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的粤语书写(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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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寓箴言於諧謔

鄭、黃等人的群體在辛亥之後即風流雲散,不過他們留下的多種報刊,既有晚清報刊的共同特點,更有粵地啓蒙報刊的特殊考慮,並由此成就了一批粵語作品的出現。這與鄭、黃等人的辦報思想關係密切。從鄭貫公留日時所辦的《開智錄》看來,他的辦報思想在當時已略見體系。〈開智會錄緣起〉指出,辦報的目的是「代表國民之智慧,以企增人類之幸福」。鄭氏又引用拿破倫的話,認為新聞紙的力量比軍火還要強,同時指出,議會的議員乃「間接發言者」,相比之下,報章卻是「直接發言者」,比前者更為重要,又宣稱:「嗚呼!新聞紙之權力大矣,責任重矣。」45《開智錄》每期最末兩欄為「時事笑談」和「粵謳解心」,前者仿筆記體式,以嬉笑怒罵的方式抨擊官員的怯懦和腐敗;後者以民間說唱形式,表達憂傷國事的情懷。二者正是鄭貫公辦報的主要特點,日後在《廣東日報》、《有所謂報》等報章中有更淋漓盡致的發揮。在主編《開智錄》時期,鄭貫公還著有《啓蒙韻語初集》,「其中皆以小子身心要務為旨。四字一句,押韻句末。立意甚深,措詞淺白。」46與日後《有所謂報》舉辦新童謠徵文比賽若有呼應。主編《廣東日報》時,他的排滿思想更為明確,反對君主立憲,同時受無政府激進思想影響47,但開啓民智的想法始終沒有改變。《廣東日報》和後來的《有所謂報》一樣,以「開智社」的名義印行48,《廣東日報》的副刊名為《無所謂》49,它的設立使鄭貫公主辦的報刊「用文藝體裁宣傳革命」的篇幅大大增加:「其中舞台新籟、社會心聲,係用廣州方言民間說唱班本、龍舟、南音、粵謳等形式演唱民族歷史故事,揭露清政府專制黑暗腐朽,反映人民疾苦。」50

保存得最為完整的《有所謂報》,使我們能充份觀察鄭貫公的辦報思想,也得見革命派報人的粵語寫作成熟的面貌。該報的體式更為自由,「先諧後莊」,把詼諧通俗的內容放在前面,篇幅達五分之二,而且種類多元化:「題詞」、「落花影」刊載「一切遊戲文章」,而「滑稽魂」則「一切笑談屬之」,「官紳鏡」多描繪官場醜態,「新鼓吹」專刊粵劇班本,「社會聲」專刊廣東民間曲藝,包括粵謳、南音、龍舟等,傳記小說亦偶爾闢出特別專欄連載。其中粵語成份最多,固然是「社會聲」一欄,但亦不時「入侵」其他專欄。《有所謂報》創刊當日,諧部的重要欄目都以報紙面世為題。「落花影」的〈有所謂發刊辭〉是駢文,通篇活用古今典故,有捶胸頓足之痛:「縱觀大陸,盡是愁城。千重之毒霧長霾,半形之斜陽有限。新亭未坐,哭已失聲。故國頻危,起孟軻於今日;閎辯應詳,憶列子之當年。」51由鄭貫公所寫的〈開智社有所謂出世之始聲〉是淺近的文言文,主題單一清晰,風格嚴正莊重:「異族獅睡於上,漢奸虎倀於中,同胞牛馬於下。罹此專制野蠻之網羅,凡有血氣,莫不怦怦然。」52以粵謳體寫作的〈有所謂〉最直白地說出鄭貫公等人的心聲:

有所謂,今日係出世良辰。睇吓舌劍唇槍,幾咁認真。仲話監督住個的民賊獨夫,同百姓雪忿,又試婆心苦口,導愚民。咁樣子把世界開通,心亦太懇。真正逞頭浪角,不顧其身。君呀,試睇吓近日世界點樣子情形,實在唔忍再問,就係危同累卵,不久就大起風雲。況且舉國人心,好似染着長睡嘅症,若不力為喚醒唎,一味地黑天昏。唉,我今日重有一點精神,還想盡的我本份。心實不忍,望我同胞齊發奮。雖則我呢吓諧言諷世啫,未必係亂講時聞。53

班本《黃帝再世》則塑造了「黃帝」這個角色,遙想當年漢族的勇武,斥責利欲熏心之徒,認外族君主作父,並對《唯一趣報有所謂》的創辦寄予厚望:「下頭一片喧笑歡迎之聲,我估為着何事,卻是我們有用的遠孫,在香港組織一間開智社,印刊《有所謂》新聞紙發賣,今天是出版之期,故而有如此熱鬧。」54綜合上述幾篇不同風格體裁的作品,已可見《唯一趣報有所謂》的宗旨乃開啓民智、抨擊官紳劣行,正如創刊號首頁「本報之旨趣」的聲明:「監察政界之現象,改良社會之魔氛。伸民權,抒公理,淋漓大筆,慷慨悲歌,體備莊諧,賞兼雅俗」55。事實上,這也是當時穗港革命派報刊的宗旨。

鄭貫公辦報思想的主要特點,是非常重視通俗文藝的詼諧風格和娛樂功能。他認為在民智未開的社會,最能激動人心:「激社會之熱腸,莫善乎嬉笑怒罵之文字。大抵同胞智育久失,雅愛詼諧。今欲以寓言諷時,謳歌變俗,因勢利導,化無用為有用。」56前文已經述及,在鄭貫公心目中,報章具有偉大的使命和巨大的影響力,這時他更視辦報為一種「無形的暗殺」57。鄭氏甚至認為,在報章中善用通俗文藝來傳播革命思想和開啓民智,是繼承《詩經》、《春秋》等「無形暗殺主義妙品」58,也就是善用報紙這種比軍火還要厲害的武器。從這種深刻的思想根據,可見滑稽小品、民間說唱在鄭貫公心目的特殊地位。其後在〈拒約必須急設機關日報〉59一文中,提及辦報的諸種要素,他仍不忘提及民間文藝的作用:

謳歌戲本不能不多撰也。開智之道,開上等社會易,開下流社會難。報紙為開智之良劑;而謳歌戲本,為開下流社會智識之聖樂。故邇來報界漸次進化,皆知謳歌戲本,為開一般社會智慧之不二法門,樂為撰作。60

但值得注意的是,鄭貫公雖然寫作不少民間歌謠,但對於以方言俗語作為全國普遍使用的書寫文字卻有焦慮。透過報章開化民智,或者鼓吹反美運動,對下層社會而言,他們的方法是間接的、曲線的——先以「淺文」開化略有知識的社會群體,然後透過更具體的手法傳播給完全不通文字的百姓:

查日本變法,全賴報紙之鼓吹,而報紙尤以淺文白話為普及。彼原與中國同文,迨後自創數十字之字母,遂為日本之文字。發明後,舉國習之為普為通,雖婦孺皆識。蓋以其字少而易於記憶也。且字母之功用,可串為俗語白話。日本報紙,雖勞動社會,如車夫侍役,亦能各手一篇,故武士道大和魂之主義,膨脹於全國人之腦海者,未嘗非報紙之有以致也。吾國方言之雜,各省固不同音,即一省中亦各有其語。白話之撰,戛戛獨難。即以吾粵論,其俗語恒有其音而無其字者。無已,則惟有淺文之一法焉。庶幾一般之社會,皆得其解,互相播傳,即互相警戒……61

這裏的「白話」,應指口語。因為日本以字母書寫的文字,能寫成俗語白話,但中國既非拼音文字,方言又雜亂,以報紙普及新知,還得依賴一貫使用的文言文,不過要把它盡量淺化。然後希望民眾之間互相講解傳播,可謂一種「曲線啓蒙」的方法。

《有所謂報》曾經主辦一次饒有意義的新童謠創作比賽,選刊的十篇作品中,前八首都以純用粵語寫成,第九名雜有古字「汝」,第十名可能用官話寫成,沒有明顯的粵語詞,卻有官話詞語「嚇煞」。童謠的語言本來就該以淺白易懂為尚,但評判鍾朝袞卻收到不少「雅文」,這些作品自然沒有獲獎,但箇中原因,評判卻要特別聲明一番:

此場徵集童謠,僕之用意,注重有益於未就學之童子,以作唱歌之用。蓋童子智識未開,記憶不易,歌謠一門,頗為得法。惟惜賜教諸君,類多文人,下筆每鄰於雅,是以此場佳卷,大都名言奧理,美不勝收。然僕既以蒙起見,自不得不略為割愛,捨深取淺。有心蒙學者,其許我乎?62

「啓蒙起見」四字,深刻地點明了「雅」的語言風格不再適合時代需求,但從編者小心翼翼的辯解口吻看來,雅言的觀念仍然有牢固的地位。在《中國日報》寫作粵謳的作者,也想擺脫載道的要求,把粵謳寫得「有情兼有趣」,不要「正襟而談」:「成咑主筆,只會講康莊大道。雖則身列聖門,唔敢把言詞放蕩。聲聲道學,方比得個程子朱張。我話唔係代神聖立言,斷使唔怕犯上。文詞遊戲,風雅何妨」63。從中可見當時廣東報人徘徊在雅、俗之間的焦慮。

黃氏兄弟在南洋為華人報刊撰稿時多寫政論,不過黃世仲也曾思考報章的角色。他特別強調報人的民族氣節和道德責任,不可趨媚權貴、錮民心思64。他認為中國古代忠臣的諍言,可與報館的清議相比,又同樣引用拿破倫的話,指出報館足為當政者所懼的,正是其清議的壓力:「此拿破倫所謂有一家反對報館,慘於四千枝快槍者」65。同時,兄弟二人也很重視粵語作品的啓蒙作用,黃伯耀在《社會公報》創刊時介紹該報內容時就說:「方言雅愛粵聲,不以艱深文淺陋;小說雖殊正史,依然記述寓箴規。則叢編白話,而署號稗官也。」66並用粵語介紹創辦該報的原因:「我地的同人,創辦此報社,力量雖薄,願望好大,一則扶進社會的智慧,一則掃去社會的窒礙,以完全普通社會的希望,宗旨係咁樣嘅。」67黃伯耀尤其關注粵語群體需要,寫作了大量「擬演說」,散見於兄弟二人主辦的報刊,尤其集中見於《廣東白話雜誌》和《嶺南白話雜誌》兩種粵語刊物,這在本章稍後將詳細論及。黃世仲在用官話寫章回小說之餘,也用粵語寫作不少粵謳、龍舟歌、笑話、班本等。他在編《時諧三集》時指出,廣東說唱文藝、詼諧的叢談雜錄,可以使讀者一新耳目,留下深刻印象:「粵謳、小說、詩歌、雜錄、小調、南音,亦若莊生之反語,滑稽之譬譚,旁敲側擊,借題鋪演,使目漁耳食者,一光眼簾新腦印也。」68當然,黃氏兄弟對小說這種文體特別注意,他們亦認為小說有鼓民氣、啓民智等功能。黃世仲還認為小說比報紙更普及化,雖然二者同樣有助於「啓迪性靈」,但小說比報章更立竿見影,也更為徹底:「如其人而為盜也者,與其說報紙而生其凜處決之刑,曷若閱《水滸》而生其懷英雄之志;如其人而為智也者,與其閱報紙而浚其聰明之念,曷若閱《三國》而引其機警之思」,如此類推,有情慾的應以《金瓶梅》「範圍之」,有邪心者,應以《會真記》「救正之」。讀報有如「對山妻」,讀小說卻是「擁名妓」。小說如此無所不能,以至這位小說家用「神聖哉!」「慈悲哉!」來歌頌小說,並且總結說報紙之功在一時,而小說之功在萬世69。讀小說不但勝於讀報,也勝於觀劇,因為「觀劇本者聚於一堂,而觀小說佈諸四方;觀劇本者在於一時,而著小說者行論百世」70,憑藉著書和說書之力,小說的影響力無遠弗屆,所以改良小說,比改良劇本更迫切。黃伯耀認為西方的探險小說,比本國的小說更能激發冒險精神,因為《封神演義》、《西遊記》之類的小說,「每遇險處,非假神靈之呵護,即託邪術之轉旋。非有哥倫覓地之實蹟也,非有華生包探之妙悟也」,他感嘆中國固有的典籍已不能應付特定的社會需要:「六經陳腐,八索沓荒,翹文壇一幟而為扶翼社會之功臣者,是誠小說之倚賴。」71但值得注意的是,黃伯耀同時考慮小說的語言問題:

二十世紀開幕,為吾國小說界騰達之燒點。文人學士,慮文字因緣之未能普及也,曾組設《中國白話》,而內附小說,以謀進化。揆其內容,既非單純小說之性質,而所演文字,又純用正音,以吾國省界紛歧,土音各異,其曾受正音之教育者幾何哉?苟如是,吾料讀者囫圇莫解,轉不如各隨其省界,各用其土音,猶足使其普通社會之了於心而了於口也。72

黃伯耀和鄭貫公面對同一處境,鄭氏退而求次,建議多用淺近的文言文,但仍然用粵語新編多種說唱文藝;黃伯耀更進一步,試圖以土音啓蒙,於是有方言雜誌的創設。

鄭、黃等人的辦報觀念和啓蒙方案中,有一點必須強調的,是其對詼諧的信仰。這固然有其背景,清中葉以來,廣州作為唯一的通商口岸,商業迅速發展,民間娛樂形式也蓬勃起來,文人亦有參與擬作。晚清以降,知識階層在批評、改良通俗文學方面多有反省,戲曲、歌謠,乃至諧文擔當了娛樂和啓蒙的雙重角色。1898年,裘廷梁創辦《無錫白話報》時,序文除了提倡「以話代文」,還同意「間涉詼諧,以博其趣」73。這時,《遊戲報》、《消閑報》等報章已經印行。儘管《唯一趣報有所謂》有多種不同的身份和使命,但其對滑稽的信仰的確可以視為推動滑稽文學的晚清小報之一74。不過,同樣不可忽略的是,這種詼諧傳統亦是繼承、發揚了傳統文人的傳統。除了報章之外,鄭貫公在1904年編纂出版的《時諧新集》,其用心與他在《唯一趣報有所謂》大量寫作通俗文藝,以開民智的思想,實同出一轍。

《時諧新集》選輯報章上有關政治風俗的「遊戲筆墨」,被譽為「晚清革命文學與諷刺文學的集大成者」75,由於「不能盡知出自誰手筆」76,故全都略去作者姓名。該書序文以駢文寫成,情理兼備,能見貫公情志。開首他批評過去的筆記小說叢談之類的故事「莫正人心,奚開民智」,而且沒意識到時代危機:「安知大地山川,芸芸待化,可憐黃種,被誘黑甜」,寫作這些作品,無異於「導世於荒唐之境」,「難逃東野之譏」。這和他視民間文藝本是「無用」,以之作思想傳播的工具後方為有用的想法互為表裏。繼而論述生平志願77,並表示在詼諧遊戲背後寄託救國悲情:

……事本離奇,語都遊戲;處草昧未開之世,為花樣翻新之文。別有會心,獨開生面;上關政治,下益人群。偶誦何忍獨醒之詩,激發與民同樂之念;就人人之喜異,聊爾爾以效顰。……須知嬉笑怒罵,即蘇子雄文。紀陋見以盧胡,質諸有道;寓箴言於諧謔,豈盡無稽?聊破涕以為歡,假長歌以當哭。78

《時諧新集》分為文界、小說界、詩界及曲界四部份,「曲界」包括粵謳、南音、小調及班本。文界包含的體裁既有賦、書、傳、序、碑、檄等,亦有告示、章程、供狀等,前者以古典嚴肅的文體言荒誕之事,或諷刺守舊派,例如〈文昌帝君致財帛帝星君書〉、〈八股先生傳〉、〈科舉卦〉等;後者借簡明的形式突顯舊風俗之惡,如〈剃頭辮髮會章程〉、〈纏足會章程〉,二者都以戲仿的手法取得滑稽喜劇效果。「曲界」內容,或怨刺官吏揮霍、或呼籲戒除舊習,表現晚清以來報界和知識界改造民間文藝的成果。事實上,顛覆高雅的文體、模仿民間文藝形式,以抒發對時事不滿的情緒,這種做法並非鄭貫公首創,在傳統文人的系譜上其來有自。故此《時諧新集》的廣告介紹「是書仿《嶺南即事雜詠》、《文章遊戲》之體裁」,並稱讚它「可讀可歌可泣,可以新民智,可以解人頤,雖茶餘酒後之談,寓導世諷時之意」79

《嶺南即事雜詠》是清末流行一時的讀物,不斷增減內容和重印,有的名為「雜選」,有的名為「雜撰」,民國時仍有《改良嶺南即事》出版。《嶺南即事雜詠》收錄通俗詩文一百四十多則,包括不少民間文藝體裁如龍舟、木魚、南音、竹枝詞等80,其中最流行的是〈嘆五更〉,相傳為順德人何惠群始作,原作是妓女自述本身的悲慘命運,晚清報刊中屢有出現仿作,以傳播新思想、改變舊風俗。《時諧新集》就收有〈國民嘆五更〉81,《有所謂報》亦曾刊登鄭貫公所寫、同情華工的〈金山客嘆五更〉82。《文章遊戲》於嘉慶、道光年間刻印,編者繆艮,字蓮仙,是當時廣東的文士。《文章遊戲》以具有嚴肅功能的傳統文體作遊戲書寫,不少亦屬戲仿作品,如〈討蚤文〉、〈祭齒文〉、〈何許人傳〉、〈致貧賦 以酒色煙賭呆懶大為韻〉等,表達對當時社會的種種不滿。

正如《有所謂報》的「內容力求多方面適應讀者不同的口味與要求、主張多式多樣」83一樣,鄭、黃等人所辦的報刊雖然以啓蒙為目的,但對象並非都是目不識丁的普通百姓,還包括文人、商賈、學生等階層。《嶺南即事雜詠》和《文章遊戲》正好道出為人的啓蒙和為己的趣味,同時並存在清末革命派的報刊中。前者多以民間說唱的形式出現,旨在開啓民智、宣傳革命、批評風俗,後者更多暗示了革命派報人心裏的文人認同,借文字作遊戲,博得同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