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檯
請勿把將來的光景告訴我,即使你知道。因為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了。
假日早上,酒樓開始應接不暇。人潮湧向杯碟鏗鏘的地下大廳。半小時東方蘋果,六個八特平點心,兩個人水仙壽眉,就是可嘆的世界。一張檯四個位子,每人分得等腰小三角一小片,如今兩角已經放了杯碟筷子和辣醬,另外兩角好像早已用過,沾了些汁液茶漬。不大乾淨的白色桌布,像剛剛給熨過的髒衣服,舊了,仍講究面子;茶壺翹着破嘴養着大滾水,不正是最好的熨斗?水已經開始變黃,無耳杯裏浮游着幾條瘦弱的茶枝,等怕熱的嘴唇冒死啜入然後吐出。並坐的中年夫婦一句話沒說,娛樂版遮去了一張臉,超級足球隊抹去了另一張。冷氣吹得報紙上角輕輕發抖,女人打了一個噴嚏。半禿的男人挪出頭來看了一眼,又瞄瞄頭頂上的出風口,用手指揪住女人的衣袖。女人站起來,兩人熟練地換了位,卻沒換茶杯。點心到了,女人用筷子頭戳戳男人的手臂,男人如夢初醒,放下報紙,兩人就喝起茶來,茶已經不十分燙口了。
侍應生帶着兩個陌生人來了,看來也是夫妻,同樣帶着報紙。男的三十出頭,少婦挺着大肚子走路。侍應生為女人拉開椅子,讓她坐下。「要甚麼茶?」男的應道:「香片,滾水。」侍應生聽了不做聲,默默把原來髒了的桌布捲起,往先到的夫婦那邊推。中年男人見桌布邊條子往自己滾過來,下意識把椅子往後挪。女人也忙把點心移向自己,好騰出空間。新桌布在另外一邊打開,也捲着一半。香片和水都來了。年輕男人飲香片,女的喝水。男的打開報紙。女的說:「等六天才等到你放假了,你看報紙。」男的不則聲,把報紙收到膝蓋上,伸手去添茶。「原先的都沒喝過,斟來幹甚麼?」男的手半路停住。茶壺吊在空氣裏,過了一會,半放半砸地落在桌子上,杯盤震動。中年女人巍然不動,此時正把燙口的瓜脯放進口裏,放得好好的,不偏不倚就在唇圈中央,放好馬上合起嘴巴,一點聲音都沒有地慢慢咀嚼,很享受的樣子。震動之後輪到中年男人拿起茶壺。清澈的壽眉從高處流下,安靜地落入杯子裏,水波蕩漾,卻一滴沒淌出來。
水光閃動處,稚氣未脫的孕婦看着新桌布,眼睛滾出一顆水珠。她的男人不知怎的竟然又在斟茶了,這一次,不自覺地竟要斟對面男人的杯裏去,幸好發覺得早,趕忙縮手。他的女人自顧自地說:「明明知道我不能喝香片。」男人聽見有點焦躁,忽然抓起茶壺蓋,叫人加水。侍應生應了卻沒來。氣氛有點僵。女人於是又拿出紙巾醒鼻子,鼻涕咕嚕咕嚕地叫。男人見她忙着,又趁機偷偷瞄瞄膝上的報紙。
中年女人氣定神閒地對丈夫說:「還要吃甚麼?你來點罷。」中年男人回道:「飽啦。」「飽啦你?才只吃了兩個小點。」「吃來吃去都一樣,膩着。」「一會兒別叫肚子餓。」男人說:「你看你,胖成這樣子還吃。」「你好瘦啊?肚子領路。腸粉?蝦米腸?」
「腸粉?」年輕男人從對面的交談中取得靈感,趕忙提出建議。女的看着桌子點點頭。「牛肉腸?」女的又點點頭。「你那邊冷嗎?」還是點頭。「哎喲!」「甚麼?」「他踢我呢。一睡醒就踢。我不開心的時候卻總是睡。」「那麼說,你現在開心了嗎?」「不知道。」「還要吃甚麼?」「隨便好了。我肚子餓。裏面的也餓。」男人顯得有點興奮,再度舉起手來呼喚侍應,放下來的時候順勢伸到女人的大腿上。女人的手輕輕地也放到他的手背上面來。兩隻手就這樣拉住了三分鐘。然後男人笨拙地用單臂舉起報紙來看。桌子邊沿遮住了風月版,足球明星後面正是日本三流女優的半裸照。男人偷偷看了幾眼,口裏卻說:「又一宗殉情跳樓。白癡。」女人白他一眼:「你才白癡,人家疼惜老婆,生死與共,像你?」「疼惜老婆就要死?死了還共得來?」「你就要跟我抬槓。」男人只得靜下來,仍看報。女的再說:「等六天才等到你放假了,你看報紙。」哎喲,回到原來的起點了。男人有點氣惱了,爭辯道:「我星期三下午才陪你去看醫生,根本沒有六天。」女人又道:「你就要跟我抬槓。」這次進展得快一點了,淚水又充滿女人的眼眶。
是前輩開口的時候了。「有線電視好奸,原說每月198,優惠完了變成298,竟然不通知。」女人說。男人放下英超聯版:「有甚麼奸不奸的?說明是優惠,時間一定不長久;恢復本來面貌,理所當然。」女人聽而不聞,繼續說:「如果不是因為你這個超級球迷,我早就退了它,三百元夠在這兒飲好多次茶了。」男人把足球版攤開,攤得更大了,伸過頭來輕佻地問:「為甚麼女人都喜歡碧咸?」女人笑起來:「因為有頭髮。」男人自討沒趣,瞪她一眼,忽然瞥見對面的年輕夫婦也在忍笑。剛哭過的年輕女人眼睛還有點紅。中年男人尷尬地問:「走了吧?要不要去超級市場?」說着,就站了起來。他的女人仍坐着:「你急甚麼?還未結帳,時間多着。」男人於是又坐下,彷佛從未離開。有一刻,四人相對無言。忽然,年輕男人把一隻筷子碰倒地毯上去了。又有事做了。他再度向遠處忙個不停的侍應生揚手,像在做伸展活動。
這時,鄰座一個未足周歲的嬰孩大哭起來。四人一起把頭往那邊扭過去,分享一幅人間美景。如同很有默契的好朋友約定星期日在這裏喝茶一樣,他們在小得可憐的方桌上放下了新舊兩張檯布,擁擠着度過了一週裏最幸福的時光。
二〇〇五年七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