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不逞強

即使過了三年多，在診症室第一次見到顏先生的情景仍然很深刻。在之前，就情緒問題來求診的大部分是女士，男士只有少數，而且大多是在診治其他問題時被發現患病，更有被親友用「計謀」哄來的。

男女患抑鬱症的比例大約為一比二，而在診症室接觸到的患者男女比例明顯大於一比五，即可能有超過半數的男士漏網。

顏先生和太太一起進來，平靜地坐下。通常有家人陪同是好現象，特別是不加批判、不帶怨氣的至親。

接著，他開始講述自己多年來身體上的痛楚，家庭不和帶給他的苦惱，得悉太太患上癌症時的打擊，經常欲哭無淚的感覺，甚至想一死了之的念頭。然而，對家庭和工作的責任感使他依然要求自己要做好。

沒有嚎啕大哭，沒有怨天尤人，但緊皺的眉額、泛紅的眼睛，已教人深深感受到一個男人強忍著重壓的辛酸。

聽取了顏先生的病歷，作了精神狀態檢查及評估後，我向顏生顏太解釋了抑鬱症的診斷和治療，他們都同意使用藥物治療，於是我處方了「選擇性血清素再回收抑制劑」（SSRI），坊間一般簡稱作「血清素」。

在首個月，我們每星期約見，一起討論服藥後對病症的幫助和副作用，再調整劑量。接著是隔兩星期、然後每月一次地跟進。在接受藥物治療的一個星期後，顏先生身體的不適開始減少，但情緒依然低落。大約六個星期後，各方面的徵狀已明顯減退，情緒逐漸好轉，思想亦越來越正面，大約三個月後便達到完全緩解。但由於他面對的家庭和工作壓力仍然很大，經過一起商討後，決定把持續期延長至十八個月。

顏先生沒空做心理治療，在緊迫的診症時間中，我們儘量分享一些近況，討論他的思想模式，也會做一些簡單的鬆弛練習來減輕他的頭痛和背痛。幸好他有看書的習慣，通過閱讀情緒教育和自助的書籍，他改變了很多負面的想法。

自從知道太太患上癌症後，除了要陪她一起面對艱苦的治療過程，他更想到若有天太太離開了，自己便要獨自走下去，承擔起所有的責任，照顧母親、女兒，更要應付工作和家務，他能承受得了這種壓力嗎？這想法在他腦海反覆盤旋，令他焦慮倍增，對將來的看法亦變得很消極。直至他學會用「加法」代替「減法」思考，把每天都看成是賺來的，用感恩的心專注地過好每一天。

甚麼是「加法」代替「減法」思考的呢？

話說香港教育統籌局課程發展處及香港大學教育學院曾在2003年合作進行一項「愉快有效默書」的研究。有別於傳統默書寫錯扣分的規則，這個創新的加油默書法是多寫多得分，寫錯不扣分，以往默書成績不理想的學生，都取得較佳的分數，更重要的是他們重拾對學習的信心和樂趣。

不少人都慣用「扣分制」來思考，把很多事情都看成生命中扣分的事，很容易便把分數扣盡，甚至變成負分；但如果轉用「加分制」，把生命中各樣大大小小的幸福加起來，多去感恩，努力創造多一些，再替別人加添一些，說不定跨越一百分的界限呢！

那麼一場暴雨過後，顏先生的人生風景有甚麼改變呢？

2008年11月，光愛中心假香港童軍總會灣仔總部舉行「情緒正能量計劃」的啟動禮，並邀請到精神科專科陳玉麟醫生主講情緒健康講座—「飛越抑鬱」。當我嘗試找顏先生做講座前的分享時，並沒有太大把握，不知他是否願意面對三百多位陌生的觀眾，講述自己患上抑鬱症的經歷。誰知他不僅一口答應，還帶著太太和女兒一同出席。

顏先生在台上神色自若，就像朋友一般地和大家分享。以下是當日訪談的節錄：

醫生　顏先生，請你先介紹一下自己好嗎？

顏先生　我已婚十一年，有一個女兒，由於我是孻仔，婚後到現在媽媽一直跟我同住。我在建築地盤工作，是項目經理，負責管理整個工程項目。

醫生　你還記得是甚麼原因導致你來診所見我嗎？

顏先生　我記得那是在2008年初，當時身體上已出現很多毛病。自從女兒出世後，多年來都睡不好，睡眠時會感到呼吸困難，還有嚴重的頭痛、胃痛和腹瀉，也很易疲倦。未看醫生之前，體重在一個月內輕了十多磅，而且經常不開心，很想哭，卻哭不出來。

此外，我的家庭與母親同住，婆媳關係常出現問題，感覺自己夾在妻子和母親中間很辛苦。若不是想到妻子在管教女兒的事上已經很疲累，再加上婆媳的爭執，擔心妻子的情緒出現問題，我真的不想回家。

醫生　這樣說來，你是一個男人夾在三個女人中間啊！在這樣的處境中，你怎麼知道自己患上情緒病的呢？

顏先生　最初我並不知道。但後來我開始發覺自己不單身體有問題，情緒越來越暴躁，還出現暴力的傾向，會對家人發很大的脾氣，甚至差點想動手。我太太察覺我的轉變，便去尋找資料，後來才懷疑這是患病。

醫生　記得當初你來診所的時候，最主要是訴說身體狀況的問題，例如睡得不好、頭痛，好像從頭到腳都不妥，後來我診斷你是患了抑鬱症，並建議你用藥物治療，當時你有甚麼感受？是否接受自己有病？

顏先生　我沒有抗拒，很接受自己患上抑鬱症，而太太也支持我去看醫生和服藥。在起初的一個月，頭痛是舒緩了點，但在情緒上沒有很大幫助，仍然是不開心。藥物的副作用會令我想睡，並有反胃的感覺。不過大約六星期後，頭痛和腸胃不適的徵狀都減輕了，情緒也開始好轉，能夠放鬆下來，整個人也開心了很多。

醫生　大多數人在服藥初期，都要適應藥物帶來的不適，藥物的份量也需要慢慢調整。但你沒有埋怨這些副作用，仍然堅持服藥。現在過了十個月，你仍然在服藥嗎？

顏先生　我現在仍有服藥，不過藥物的劑量已經減少了。

醫生　我知道你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男人，在處理家庭問題和面對工作上的壓力時，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不想連累別人。現在當你回顧這些問題時，感覺和之前有甚麼不同？

顏先生　開始治療時，除了服藥，醫生還借了好些相關的書籍給我看，書中的一些知識使我對事物的看法變得比從前正面和廣闊。從前我有很多不好的習慣，例如會將工作帶回家，喜歡在床上看電視和看書（其實是想令自己疲倦更易入睡）；但醫生解釋說這些做法不單不能幫助入睡，反而會令失眠徵狀惡化。後來我學著改變，結果睡眠質量改善了，從前身體不適的徵狀也差不多消失了。

醫生　這都是你願意學習和改變的成果。最後，作為過來人，你會怎樣鼓勵那些正面對壓力和情緒困擾的人呢？

顏先生　從前我覺得向別人講出自己患抑鬱症好像很懦弱，不夠堅強，但當踏出第一步後，我發覺自己輕鬆了很多，而且家人也很支持我。現在我甚至會主動和工作上的夥伴和下屬分享自己患情緒病的經歷，希望能夠幫助別人。

一年多後，我再相約顏先生做訪談，在電話中聽到清澈有力的聲音，心想，他真的康復了。

「其實直至現在，太太的癌症仍然未痊癒，不過我已不像以前想那麼多，而是好好珍惜每一天。通過這次經歷，我對太太瞭解多了，彼此的關係也更親密了。而女兒因為看著我們怎樣面對艱難，現在很懂事，不用我們操心。這些也算是患病帶來的『祝福』。

太太近年亦和我有了一樣的信仰，性格沒以前執著，和母親的關係也改善了很多。我們都領了洗，學習把一切交託主，不去計較有多少年日，而是重視生活的質多於量。我亦不像以前封閉，除了多了和家人去旅行之外，我還去學習攝影，用鏡頭留下人生的美好。去年也終於有勇氣去接受脊椎手術，解決了多年來背痛的問題。

除了太太的支持給我很大的力量外，我亦意外地獲得下屬的關心，這是我以前從未想過的。過去的我比較封閉，縮在自己的世界，現在變得開朗了，遇上工作上的問題會找朋友講心事。我平時亦會留意身邊的朋友和工作夥伴，若發現他們有需要，亦會主動表達關心，向他們分享自己的經驗，勸他們求助。」

無論男人女人都有機會患上抑鬱。最後，顏先生特別鼓勵男士們要克服逞強的心態，有問題要講出來，跨出求助這一步，能「鬱」亦能「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