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情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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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论不友好的激情

还有另一类激情。这一类激情虽然源于想象,但是在我们能够体会到它们之前,或者认为它们是文雅或合适之前,一定要使其降到远远低于没有教养的人性所纵容的那种强烈程度。这些就是各种不同形式的敌意和怨恨之情。对于所有这类激情而言,我们的同情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给予感觉到这类激情的人;另一部分则给予作为这类激情的对象的人。这两者之间的利益是针锋相对的。我们对感觉到这些激情的人所怀有的同情心唤起我们的希望,而对后者的同情心则导致我们的担忧。因为他们二者都是人,所以我们对他们两者都表示关心。我们对一方可能遭遇到的不幸的恐惧减轻了对另一方已经遭遇到的不幸的怨恨。因此,我们对受到挑衅的人的同情,肯定达不到他本人自然所产生的激情的强烈程度,这不仅仅是因为所有同情的激情都没有原始激情强烈的普通原因,而且还因为那个本身就很奇特的特殊原因,即我们对另一个人的相反的同情。因此,与其他激情相比,必须使怨恨降到低于其自然产生的那种强烈程度,才能变得合乎情理并让人接受。

同时,人类对于他人所受到的伤害具有非常强烈的敏感性。我们对悲剧或传奇中的恶棍感到的愤慨之情绝不亚于对其中的英雄的同情和爱戴之情;我们对伊阿古的憎恨之情也绝不亚于对奥赛罗的敬仰之情;而我们对其中的一位因受到惩罚而感到的高兴也绝不亚于对另一位因产生的痛苦而感到的悲伤。不过,虽然人类对自己的同伴受到的伤害表现出如此之强烈的同情之心,但是他们对这些伤害的愤恨之情往往不会大于受害者本人对此所表示出的愤恨之情。在大多数场合,如果被害者不缺乏斗志,或者他的克制不是因为害怕,那么,他越是忍耐、文雅、有人性,则人们对伤害他的那个人的愤恨之情也就越强烈。和蔼可亲的品质使人们对残忍的伤害有更深刻的感受。

然而,这些激情被视为人性特征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如果一个人逆来顺受、忍气呑声,既不想反抗也不图报复,那他就会被人们看不起。我们无法体会到他的冷漠和麻木,我们称他的行为是精神麻木,并且被他的这种行为所激怒,就如同被他的敌人的侮辱所激怒一样。甚至是普通民众看到某人默默忍受侮辱和虐待时也会被激怒。人们都希望看到受害者对他们所受到的侮辱和虐待表示憎恨,人们愤怒地向受害者大喊,要他进行自卫或者向对方复仇。如果受害者的愤怒终于被激发出来了,那么,人们就会由衷地为之喝彩,并对他的愤怒表示同情。他的愤怒也激起了他自己对他的敌人的愤怒之情,人们欣喜地看到现在轮到受害者来攻击他的敌人了;而且,如果这种复仇行为不过分的话,那么,人们就会像自己受到了伤害后进行反抗一样,真正地为受害者的复仇而感到高兴。

不过,虽然人们承认这些激情对于个人的实用价值在于表明对有些人进行侮辱和伤害是危险的,虽然这些激情对于公众的实用价值是很重要的,就像我们后面所要说明的那样,它是在捍卫司法公正和法律的平等。然而,这些激情本身仍有使人不快的东西,这种东西使得这些激情在他人身上的表现成为我们厌恶的自然对象。对在场的任何人都表示愤怒,只是一种告诉对方自己已察觉到他们的不良举止的暗示;如果超过了这个限度,那么,这种愤怒的表达方式不仅会被看做是对某个特定的人的一种侮辱,而且还会被视为是对所有的同伴的无礼。对同伴的尊敬应该使我们有所克制,别让那种狂暴无礼的情绪占上风。这些激情的间接效果是令人愉快的;而这些激情的直接效果就是对它们所针对的那个人的伤害。不过,对想象来说,正是对象的直接效果而不是间接效果使这些对象变得令人愉快或者不愉快。对公众而言,一座监狱显然要比一座宫殿还要有用;设立监狱的人通常受到一种比宫殿的创建者所受到的还要公正的爱国精神的指导。但是,监狱的直接效果是把那些可恶的人关在里面,而这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人们总是想象要么没有时间去探究间接效果,要么认为监狱和宫殿相距太远而不会互相影响。因此,监狱总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对象,它越是适合预期的目的,情况就越是如此;相反,一座宫殿却总是令人愉快的,可是它的间接效果却可能常常对公众不利,比如,它可能助长奢侈豪华的风气,可能树立毫无节制的榜样。不过,不管怎样,宫殿的直接效果却是住在里面的人享受到了舒适、快乐和豪华,这些都是令人愉快的,使人们产生出了无数美好的想法。人们将想象通常停留在这些直接效果上,很少再深入探究宫殿的更为长远的后果。用油彩或灰泥仿制的乐器和农具成为我们大厅和餐厅里的常见的使人愉快的装饰品。同样是装饰品,但如果都是一些外科手术器械,诸如解剖和截肢用的刀、锯以及开颅用的圆锯等等,那就会有些荒谬和骇人听闻了。可是外科手术器械却总是比农具擦得更光亮,通常也比农具更适合其预期的目的,它们的间接效果是恢复病人的健康,也是使人愉快的。然而,由于它们造成的直接效果是疼痛和折磨,因此,人们见到它们总是感到不愉快的。战争的武器是使人愉快的,虽然它们的直接效果似乎同样是疼痛和折磨,然而,这是我们的敌人的疼痛和折磨,对此我们丝毫不给予同情。对我们自己来说,武器与关于勇敢、胜利和荣誉这样一些使人愉快的概念直接联系在一起,因此,它们本身就被看做是装饰中的最高贵的部分,它们的仿制品则是建筑物上的最精美的修饰。人的精神品质也是一样。古代斯多葛哲学学派认为,由于这个世界是在一个贤明、强大和善良的神的支配一切的天意的统治之下的,因此,每一个单独的事件都应被看做是构成整个宇宙秩序的必不可少的部分,它有助于促进人类社会普遍秩序和人类整体的幸福。因此,人类的罪恶和愚蠢同智慧和美德一样,都是这个秩序中的一个必要的部分,通过从邪恶中引出善良的不朽技艺,罪恶和愚蠢同样有助于伟大的自然体系的繁荣和完善。然而,不论这样的推测在人们心中是如何根深蒂固的,但都绝不可能减少我们对罪恶的自然而然的憎恶。因为罪恶的直接效果是极为有害的,而它的间接效果又太遥远,我们的想象都难以探究。

我们刚才讨论的那些激情也是相同的情形。它们的直接效果如此令人不快,以致当它们被正当地激发出来的时候,仍然有些令我们厌恶。因此,如前所述,这些激情正是那些在了解其产生的原因之前我们不愿意也不打算同情的激情。当我们在远处听到痛苦的惨叫声时,不会允许自己对发出这种声音的人漠不关心。这种声音一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就会立即引起我们对发出这种声音的人的命运的关注;而且,如果这声音还在继续,那么就会迫使我们几乎身不由己地飞奔而去帮助他。同样,某人见到一张笑脸,他的心情就会由忧虑沉闷变得开朗快乐起来,并且使他愿意同情并分享那张笑脸所表示出来的喜悦之情;他会感到自己原来的那种忧虑郁闷的心情顷刻之间会变得豁然开朗和兴奋起来。但是,敌意和怨恨的表示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况。当我们在远处听到刺耳、狂暴和杂乱的怒吼声时,就会感到恐惧或者厌恶。我们不会像听到一个人因疼痛和受苦而喊叫时那样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飞奔而去。女人和神经脆弱的男人,尽管知道自己不是愤怒的对象,但也会因恐惧而发抖。不过,他们感到恐惧是因为对承受愤怒的愤怒者的处境进行了设身处地的想象。甚至那些意志坚强的人也会受到烦扰,虽然这种烦扰实际上不足以使他们感到害怕,但却足以让他们感到愤怒。因为愤怒是他们对另一个人的处境的设身处地的想象所得到的激情。敌意的情况亦是如此。单纯地表示敌意使人们反对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作出这种表示的人。敌意和怨恨这两种激情都是我们生来就厌恶的对象。它们那种讨厌和狂暴的表示绝不会激起也绝不会引致我们的同情,反而是经常阻碍我们表示同情。悲伤引起我们对当事人的关注并不比这些激情更加有力,当我们不知道这种激情产生的原因时,就会厌恶当事人并离他而去。使人们彼此疏远的那些粗暴、不友好的情绪不容易并且也很少能够沟通,这一点似乎是自然女神的意图所在。

当音乐模仿出悲伤或快乐的曲调时,要么真的能激起我们的悲伤或欢乐之情,要么至少也使我们处于乐于想象这些激情的心境当中。但是,当音乐模仿出愤怒的节拍时,却使我们感到恐惧。欢乐、悲伤、爱情、钦佩、热情等天生都具有音乐性的激情,它们自然的调子都是既清新柔和又悠扬悦耳,而表现它们的节拍都停顿自然、节奏清晰。所以,它们容易适应节奏感强的抒情曲调。相反,愤怒的声音和所有与此相似激情的声音,都是刺耳和不和谐的,它们的节拍毫无规律,有时很长有时又极短,节奏不清晰。因此,音乐很难模仿这些激情;即使有模仿了这些激情的音乐,但也不会是最让人感到愉快的。整个演奏可以由模仿友好和愉快的激情的音乐组成,这种音乐不会使人们感到有任何的不合适;但如果全部的演奏都是由模仿敌意和憎恨的音乐组成的,那情况就截然不同。

如果那些激情令旁观者感到不愉快,那么,对怀有这些激情的人来说也不是愉快的。敌意和愤怒对美好愉快的心情是极为有害的。正是在对那些激情的感受中有某种尖刻的、具有刺激性的和使人震动的东西,有某种使人心烦意乱的和惶恐不安的东西,才彻底破坏了人们的心灵的平静与安宁,而这种平静与安宁是幸福必不可少的;相反,感激和爱这种与之相对的激情却能够极大地增进人们的平静和安宁。令慷慨仁慈之人最感遗憾的不是与之相处的人的背信弃义和忘恩负义所造成的损失。因为无论有可能失去什么,缺少它通常还可以是非常幸福的。但让他们最为烦恼的是对他们产生背信弃义和忘恩负义的想法,在他们看来,这种想法引起的不和谐和不愉快的激情才是他们受到伤害的主要部分。

那么,需要怎样做才能让怨恨的发泄变得令人愉快,才能使旁观者充分同情我们的报复呢?首先,使我们发怒的挑衅必须达到一定程度,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表示一定愤怒和不满的话,那么就会被人瞧不起,就会永远受到侮辱。轻微的冒犯最好不要去计较,再也没有比为每一件小事发火的刚愎自用的和吹毛求疵的脾气更让人鄙视了。我们的愤恨应该出自于对怨恨是否适宜的考虑,出自于对人们对我们的期待和要求的考虑,而不是因为我们自己感觉到那种不愉快的强烈激情。在人们的心能够感受到的激情中,我们最应该怀疑的是怨恨的正义性,最应该根据我们天生的适宜感仔细考虑是否可以放纵怨恨的激情,或者最应该认真考虑冷静和公正的旁观者会是什么样的情感。宽宏大量或者出于对维护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尊严的考虑,是能让这种令人不快的激情表现出高尚的唯一动机。这种动机必定带有我们全部的风度和品行的特征。这些特征必定是朴实的、坦诚的和直率的:果断而不刚愎自用;气宇轩昂而不傲慢无礼;既不蛮横狂妄、粗野下流又宽宏大量、光明磊落和考虑周到,甚至对曾经冒犯过我们的人也是如此。总之,我们并非矫揉造作的全部风度和举止中必定表现出来的是上述那些激情,它们并没有泯灭我们的人性;如果我们决意复仇,那也是迫不得已,是出于必要,是一再受到严重的挑衅所致。当怨恨受到这样的约束和限制时,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宽宏大量和高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