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的粤语书写(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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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粵語作為強勢方言的前路

李婉薇的《清末民初的粵語書寫》要再版了,請我寫序。在香港,學術著作可以再版,很是難得。我想這本書有這樣的機緣,原因有三,一是書的選題好,填補了這方面的空白。過去方言研究偏重口語,偏重於對語言三要素語音、詞彙、語法的研究,卻忽略對方言書面語的研究。事實上,要做這方面的研究,其他方言區也沒有粵語這樣的條件。因為只有粵語,才有這樣豐富多樣的方言書面語作品供研究。

當然,有好的食材還得有好廚師,婉薇在北大四年的嚴格訓練,得到陳平原、夏曉虹兩位老師的悉心指導,加上她的努力,才有這樣的成就。這是本書成功的原因之二。書出版後,在文化界得到不少好評,《信報》、《明報》、《大公報》等的專欄裏,以及網誌上的文章,如鄭政恒、梁偉詩、彭礪青等,都給予不錯的評價,就是證明。

第三,中國人對鄉土最有認同感,「月是故鄉明」道盡了遊子思鄉的心情。我有菲律賓、美國兩重華僑身份,親身體會離鄉別井的華僑如何在外地以鄉土來維繫情誼,同鄉會就是遊子寂寞心靈的寄寓處。都說幾個老廣聚在一起就說廣東話,但上海人聚在一起又何嘗不說上海話呢?方言是身份認同的主要特徵。自清末推行國語至今逾百年,方言力量雖微弱,卻仍然頑強地堅持着。內地改革開放以來,雖有2000年的語文立法,普通話定為法定的語言。但總的來說,政策已比之前寬鬆,各大方言區都重視自己方言的保育,擔心自己方言有一日會變得瀕危。較大的城市都有自己的方言電視頻道,在幼稚園、小學有方言學話班。這些,都是上一世紀前半段不能想像的。香港更因為特殊的時空背景,這幾年本土意識高漲,這本書之所以受歡迎,完全可以理解。

約十年前,婉薇告訴我她的博士論文題目,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是一個跨學科的題目,我的學術興趣主要是方言學,但我知道婉薇到北大讀的是文學,所以馬上聯想到這是語言和文學的結合。我還在想,以我方言的知識,能不能在論文撰寫的過程中,出一點微力呢?完成後的論文,讀者可以看到作者並沒有把太多的內容放在方言學上,諸如為什麼只有粵方言能有這樣成熟的方言文學,強勢方言和弱勢方言在書面語的不同表現等等,其實都可以作進一步的發揮。下面,我稍為談談這個問題。

方言可以分為強勢方言和弱勢方言兩種。照廈門大學李如龍教授的說法,有五個方面可以加以考察。一是粵方言對它的成份結構有很強的整合能力,以語音為例,粵語和中古音、普通話的對應相當嚴整有規律,有清晰的語音層次、詞彙層次,也就是整合力的表現。二是粵語內部各次方言區有聚合力,粵語有廣州、香港這兩個大城市,經濟文化超強,極有影響力。加上現代傳媒的滲透,粵語內部的凝聚力強,其他粵語地區的語言,也都向穗、港靠攏。三是在和周邊方言,包括和共同語的接觸中,粵方言顯示出極強的競爭力,現在普通話已吸收了不少粵語的詞語,以足球界為例,「龍門」、「爆棚」、「烏龍球」、「世界波」等都成了評述球賽的用語。韶關、惠州等原被客家或土話包圍的城市,都流行粵語,可見粵語的強勢。第四,從粵語的應用看它的活躍程度,也是其他方言所不及。尤其在香港,粵語可以在一些正式場合,如會議、法庭等應用,可以在報紙、雜誌刊載,這都是其他方言做不到的。第五,幾百年來的粵方言雖有變化,但相對穩定。清以來的粵謳、木魚書、龍舟歌等唱本,現在閱讀起來全無問題,一些基本的詞彙,尤其是語法用的虛詞,仍在使用,或可以理解,這是很有特色的。從這幾方面看,粵語正是典型的強勢方言,它的次方言點,極具向心力,外來的挑戰,除普通話外,其他都不成威脅,暫時看不到它有萎縮的跡象,是漢語最強勢的方言。(見李如龍著《福建方言》、《漢語方言學》)上面所提的第四點,即方言的日常應用,不限於口語,還包括書面語,有自己的方言文學。加上粵語區的經濟實力強,文化積澱厚,香港在港英時代對中國語文的放任不作為,雖混亂卻自由,所有這些,都是粵語方言區書面文學特別發達的原因。在中國七大方言區能有較成熟書面語的,只有吳語區的上海可堪比擬。閩方言有方言著作的史料比粵方言早。1976年在潮州出土明宣德七年(公元1432年)《劉希必金釵記》,《荔鏡記》(陳三五娘故事)也有不少明代版本。但限於閩南地區經濟條件,清之後的刊本反而少見。台灣的語文學界以至官方雖為台灣閩語設計一套書面語,但限於方言用字的累積欠深厚,得不到民眾普遍的接受。

但是在粵語書面語表面發達的現象下,有幾個小問題仍值得進一步思考,這些問題,本書大多注意到了,有的略嫌談得不夠,謹提出來向作者及讀者討教。

第一,是清末民初文人對方言的態度問題。維新派為了宣傳,對書面語用字作了革新,倡詩界革命,寫「新民體」(新文體)。前者的健將有黃遵憲,主張「我手寫我口」,「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而後者的始創人梁啓超自己評價「新民體」時說︰

(文體)至是解決,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清代學術概論》)

二人都說詩文不避俚俗語,所指應包括方言詞語。但以黃遵憲的客家背景,我們看不到他詩中有客語的成份;而新會人梁啓超,文章中也看不到有粵語的成份。清末人對共同語和方言的態度是一個有趣的問題。維新派為了普及教育,推廣切音字,可以拼寫方言,如盧戇章方案拼廈門話等。但他們也推廣共同語的國語,認為「統一語言,以利團結」。具體到他們所寫的文章詩歌,則又不見有太多的方言,本書有專章介紹梁啓超寫的粵語劇本,這應是演出的需要,和其他人的粵語書寫出發點不同。維新派中人對語言的態度,是二元的︰我們讀書人可以用文言或較雅致的「新民體」,你們小百姓才用方言俚語。

第二,清末的政局動盪,讀書人救國心切,他們提出的各種富國強兵方案,大都急功近利,以宣傳為目的。他們用方言寫作,對象是下層的民眾。宗教人士更是為傳播福音,吸引信眾。至於方言教科書,更與文學無關。除了廖恩燾的方言詩(見本書第二章)帶有娛己娛人的文學功用外,其他的都是實用的工具書或宣傳品,這一點是令人失望的。本書的總論中比較了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說作者韓邦慶寫這部小說「並無啓蒙和商業的考慮,讀者面的大小顯然不是韓邦慶最關心的問題」(頁330),相對於粵語作品,我們就是缺少這種文學家的氣質和自信。清末民初的廣東一直是中國革新以至革命的策源地,或者,太熱衷於政治,太急於求成,做事太現實,就失去了文學的優雅與深沉。

第三,和上面所說有關的是純文學體裁作品的缺乏。本書介紹的粵語書寫有五種,分別是散文(含說唱韻文)、古典格律詩、粵劇、小說和粵語教科書。但小說一項最弱,兩部作品一是由宣講《聖諭廣訓》發展出來的《俗話傾談》,另一部則是翻譯的宗教讀物《天路歷程土話》,二者都和帶實用的目的而與創作有距離。後者是否看作小說,尚有爭論。作者在這一節用的標題是「被遺忘的小說」,以及總論的第三節「尋找粵語小說」,是有感於小說數量之少吧。筆者對此有同感。維新派倡小說界革命,推崇小說的教化作用,具「熏、浸、刺、提」的力量。晚清的小說作品數以千計,粵籍的小說家也不少,就是缺少粵語小說,其中原因值得探究。我和婉薇曾討論過吳趼人,他的筆名最有名的是「我佛山人」,可見他以佛山人自豪。他有小說《九命奇冤》,寫廣東梁天來慘案,卻全不用粵語。他在北京出生,十八歲到上海謀生,這些或者是他寫小說不考慮粵語的原因吧。本書對這一點有所發揮,這裏就不多說了。

第四,是作為方言文學,為什麼容易有詼諧、滑稽的效果。書中的總論第二節提出是為了「反抗」,並引用巴赫金等西方學者對此作了演繹。筆者對此也很感興趣,但有不同的解說。和方言相對的是共同語,通常,在政治的護航下,共同語享有更高的社會地位。在很多場合,用共同語(國語、普通話)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早年中文大學的教務會開會、畢業典禮致辭、宣讀畢業生姓名,都得用國語。傳統一向如此,再向上追溯,這種傳統大概是中國士大夫一直以來的「雅言的語言觀」(何大安語)在起作用。所以在正人君子面前說一段方言,大有挑戰權威的痛快。廣東話有一個據說是來自壯語的動詞「撩」可堪借用。前面所說的場景,就像小人物在「撩」道貌岸然、一派正經、嚴肅的大人先生吧。從早期的《時諧新集》,到後來在香港大受讀者歡迎的「怪論」,都貫穿着這種一針見血、嘻笑怒罵的諷刺精神,其中一些作者的文字技巧,令人折服。例如外國政要的譯名,三蘇有兩個精彩的翻譯,他把基辛格(Kissinger)意譯作「接緊吻嘅麻甩佬」,又把蘇共總書記「布里茲涅夫」音譯為「補你之裂褲」,帶來極大的喜劇效果,可見作者的聰明和機智。

香港有兩篇博士論文、兩本著作談粵語的書寫,除了本書,另一是黃仲鳴的《香港三及第文體流變史》。有趣的是李著屬近現代文學範疇而黃著則是語言文字學的論文。而二者在研究對象的年份和地域雖有一點重疊,但基本上有不同。李著研究的時代較早,主要發生在內地廣州。而黃著則集中在三十年代至七、八十年代的香港,二者結合,就是一部完整的粵語書面語史。我尤其慶幸和這兩部著作有關係。我是二篇博士論文的校外考試委員,要是在科舉時代就是所謂的「座師」了。當然我是李婉薇哲學碩士的指導老師,和一次性的座師畢竟不同,之前我們曾一同關注八、九十年代內地尋根文學「筆記小說」的發展歷史和文學特點。那幾年的學習生活是愉快的,我感受到婉薇較強的學術潛質。到了博士學位,在名師的指點下,她終於有今天的成就,作為老師,我為此感到欣慰,因此樂於撰寫這篇序,作為她學術路途上進步成熟的見證。

是為序。

張雙慶

2017年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