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競爭的俗話
晚清的白話文運動中,新興的報刊一致傾向以俗話為書面語。當時「俗話」一詞和「土話」、「土音」一樣,指各種口語和方言19,既可以指比較小眾的吳語和粵語,也可以指當時通行甚廣的「官話」,或者兩者兼之。以競爭力來說,「官話」在北方有明顯的優勢。晚清啓蒙報刊的書面語,實際上是以來源地域不同、語音也不盡相同的北方話為基礎的,可以說是一種「通用語」20。這種通用語,可以包括「官話」、北京官話和北京話21。「官話」在明末已經甚為通行,連婦孺都聽得懂22,這種通用語不但在中央和地方行政上頗有權威,民間流行的白話小說,其書面語就在這種通用語的基礎上形成,這又使下層民眾有了大致相近的讀寫能力和經驗23。因此,有志啓蒙的報人文士大都爭相使用,在其基礎上加工,成為啓蒙報刊上的書面語。但是,當時以北方話為基礎的通用語,還不是正式規範的民族共同語24。在南方很多地區,這種通用語其實並不通用25。與此同時,文言的尊貴地位在文人之間仍然很穩固,只是選擇文言的報刊大都同意把文言寫得較為淺易,這種淺近的、不追求古奧的文言文,有時被稱為「淺文」26或「淺說」27。
俗話和通俗文藝在晚清白話文運動中得到高度重視,學術界已頗多論述。筆者想強調的是,當時複雜而自由的語言環境,為方言寫作打開一道縫隙,使它們有機會以啓蒙之名在報刊上出現。梁啓超認為「俗語文學」的發達,是文學進化的結果28。他在《新小說》中說:「文學之進化有一大關鍵,即由古語之文學,變為俗語之文學是也。各國文學史之開展,靡不循此軌道。中國先秦之文,殆皆用俗語,觀《公羊傳》、《楚辭》、《墨子》、《莊子》,其間各國方言錯出者不少,可為佐證。」29先秦以後,文學最大的進化在於宋代,也是因為「俗語文學」的興盛。梁啓超這種立場對友人影響不小。狄葆賢進一步把俗語、言文合一、文學發展、社會進步的邏輯關係明確化:「飲冰室主人常語余:俗語文體之流行,實文學進步之最大關鍵也。……中國文字衍形不衍聲,故言文分離,此俗語文體進步之一障礙,而即社會進步之一障礙也。」30用俗語寫作不但對文學發展有益,更能解決言文分離的問題。以方言寫作的民間文藝,因而受到重視,雖然其思想內容需要改良,狄葆賢就說:「如今者《海上花》之用吳語,《粵謳》之用粵語;特惜其內容之勸百諷一耳。茍能反其術而用之,則其助社會改良者,功豈淺鮮也?」31另一位先進文人黃遵憲,也充份了解屬於俗話的新時代即將到來:
周秦以下,文體屢變,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諭批判,明白曉暢,務期達意,其文體絕為古人所無。若小說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筆之於書者,則語言文字又合矣。余又烏知夫他日者不變一文體為適用於今,通行於俗者乎!32
可以說,黃遵憲是當時的文人之中,接納方言俗語的代表人物。1901年梁啓超籌辦《新小說》,黃遵憲建議刊出的新歌謠「當斟酌在彈詞粵謳之間」33,可見他對語言的開明思想,使民間作品受到重視,並且得到重新編寫的機會。儘管上文梁啓超的說法,可能包括官話在內;黃遵憲的說法,也可能偏重民間歌謠的體式而非語言,但兩人的主張都默許了新編粵語作品的出現,它們正是晚清粵語作品中重要的一部份。
俗話啓蒙的思潮,理論上為各種方言開放廣大的寫作和發表領域。但實際上,大部份啓蒙報刊和新編教科書都以北方話和官話作為書面語的基礎。為了獲得最大規模的傳播效果和銷售利潤,採用通用語是可想而知的。而且,晚清文人與報人之中,不乏以北京話為正統者。《京話日報》的創辦人彭翼仲就認為京城旗人的白話才是「乾乾淨淨的」34。包天笑創辦《蘇州白話報》的時候,想到的是小說、語錄等「語體文」傳統,其語言是通用語而非家鄉土話,他說該刊「並不是蘇州的土話,只是一種普通話而已。」35《京話日報》因為「以開通社會多數人之智識為宗旨」,所以全刊用北京話36。據胡適回憶,在1906年《競業旬報》創辦前後,上海話仍然是上海的主要語言。他入讀的中國公學是第一所用官話教學的學校。即便如此,因為《競業旬報》的對象以年輕學生為主,他們仍然決定用通用語。可見俗話在口頭和社交上的優勢,不一定能改變啓蒙報刊的語言策略。胡適憶述《競業旬報》創刊時,一位署名「大武」的會員,在〈論學官話的好處〉一文中道出使用官話,除了迎合讀者之外,還有民族統一的考慮37。胡適又指,部份生活經驗比較複雜的國人,或到過國外,或生活在外省,都感到「普通國語的需要」。裘廷梁在〈論白話為維新之本〉一文中指出「因音生話,因話生文字」38,以口語為文字之始。他所說的「白話」並未排斥包括官話在內的各種俗話,所以還說:「《詩》、《春秋》、《論語》、《孝經》皆雜用方言,漢時山東諸大師去古未遠,猶各以方音讀之,轉相授受。老聃楚人也,孔子用楚語,翻十二經以示聃,土話譯書,始於是矣。」39但裘氏所辦的《無錫白話報》卻因為恐怕讀者誤以為用的是官話以外的俗話,有地域性的局限,因此在出版五期後即改名為非常明確的《中國官音白話報》。在大量使用官話的報刊中,讚揚官話如何有利啓蒙、如何有利興國的,可謂汗牛充棟,我們不難在其中隱約地發現一種建構共同語的集體潛意識。
同樣地,啓蒙報刊上新編的民間文藝,語言的地域色彩並不濃厚,不同省籍的人可以用自己的方音唸讀。縱觀阿英所編的《晚清文學叢鈔:說唱文學卷》和《反美華工禁約文學集》,除了通用語的北方話色彩,就是《班定遠平西域》和《黃蕭養回頭》等粵語班本,及粵謳、龍舟、木魚等廣東說唱文藝中的粵語最令人矚目。蘇州彈詞雖然是民間文學中茂盛的一枝,但晚清所見的新編彈詞,並沒有多少蘇白成份,仍然以國音一種較多40,阿英讚賞的《庚子國變彈詞》亦屬國音。箇中原因,或許可從《崖山哀》一劇管窺一二。《崖山哀》從《痛史》編出,因為作者覺得小說的普及之功,還不如戲曲。劇中的對白多而唱詞少,而說白又「以中國通行語演之,以便閱者易明」,唱詞則「皆時伶諳熟,出口成歌之句」,不雜用新字、新名詞41。就像辦白話報可以幫助普及官話那樣,用官話寫作的小說,不但可以使人物的神情語態比較生動,更可以作為「國語教科書」,使讀者間接學習官話。小說《母夜叉》的譯者就說:「現在的有心人,都講着那國語統一,在這水陸沒有通的時候,可就沒的法子,他愛瞧這小說,好歹知道幾句官話,也是國語統一的一個法門。我這部書,恭維點就是國語教科書罷。」42官話成為寫作白話小說的習慣用語,使不諳官話的作者甚為苦惱,有的難免自卑:「小說欲其普及,必不得不用官話演之。鄙人生長邊陲,半多方語。雖力加效顰,終有夾雜支離之所,幸閱者諒之。」43像程宗啓那樣放得開的作者並不多:
做白話的書,大概多用官話。我做書的是杭州人,故官話之中,多用杭州土音。……想來土音雖不同,究竟也差不多的,又何必慮他呢!44
不過,個別的例子顯示,當時作為通用語的官話,其實未必真的能夠符合全國所需。一些啓蒙報刊的編輯對採用何種口語為基礎並沒有一致的立場,使刊物的名稱成了調和折衷的產物。《女學報》第一期,潘璇署名的〈上海《女學報》緣起〉第一節「論用官話」指出辦報應該先用官話,次用土話,使用官話更有「公共天下」的意思,支持官話的態度看來很明確45。但該報原本擬定名《官話女學報》,卻又因為有編輯成員反對而改為彈性較大的《女學報》46。比較少人注意的地方性白話報《南潯白話報》創刊於1904年10月,因為官話和當地方言相去甚遠,宣傳效果還不及「通俗文」(應指淺近的文言文),該刊在翌年3月改名為《南潯通俗報》:
開議之始擬用白話,今忽更通俗文而名曰通俗,則不得不以同人所以然之見一白焉:一、我國文字之與語言截然離異也。使用語言則必不能收同人所望文字普及之效驗;一、我國文字一統,語言不一統也。北話流傳之區域雖廣,然與我潯之方言相去甚遠,使其用之,則必較文字為更不適於吾屬以下之社會。為是二因,決議更此。47與此同時,蘇白在白話報中也並非全無蹤影。在上海出版的《女子世界》,有一篇〈敬告同胞姊妹〉就注明用「蘇州土白」48,明顯是用方言書寫的演說體文章。1902年在上海曾經有一種《蘇州白話報》發行,是「純用吳語的小型報」49。同年又有一種同時用「京話」、「官話」、「寧波話」、「廣東話」和「蘇白」刊行的《方言報》50。除了官話、蘇白和粵語,1906年在汕頭創刊的《潮聲》,「文字用潮州方言紀述」51。從上述的例子可知,在民族共同語將立未立之時,日益強勢的通用語也有它所未能觸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