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赵有信
生活总是比电视剧的起承转合要精彩得多。我怎么也想不到,五年后,我在飞行8团蹲点,第一次听到叫我“首长”的人,就是在庐山桥洞遇到的那个小伙子。人这一生,似乎谁也逃不掉命中注定要见的人。时隔五年再次相遇,他已经是我们师飞行8团的飞行员了。
先说我是怎么变成首长的。那时我刚从机关被任命到B师当副政委。在部队,师副政委是班子成员中经常下团蹲点,在各项重大任务中跟班负责的那位师首长。那天团里为我举行欢迎会,地点设在飞行员运动的篮球馆,光线不怎么亮,我坐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被悬着的照明灯映衬得一脸惨白,一如冬日起了霜的柿饼。下面黑压压一片,看不清谁是谁,可我总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我,仿佛我的表情里,藏着军队改革的新动向。
我并不怎么紧张,在机关工作经常下部队,也在这种场合讲过话,按说早就练出来了。可那天也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心跳加速,嗓子眼发紧,一晚上准备的发言稿顷刻间觉得全是废话。现在自己是基层的一员,不能像在机关那样,让人觉着机关下来的干部就会打官腔,说套话。要想让大家接受你,得先把心贴近。我在基层干过,知道大家对这类干部嗤之以鼻,很瞧不起。现在我就是从上面下来的,可不能被他们划到那类人里去。不过,那天我有点激动不安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觉着师副政委这个位置是我军旅生涯的终点了。于是,我站了起来,把准备好的稿子往桌上一丢,推心置腹地讲起自己从基层到机关,又从机关回到部队的真实感受。
“这次回到基层对我来说是叶落归根。回到滋养自己、培育自己成长的部队,回到年轻时挥汗如雨、满是兵味儿的营盘,是我的幸运。我说幸运不是临了组织给我调了一级,而是觉得当了这么多年机关干部,身上的兵味儿淡了、远了的时候,那种鲜活的东西又重新回到生命里。所以说,今天是我回家的日子。从今往后,我会跟8团同呼吸共患难,一同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各项任务。”
简短的发言后,雷鸣般的掌声直撞心扉,与我忐忑的心久久呼应,让我想起几年前在机关,一位刚上任的部领导讲完话问过我怎么样的事儿。看来,这是新官上任普遍存在的焦虑感,也是希望尽快融入新集体的本能反应。那天散会后从主席台上走下来,就见一位身穿飞行服的年轻人健步走过来。于是,惯性思维就开始了,琢磨是遇到熟人了,还是机关哪个哥儿们让他的亲戚朋友直接找我来了。
“首长您好。”年轻人两脚一并,给我敬了礼。
我仔细瞅了瞅,还是不认识。尴尬的是,这种场合我又不能不认识人家,否则,太不给人面子了。那套化解此类尴尬的油腻办法就用上了。“啊——哈——许久不见了,挺好吧?”
“首长——是我。”他说完停顿了一下,言外之意让我再想想。可我还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
“几年前,在庐山——您救过我们。”他坦诚地说出答案。
他说到“庐山”二字时,我觉着我的心被一股劲儿狠狠地揪了一下。“我的天,是你?”一旦知道他是谁,自然比装的更令人震撼。
与五年前偶遇的年轻人相识于此,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激动,情不自禁就与他拉近了距离。“这种概率也太小啦——太不可思议了!”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什么时候成了飞行员啦?”
“中国速度。”他微微一笑,并没缩回手来。他的目光在我身后飞快地扫了一眼,克制地收敛了表情。我回身一看,8团丁政委正用讶异的眼神看着我俩。我没跟老丁解释什么,旋即回身继续同他热络。
“你变化太大了,你要不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端详着他,像看许久以前的一张老照片。他不是那种浓眉大眼、毛发浓重的北方男子模样,他有着南方男人清秀健朗的气质。两条清晰的眉毛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细长眼睛,此刻正闪着聪慧过人的光,完全不像几年前那般茫然。他一定很少抽烟喝酒,嘴唇还保留了年轻男子的石榴红色。鹰钩鼻恰到好处地停在倔强的嘴唇上方,微微上扬的下巴,透出他坚强执拗的个性。都说性格可以改变命运,可什么改变了性格?他从里到外都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他的外形也比以前壮实多了,略微紧迫的飞行服突显了他发达的骨骼和肌肉,一米八的身高,让两个浑圆的肩膀显得更加宽厚,他已经是一个地道的男子汉啦!
我真是感动得泪都快落下来。人生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我抓起他的手,用力握了握。他一动不动,微微含笑地注视着我。我感觉到了什么,翻过他的手掌,那上面布满厚厚的老茧。他已经不是庐山遇到的那个羞涩拘谨的大学生了,他脱胎换骨变成了空军的一员,变成了我要与之生死与共的战友啦!
“你们认识?”丁政委忍不住插话进来。
“说来话长——”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不过有一点很明确,就是我不想让丁政委知道庐山发生的事儿。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跑到空军来的,还当了一线部队的飞行员。他像看透了我的心思,细长的眼睛这会儿笑成了一条线:“我先回去,一会儿打球,有时间再向您汇报。”
“你叫——”我轻声问。
“我叫于庹。”他露齿一笑,扭头跑了。
谁说的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还真准。
基层部队每天的任务都排得满满当当。天好就飞,完全与打仗需求挂钩。全天候的作战飞行,能让团里的年轻飞行员得到很好的锻炼,从思想上打牢随时而战的观念。遇到那么一两天的休息日,要么跟老丁政委打乒乓球,要么跟政治处小于主任去后岭散步,时间转眼就给打发了。来前,老婆官玉琪总担心我猛地从首都来到县城落差太大,会感到无聊。现在看,完全是替古人担忧。不过,我倒很想搞清于庹是怎么当的飞行员。我好奇那天分手后,他跟那个女孩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是否还保持联系。只是,这小子一直没来找我。有一回休息日,我去找过他,可人家在学习室正跟战友研究外军空战资料,一帮人围在视频前,旁边的黑板上全是英文,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赶紧闪了。飞行员是空军的战斗力,飞行作战是重中之重,任何无关因素都不能打扰他们。他们也深知大任在肩,即便有的跟女朋友正处于热恋,有的家中有事,但到了任务准备阶段,与外界的联系都会自觉中断。我怎么能因为心中的好奇干扰他呢?
春节临近,家家都期盼着团聚,官玉琪也日益焦躁起来,一再打电话问我究竟能不能回去过年。她又拿孩子过完年就上高三的话来催促我。可老丁政委两年没回西安陪老婆孩子过年了。去年,他女儿考上二本院校的服装专业,爱人就频频来电话,说女儿不听话,刚上了大学就谈恋爱,他这经验丰富的政工干部也该回家找女儿谈谈了,让他今年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一趟,否则女儿出事,她一概不负责任。
老丁起先有些犹豫,但我态度非常坚定,让他尽管放心回家,我留下来替他春节值班。王团长于心不忍,再三鼓动,让我把妻儿接来部队。跟她商量一下,她那边又犹豫起来。
“你以为我不想去吗?整天在家守活寡!可你儿子不省心哪,一学英语就这儿那儿的来毛病了。到你那儿过年,心还不得飞上天去?”
“那就算了,为咱儿子,就放弃团聚呗。”
我这样一说,那边又叹气了。“一年就一个春节啊!你真就不能回来吗?待几天也行啊!”她倍感绝望地问。
我真有点不忍心,可一想到答应老丁了,不如让她趁早死了这份心,就说道:“不行,我要战备值班。”
那边彻底熄了火。
年初一晚上,王团长突然到指挥所接替我,说值班室电话也不能打,手机也不能开,让我赶紧回宿舍跟北京的家里人说会儿话。
“你要为这事儿那可真没必要,我一人在这儿挺好的。再说了,我们老夫老妻没你们年轻人那些黏糊事。说好我值年三十、初一,你初二、初三的,你就老实在家待着——”
“哎呀,实话跟您说吧,我实在受不了我老婆叨叨了。她简直就是麻雀托生的,一天到晚叽叽喳、叽叽喳,没个停的时候。你就算帮我好了,让我也在这儿清静清静。”说着,他一脸坏笑地冲我眨了眨眼。
我只能领受他的好意了。我把自己的洗漱用具塞进袋子,出了指挥所。拐进飞行团右边的石板路,我往楼上瞅了几眼,看有谁还在这儿待着。我知道大部分飞行员都回家过年了,只是在外地干部探亲登记表上没看到于庹,搞不清他一人在部队待着干吗。问指导员,指导员说他跟朋友约好出去旅游,不回江苏过年了。
“女朋友?”
“肯定是女朋友啊,春节这么重要的节日,除了女朋友,还能有谁不回家,去会普通朋友的?”指导员十分自信地说。
“他家人知道吗?”
“肯定知道。”
“他女朋友是哪的?”在庐山同他一起被劫的女孩,再次从我脑海中闪过。
“这我就不清楚了,等他回来一定让他交代——”指导员嘻嘻笑地摸了下后脖颈,好像那儿僵硬,与他轻松的表情有些不搭。
“多关心这些年轻飞行员,这年头能谈成一个不容易。结婚的要不上孩子也麻烦。你们队梁立生不就一直没孩子吗?快四张的人了,要不上孩子闹心着呢。你们抽空也去搞点秘方啥的,看有没有管用的拿来试试。”
“搞啦,去年丁政委还从鼎新基地给他带了几包野生苁蓉呢。”
“鼎新那边怀不上孩子吃苁蓉,是受那里特殊的地理环境影响。大梁是北方人,一直在南方生活,会不会是其他问题啊?”我对指导员凡事总抱着揣摩的态度有点不满。
“好、好、好,我这就去想办法。”他一边点头,一边往门口退,最后在门口站定,问,“政委还有事吗?”
“副政委。”
“呵……是!赵副政委还有事吗?”他身体前屈,无比谨慎。
“没事,你家属孩子都安排好了吧?”
“安排好了。”
“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好好陪人家过个年,走吧。”看着因为我一句更正变得拘谨的指导员,突然觉得自己小心眼了,干吗跟人家较这个真?即便不喜欢人家这样叫自己,也犯不上说出来,听着不就完了吗?叫你声政委,省略一个“副”字,在别人看来是对你的祝福,言外之意是对你能当上政委的美好祝愿,自己以前不也这么叫副部长部长,叫副处长处长吗?干吗非得惹得人家不高兴?搞不好他回去还琢磨自己是不是哪儿得罪师首长了呢?
走上通往空勤宿舍楼的小路,前面是一片空阔的地面演练场,没有任何遮挡,凛冽的寒风裹挟了院外的旷野气息扑过来,让人无比清醒。我停下来朝楼上望了一眼,除一层值班室和二楼的团领导值班室亮着灯外,其他房间都黑着。于庹的房间也不例外。他和女朋友旅游去了?现在的年轻人,恋爱很容易,找对人很难。
打开8团机关干部宿舍楼三层的一套两居室单元房,一股暖融融的热气涌出来,三九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又逢过年,锅炉房烧得特别足。打开灯,发现茶几上多了一盆富贵竹,富贵竹两边还各放了一盆水仙花。茶几上还有干果、水果盘,一定是团长和政委知道我在部队过年,特意为我准备的。
我准备脱大衣时,忽然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一股陌生的、只有女人身上才会有的雪花膏香脂味儿,在玄关橙黄的灯光里鬼魅般浮动着。屋里有人。我立马警觉起来。
“谁在里面?”谨慎起见,我没往里走。
没人回应。会不会有人给我下什么套?那一瞬间脑袋里什么情况都想到了,包括美女色诱和金钱腐蚀那一套。可我是刚提拔的副师级干部,难不成就遇到传说中考验革命意志的“好事”?!我的房门钥匙公务员班也有。要是他们的话,不会黑灯瞎火地待在里面。“谁?出来!”我轻轻退出玄关,把房门敞开。
这回里面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又往门口退了退,就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还能有谁呀,你自个儿在那儿装神弄鬼的干吗?”那声音随着一个渐渐清晰的丰满女人的身体,定格在卧房门口。
“到底是我装神弄鬼还是你在这儿闹妖?不是说儿子补英语,不来了吗?”我用脚把门关上,生怕我那小胖老婆不小心走了光,让人日后拿我开涮。
她有点反常,倚着门框并不迎上来。不知道是光线的缘故,还是我很久没这么近地看一个异性了,那性感的身姿竟让我心跳加速,头晕目眩,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叫官玉琪的女人。那时我们刚恋爱,每每日落月升,心里低唤这个名字时,我都会心潮澎湃,血往脑门上涌。几个月不见,老婆的字眼远了,那个叫官玉琪的女人却在杂草丛生的岁月中清晰起来。本来我该立即去客厅开灯的,可鬼使神差,情不自禁就奔了她的石榴裙下,一把将她抱起来扔到床上。四周一片静寂,谁也没说什么,只有动作引发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像蝴蝶一样翩飞。
“咚咚咚——”
很轻的敲门声将我定格在那儿。这时,脑子里立马想到这屋里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
“儿子呢?”我附耳低问。我可不想让他看到他老子赤条条地做这种事儿。
“哎呀,你别一惊一乍的,他跟小刘看电影去了。”她有点不乐意地欠起身,从床上摸了衣服披在身上,“应该没那么快呀,今天晚上不是说放两个片子的吗?”
说到儿子,我的情绪就彻底歇菜了。
“咚咚咚——”敲门声依旧。
儿子回来了。我赶紧穿上衣服往门口走,她那边也收拾停当,规规矩矩地尾随于后,像要迎接我家真正的大王凯旋一样。
“啥时候了还让他看电影?!”这会儿我清醒过来。这次离京下基层任职,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眼瞅着高三在即,他还有心思看电影。转眼又想,老婆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也不争辩,就琢磨着是不是她有意打发儿子跟小刘看电影,自己留在家等我。这会儿,我才想到王团长接替我值班时的诡异神情,看来这是他们早就有计划的一次预谋。他们娘儿俩一定是王团长和老丁动员来的。
“今年是孩子的关键时刻,我不在家,你不能心软!现在让他辛苦高中这三年,等考上好大学,就能幸福三十年,我们也能安稳三十年。他要考不上,或考个一般大学,咱俩就有得折腾了。”我拉开门,外面站着的竟然是于庹。
我有点蒙。这家伙怎么总给我搞突然袭击呢?
“首长过节好……”
我挥手打断他,指着他,一时调整不了正常语速。“你……你不是跟女朋友旅游去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本来想粲然一笑的,被我这一通说,则露出一副自嘲的苦笑。“哪来的什么女朋友?”他说着,把手上拎的果篮放到门口鞋柜旁。
“你等人家进来再说行不行?快,进来坐。”媳妇将我拨拉到一边,热情地将于庹引到客厅。
“嫂子来了?”他有些惊讶,显然他刚才没发现我身后的媳妇。
“我们今天刚到。谢谢你啦,还带东西来,快请坐、请坐,我给你冲茶——”媳妇礼貌有加地与他寒暄。她在我同事面前,总是摆出知书达理的淑女样儿,与她平时在市场、修车铺、修鞋摊上跟人家讨价还价,跟儿子在家时大呼小叫的孙二娘样儿截然不同。这回初见我的新部下,她更是显现出温文尔雅、涵养非凡的样子。
“噢,不打扰了。政委、嫂子,给你们拜年了,你们赶紧休息,我回了。”他像突然明白什么,一边说,一边往门那儿退。
“才几点?待会儿呗。”我担心他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扭头瞅了一眼,就见媳妇上衣纽扣都扣错位了,裤腰那儿还露着一截真丝睡袍。其实,我很想跟他聊聊的,可这狼狈样儿,只能放他回去。
“再坐会儿吧。天还早。”老婆丝毫没察觉我的变化,仍满面春风地跟他客套。
“不了、不了。”于庹开门退出去,“我以后再来——”
我用手撑着门框,看着他:“那好,我们也给你拜年了,今天就不留你啦,这样——初五!初五你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来我家吃饭,你嫂子包饺子很拿手。”
“好好。初五,初五我再过来。”他点头允诺。
“不准再带东西啊!”我说,可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这在以往,俨然就是提醒人家送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