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论源于想象的特殊倾向或习惯的激情
甚至在源于想象的激情中,虽然那些出自已经具有了特殊倾向的或习惯的想象力的激情可以被认为是完全自然的,但它们却几乎得不到多少同情。人类的想象力如果没有具备那种特殊的倾向的话,那么就不会体会到那些激情;而这类激情虽然在人们的一部分生活中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却总是显得有些荒唐可笑。两个相互倾慕已久的异性之间自然而然所产生的那种强烈的依恋之情就属于这种情况。因为我们的想象与情人的想象不合拍,所以体会不到他们那种感情的迫切。要是我们的朋友受到伤害,那么,我们就会容易同情他们的愤恨,而且也会对他们所愤恨的人感到愤恨;而如果他们得到某种恩惠,那么,我们也很容易体会到他们的感激之情,并且也会充分地认识到他们的恩人的好处。但是,如果他们堕入情网,虽然我们可能会认为他们的激情与其他激情一样合情合理,但绝不会认为我们自己一定要像他们一样怀有相同的激情。除了怀有这种激情的人之外,对于其他人而言,这种激情同其对象的价值似乎完全不成比例。对于一定年龄段的人来说,爱情虽然无可非议,因为我们知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我们不能体会爱情,所以爱情总是难免遭到嘲笑。所有严肃认真而强烈地表达爱情的方式对于第三者来说都显得可笑。一个情夫对于他的情妇来说可能是一位美好的伴侣,但对任何其他的人来说却不是这样。这个男人自己对这一点很清楚,只要他继续保持这种清醒,他就会尽力以嘲讽的方式来对待自己的激情。这是我们愿意听人谈起这种激情的唯一方式,这也是我们自己愿意谈论起这种激情的唯一方式。对于考利和彼特拉克的古板、迂腐而又冗长的爱情诗,我们渐渐地感到了厌烦,他们喋喋不休地渲染依恋之情的强烈;但是奥维德的鲜明欢快,贺拉斯的华丽优雅,却总是让人感到相当惬意。
不过,虽然我们对这种依恋之情并没有真正的同情,虽然我们甚至在想象中也从未对那个特定的情人有这种激情,但是,由于我们已经怀有或者可能想要怀有同样的激情,所以很容易理解从这种激情的喜悦中所产生的对幸福的高度期望,也容易体会到因担心失恋所带来的苦恼。这种激情并不是作为一种激情而引起我们注意的,而是作为一种产生希望、恐惧和烦恼等其他各种激情的情景吸引我们的;就像一本航海日志所描述的那样,引起我们兴趣的不是饥饿,而是饥饿所引起的痛苦。虽然我们并不能完全体会那位情人的依恋之情,但是我们却很容易赞同他从这种依恋之情中所产生的那些对浪漫幸福的期待。在一定情况下,我们觉得这样一种期待对于一颗因懒惰而懈怠、因欲望强烈而疲惫的心灵来说是多么自然,这种心灵渴望平静和安宁,希望从受到困扰的激情的满足中寻找到平静和安宁,它为自己构想了一幅田园诗般的宁静悠闲的生活美景,就连优雅、温柔和热情洋溢的提布卢斯也从对这种生活的描述中获得很大的快乐;这种生活有如某些诗人在《幸运岛》中描述的那样,它充满了友谊、自由和恬静;这种生活没有劳作之苦,它无忧无虑,摆脱了所有烦恼激情的困扰。当这种情景被描绘成人们所希望的而不是所享受的生活时,它最能吸引我们。那种混合着爱情基础或许就是爱情基础的粗俗的激情在远远得不到满足或者距满足还有一段距离时,它就会消失;但是当它被描绘成唾手可得的东西时,又会使所有的人都感到厌烦。因此,使我们更感兴趣的是恐惧和忧伤的激情,而不是幸福的激情。我们担心有什么事情会毁掉如此自然而愉快的希望,所以非常理解作为情人的所有焦虑、关注和烦恼。
正是因为如此,在一些现代悲剧和传奇中,这种激情表现出惊人的吸引力。在悲剧《孤儿》中,牵动我们的心的不是卡斯塔里奥和莫尼米娅的爱情,而是那种爱情所引起的烦恼。那位作者要是让两位情人在一个极为安全的场景中表达相互之间的爱慕之情的话,那引起来的一定是笑声而不是同情。如果一部悲剧中有这样一场戏的话,那么总不免会有些不合适;观众之所以能忍受,并不是因为对剧中所表现出的爱情有任何的同情,而是由于他们所关心的是他们预见到的可能会伴随着爱情的喜悦而产生的危险和困难。
社会法则强加在女性身上的节制,使得爱情在她们眼里更是特别痛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爱情才更能深深地打动人心。菲德拉的爱情,恰如同名法国悲剧所表现的那样,虽然伴有放纵的行为和罪过,但仍然令我们陶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正是那种放纵的行为和罪过使我们喜爱这部悲剧。她的恐惧、她的羞涩、她的悔恨、她的憎恶、她的失望等等,因此变得更加自然和动人。所有这些由爱情场景派生出来的激情(如果允许我这样称呼它们的话),必然会变得更加炽热和强烈。严格地说,我们同情的正是这些派生出来的激情。
然而,在所有与其对象的价值极不相称的激情中,爱情是唯一显得既高雅又使人愉快的一种激情,甚至对非常软弱的人来说也是如此。首先,就爱情本身而言,虽然它可能可笑,但并不一定可憎;虽然其后果经常是不幸的和可怕的,但是其意图却很少是有害的。其次,虽然这种激情本身并不太得体,但是与之相伴的那些激情却又非常适宜。爱情之中混杂着大量的人道、宽容、善意、友谊和尊重;虽然我们意识到这些爱情以外的激情在某种程度上有些过分,但我们仍然非常愿意同情它们。至于为什么会如此,我很快就会作出解释。我们对它们的同情使得和它们夹杂在一起的爱情十分愉快,而且,虽然所有的邪恶通常会随之而来,但在我们的想象中还是可以忍受的;虽然爱的激情在一方身上必定将导致最终的毁灭和名誉扫地,但在另一方身上却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不过,随之而来的却几乎总是工作无能、疏忽职责、蔑视名声,甚至蔑视普通的名誉。不过尽管如此,被视为与爱的激情相伴而来的敏感和宽容的程度,仍使它成为许多人追求虚荣的对象;而且,他们如果真的感受到爱的激情的话,那么也喜欢显示出自己知道做什么事是不光彩的。
正是由于同样的理由,我们在谈论自己的朋友、学习和职业时,必须要有一定的节制。所有这些对象都是我们不能期待我们的同伴能像我们自己那样对其感兴趣的。正是由于缺乏这种节制,人类的这一半便成不了那一半的好同伴。一个哲学家只能和一个哲学家为友,某个俱乐部的成员也只能与自己的那一小群人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