思,另一方面我自己也想过来看看他。春节后,部队又去他家走访了,他爸妈担心部队对他的事儿盯得太紧了,他思想有压力,飞行不安全,让我来给他松松绑。感情这种事不比旁的事情,真得慢慢来——”
“可时间不允许。如果他不是飞行员,他用一生去解决也没人管。可他是军人,是飞行员,他要时刻准备参加战斗,就必须身无挂累。既然你们是好朋友,我想你应该清楚他春节到底去哪儿了。他女朋友到底是谁?在哪儿?他们处到什么程度了?”
“不是我包庇他,这些事情我确实不清楚,他自己也很苦恼。就目前来看,他还真没有一个能到谈婚论嫁阶段的女朋友。老家的黄小姐他也从没同意过,只是黄小姐一厢情愿罢了。”
“那他为什么跟单位撒谎,说春节假期不回家是去会女朋友呢?”我飞快地往前走,仿佛只有这样,这个话题才不会中断。他在身后呼哧呼哧地跟着,不时为于庹辩解。
“既然挑开了,就不如把这事说清楚。你要说不清楚,让于庹自己跟我讲。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恐怕还不知道,在我们空军部队,飞行员就没有秘密可言,这是他担负的使命的特殊性决定的。于庹是他们这批飞得最好的,也是很有前途的一位,我不希望他因小失大,在感情上犯糊涂,错失进步的机会。”
“您是不是言重了?”范小进突然改用“您”来称呼,像是有意与我划分阵营,“感情的事关乎人一辈子的幸福,怎么能说是小事?再有,个人进步比爱情还要重要吗?一个人为了政治上的进步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如果这样,这种进步和机会我认为不如不要。”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于庹的意思?”我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他。
范小进一脸被激怒的表情,他毫不让步地盯着我:“您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如果是这样,电话里就能讲清楚,犯不上浪费您这么多时间。”
“你误会了,我不是挑于庹的刺儿,我只是想让他在关键时候别犯低级错误。有些事情不要以为他不说,别人不知道,其实,有些事在他起心动念的时候,结果就已经种下了。”
“他不是傻瓜,知道自己的斤两。”他冷笑了一声,像是不屑于跟我谈这个话题,“其实,我这次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说服他,如果这里不合适趁早回家的。可这家伙变了。他不想走,他说自己从来就没想过离开这里。当初来部队是想逃避家里对他的控制,可现在不一样了。这小子完全变了。我们之间的话题也越来越少了,我觉得我跟他之间横亘了一大片禁区。这个禁区是他不能谈的,也是他的核心部分。我们现在能说的好像只是些皮毛了。他感兴趣的是他的事业、他的飞行,他事业中没有攻克的那些东西。可这些事情对我而言,则是名副其实的‘雷区’,是我不能触碰的。我知道他忌讳,所以也从不问他这些事情。有时候,我们就安静地坐着抽烟,半天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有情感、家庭和旅行之类的内容,是我们尚能聊的。他好像真成了你说的那种为了使命,为了崇高的梦想,可以放弃生命的那种英模人物啦。这小子!哼——”他冷不丁笑起来,失控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放松点——咱们出来走走、说说于庹的事儿,是关心他,又不是整他的黑材料。我一个来团里蹲点的副政委,我希望我手下的飞行员都在最佳状态,打仗的状态。更何况我跟他还真有缘分,这一点我非常珍惜。真的,从某种感情上讲,我还是很喜欢他的,飞行团很多人还认为他是我的什么人。我知道这是误会,可我从不去解释。我甚至希望这误会对他的进步有所促进,而不是袒护他的短,更不愿看到他心里藏个疙瘩,闷声不响地干熬。我想知道真相是想帮助他——”
“真相?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的成长史还是他经历的那些不堪?打他进航校起,你们不都查了他N遍,家访过N次了吗?”
“我想知道的不在那些里面,可能我们今生的缘分让我觉得太奇特了。有时候我想,我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对一个年轻人如此牵挂担心,生怕他有什么闪失,你不知道我再次见到他的那种感觉——”
“可你并没有认出他——”
“放在你,你能认出来吗?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问他怎么到的空军,他说过段时间会找我,可他一直没来。是不是你提醒了他,让他不要跟我说太多,怕流露太多的信息给自己领导,日后万一有什么事,对自己不利,他才保持了缄默?可大年初一晚上,他突然敲了我家的门,当时我就感觉到他心里有事儿,可他装着啥事没有的样子。直到前些天,他们指导员从他老家回来,说他只有早年定亲的那位黄家小姐,可我坚信他有什么事儿瞒着指导员。你知道人年轻的时候就怕哪件事儿没想明白,走了偏锋。我一直想找他聊聊的,可又听说你来了。实话跟你说,我对你印象不错,也感觉你们俩感情很深。你跟他家关系也不错,可我不明白既然你那么了解他,当初还帮他去航校,可如今又为何频频拖他后腿?”
范小进闷头继续往前,我紧随其后,与他保持一两米的距离。我想让他放松点,我甚至想如果他不想说就算了,省得逼急了对于庹反而不好,等以后有机会慢慢聊。东海集训就是很好的机会。出门在外,任务之余,人与人之间更容易走得近些。
“小范,你看,对不住了。昨天晚上没让你喝一口酒,今天想跟你出来走走,吹吹风,还把你惹急了。好了,咱不说了,你放轻松,欣赏欣赏我们这儿的风景吧。”我敞开衣扣,让风涌入。
他像是听进了我的话,渐渐地也放慢了步速。他把风衣脱下来,搭在肩上,继续前行。可这回,他却主动地说起自己的老同学来:
于庹家很有钱,可他活得不自在,他家管他管得太严啦。从幼儿园到大学,他每天穿什么,吃什么,跟什么人打交道,他家人都给安排好了。他这人又随和,在那种环境下长大,都不知道反抗是什么东西。上高中前我并不怎么跟他玩,觉得他太闷,有点娘。他家人从小就给他灌输“有这样好的家庭要珍惜,要感恩父母,要把家族的生意延续下去什么的”。上高中后,我们接触才慢慢多起来的。可能他家人发现他总爱一个人发呆,有时候一天,甚至几天都不说句话吧,高一下半年家长会的时候,他妈妈找到我,让我多关照他家于庹。还说于庹喜欢我,我从不欺负他。她说于庹从小就内向,让我多跟他玩玩。我并没在意,觉得那只是家长关心孩子讨好同学的一种方式。可之后不久,上体育课跨木马,于庹找到我,他小时个子比我矮半头,一直在队尾。可那天他不知怎么就跑到前排拉住我,说:“范小进,你跟老师说说吧,我脚扭了,我跨不了。”
“你自己跟老师说呗。”我觉得这点小事犯不上让我出马。再说,我也不是体育委员。我把他往队列前推了推,让他快点跟老师说。他却转身抓住我的手,他手上全是汗。那一霎,我什么都明白了,包括他妈为什么跟我说那些话。我让他回到队尾,自己去老师跟前,说于庹脚崴了。我都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只想让他赶紧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放学后,他早早跑到校门外等我,看到我后,把手里的一袋零食举起来,冲我腼腆地笑了笑。真是活见鬼了,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看他那样,鼻子会酸酸的。
这次近距离接触后,我便一发不可收喽。有时候,我也扪心自问,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他呢,就像我亲弟弟一样进入我的生活,什么事都跟我说,包括他姐姐结婚送什么礼物,花多少钱都跟我商量。他像活在真空里,活在他富有家庭为他搭建的象牙塔中,以至于他的许多潜能和才智都没有在合适的年龄段被开发出来。或者说,他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大潜力,有什么才能。出生后,他就生活在一个设定好的模式里。
我们一起玩的次数越来越多,说不出他哪儿吸引我,有时候感觉他就像个姑娘,他那么善良、真诚、胆小、怕事、虚弱——有时候我甚至想把他变坏,让他学会坏小子能干的所有事儿,可我又不能。我经常吃住在他家,他父母对我非常好,也寄予了儿子般的期望。他爸还帮我家建起了养鸡场,帮我家联系好收购鸡蛋的糕点厂,平时跟他们家有往来的人家也开始买我家的鸡蛋。禽流感的时候,他家还进我家的鸡蛋。疫情最严重,统一宰杀活鸡时,他父亲还支持了我家30万,帮我们家东山再起。然而,时间久了,我才发现他是他,他家是他家。我不明白他父母那么能干的人,怎么会这么不理解自己的孩子。他在家里就像一只完全驯化的小狗小猫,直到高考一模后,他找到我。他脸色苍白,手像上体育课跳木马那天一样全是冷汗。虽然是盛春时节,他却像停留在年前的瑟瑟秋风里。
“小进——”
“说。”
“说呀。”
“小进——”他突然跪下了,“我想——我想你能不能跟我报同一所大学——我们上同一所大学。”我愣住了,那一刻我吓坏了,上大学又不是看电影,哪是你想上同一所大学就能上的。再说他学习比我好多了。
“胡说什——”我的“么”字还没出口,就断了说下去的念头。我看到他眼睛里浮起的一层水幕,随着眼球颤动坍塌成泪,绝望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