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古诵七言琴声复奏 字搜四子酒令新翻
话说蕙芳要春航抚琴,春航道:“少坐一坐。”便目不转睛的看着蕙芳。蕙芳笑道:“难道你还认不仔细?只管发呆作什么!”春航笑道:“我看卿旁妍侧媚,变态百出,如花光露气,映日迎风,眼光捉不住,倒越看越不能仔细。”蕙芳啐了一口,立起来,把春航的钮子解开,替他脱下衣裳。春航道:“待我自己来,你哪里惯,不要劳动了。”蕙芳即将衣包解开,取出一件小毛衣裳与他穿了,恰还合身,又叫他换了新靴新帽。蕙芳笑嘻嘻的,拿了镜子,倚着春航一照,映出两个玉人。春航看镜中的蕙芳,正如莲花解语,秋水无尘,便略略点了一点头,回转脸来,却好碰着蕙芳的脸。蕙芳把脸一侧,起了半边红晕。春航便觉心上一荡,禁不得一阵异香,直透入鼻孔与心孔里来。此心已不能自主,忽急急的转念道:“他是我患难中知己,岂可稍涉邪念!”便敛了敛神。蕙芳一笑走开了。
春航换了新衣,依然丰姿奕奕,神采飞扬,与从前一样。蕙芳坐了,在书案上翻了一翻书,翻着一本诗稿,半真半行的字,有数十页,面上题着《燕台旅稿》。蕙芳随手一揭,见是一首七言古诗,题是《恼公诗》,便低低的念起来道:
帘钩戛玉声玲珑,樱桃花映银丝栊。
绿云欹侧燕钗堕,年年锦字春机红。
蕙芳道:“好诗!这派诗是学温、李的三十六体,纤秾之极!”春航道:“偶一为之,亦只能貌似耳。”蕙芳又念下去道:
远山寸碧双眉翠,鲛绡半染胭脂泪。
玳瑁梁间燕子飞,鸳鸯瓦上狸奴睡。
蕙芳道:“好工致!韵亦转得脆。‘狸奴’句胜似‘燕子’,再搭上‘鸳鸯瓦’,更新。”再念道:
飘烟抱月一尺腰,星眸欲妒春云娇。
蕙芳叫一声好,又道:“‘行近前来百媚生,兀得不引了人魂灵’,‘临去秋波’,犹未足喻其妙也!”春航道:“光景倒像你!”蕙芳道:“我也配?”又念下去是:
玉螭细细盘条脱,金雀双双飞步摇。
多情郎似桐花凤,日近云鬟身不动。
软爱香罗雾縠[1]轻,娇嫌锦帐银钩重。
蕙芳道:“好浓艳工稳,我见犹怜。你是为谁而作?既‘日近云鬟身不动’了,又何必天天上戏园呢?”春航便走过来,轻轻的靠在蕙芳椅背上道:“此人难道算不得戏园中人?从前思近芳泽而不能,如今倒也如愿以偿了!”蕙芳道:“是谁?是我们班里的么?”春航点头说“是”。蕙芳道:“等我想一想像谁。上二句纤腰抱月,星眸妒云,非袁瑶卿不足当此二语;下两句软爱罗轻,娇嫌帐重,非金瘦香却也不称。是他二人么?”春航摇摇头。蕙芳道:“然则是谁呢?”春航道:“还有一人,能兼二人之妙,你倒猜不着他?”蕙芳道:“我真猜不着,你老实说了罢!”春航笑道:“我老实说,是个寓言空空的。如果有人像他,他算那人罢了。”蕙芳也不追求,又念道:
画栏珠箔悬蜻蜓,碧桃一树开娉婷。
朝朝花下许郎看,只格一扇玻璃屏。
蕙芳便掩卷想了一想道:“好美人,花容月貌;好才子,绣口锦心!‘悬蜻蜓’三字,说什么的?想有典故?”春航道:“李义山诗‘晓帘串断蜻蜓翼,罗屏但有空青色’。”蕙芳道:“这首我见过,偶然忘了。看你底下怎样转接呢?”又念道:
郎采桃花比侬面,桃花易见侬难见。
妾貌常如月二分,郎心莫学文三变。
蕙芳道:“须得如此一开,底下便生出一番话来。‘文三变’,可是说你变了心么?”春航道:“是用《艺文序》上‘唐文章无虑三变’的一句。”蕙芳便看着春航道:“这么想来,你也算不得有良心的人。”春航道:“何出此言?”蕙芳道:“他的貌呢,也不能常‘如月二分’;你的心,自必至‘文三变’了!”春航笑道:“论诗哪可以如此认真,便是十成死句了!”蕙芳一笑,又念道:
罗帏寂寞真珠房,麝脐龙髓怜余香。
锦鳞三十六难寄,碧箫吹断云天长。
蕙芳点头叹道:“人生世上,离欢悲合是一定有的。”又念下去道:
绿绣笙囊挂东壁,无花无言春寂寂。
怨女思弹桑妇筝,宫人愁倚杨妃笛。
蕙芳道:“好巧对!这‘桑妇筝’、‘杨妃笛’,实在借对得工巧。上句自然是用的‘罗敷陌上桑’了。这‘杨妃笛’,我记得张祜诗‘小窗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又曾看过《贵妃外传》,明皇与兄弟同处,妃子窃宁王玉笛吹之,因此忤旨。可是用这个典故么?”春航道:“也可算得,但搭不上‘宫人愁倚’四字。我是用《集异记》上‘帝至蜀,月夜登楼,故贵妃侍者红桃,歌妃所制《凉州曲》,上御贵妃玉笛倚之,吹罢相视掩泣’的事。”蕙芳点头,又念道:
海棠醉堕蝴蝶飞,柳绵无力情依依。
井底水如妾心意,路旁尘惹君身衣。
蕙芳便觉凄然,作色道:“一往情深,缠绵悱恻,好个有情人!底下便是结语了!”念道:
翠毛么凤拖红尾,
蕙芳道:“此句劈空而来,笔势奇崛,又推开了。凤有红尾的么?”春航道:“温飞卿[2]诗,有‘秦王女骑红尾凤’。”蕙芳又念道:
跨凤随郎三万里。
一日香心思百回,
闲时又逐炉烟起。
方才念完,只见高品进来道:“好诗!有如此娇音,方配念这香艳的佳章。但诗中有一句,要改三个字更觉贴切。”蕙芳走上一步见了,道:“昨夜要来请安,你已睡了。”高品笑道:“这么说你们已是睡过一夜的了?”蕙芳啐了一口道:“我们昨夜直谈到此刻。”高品道:“脸上气色不像。”春航道:“你说哪一句诗要改?”高品道:“‘井底水如妾心意’的对句。”蕙芳便又看看下句念道:“‘路旁尘惹君身衣’,没有什么不好。”高品道:“好原好,太空些,不如改作‘车前泥染君身衣’,便真切有味!”蕙芳嫣然一笑。春航道:“到你开口,就没有一句好话。”高品又将春航身上细细打量了一会道:“我昨日卜了一卦,是‘天风垢,变山风蛊,互水天需。’其爻辞[3]难解得很。”即念道:“‘田获一兔,往遇雨,需于泥。见金夫,遇主于庙,有衣[4]贞吉’。详不出来。”蕙芳却呆呆的听着。春航笑道:“你自会卜,倒不会详?”高品也笑了。
蕙芳要问高品时,见窗外脚步响,有个人影来影去。春航问是谁,听得咳嗽一声应道:“是我,寻高老爷,有句话说。”高品听口声便道:“萚兮,萚兮!”出来一望,果然是庙里的唐和尚,问道:“你有什么话说?”唐和尚便笑嘻嘻的钻将进来,与春航见了。看见了蕙芳,便合着掌道:“阿弥陀佛!原来菩萨降临,小僧有失迎接,罪过、罪过!怪不得昨晚一夜的祥云瑞雨,今早佛殿上观世音旁边,一尊龙女香菩萨不见了,原来在这里!”蕙芳也认得这个唐和尚,听了掩口而笑。去年春航初到京时,也曾眠香访翠,唐和尚为其拉过皮条,所以也常到里边来走走,后来厌他恶俗,不大与他往来了。高品是与他常顽笑的,便把他的帽子揪下,在他顶上摩一摩,对着蕙芳说道:“媚香,我出副对子给你对对。”即说道:
若锥处囊中,脱颖而出。
蕙芳笑了一笑。唐和尚便夺了帽子戴上,便道:“高老爷你、你、你……”又不说了,嘻着嘴笑。蕙芳道:“我倒对了。”即念道:
如瓢浮水面,顶圆而光。
春航、高品都笑说道:“对得好!敏捷且好。”唐和尚笑道:“多谢,多谢!小僧有幸,得逢菩萨赞扬,倒没有说我的像鸡巴。”便拉了高品出去,在院子里讲了几句话,便自去了。高品复又进来。
三人同吃了饭,蕙芳要听春航弹琴,便把琴取下,解了琴囊,放在桌上道:“弹罢,可要焚香?”春航道:“焚香倒是俗套。”高品道:“有了媚香,已经香得簇脑门的了,自然不要焚香。”蕙芳便把高品推过,自己坐在琴桌边,细细看着春航和弦。高品道:“我是不懂,倒像弹棉匠弹棉花一样,有什么好听!”蕙芳道:“你不懂,今日便是对牛弹琴!”恰好遇着高品属牛,高品一笑道:“请你就把这‘对牛弹琴’对出来。”蕙芳也不去想他,随口说道:“没有对。”高品道:“见兔放箭。”蕙芳略停一停道:“你们那个李玉林倒属兔,今年十六岁。你去叫了玉兔儿来罢。”春航也要高品去叫玉林。高品也高兴,即打发人叫玉林去了,又吩咐备了几样菜。
春航和了一会琴,一、三两弦低些,收不紧,只得和了个慢商,把一弦、三弦各慢一徽,再将二、四、五、六、七诸弦,仍用五音调法调好。散挑五,名指按十勾三;散挑三,中指按十勾一。弹了几个《陈抟得道仙翁》,又点了些泛音,弹起《结客少年场》这套琴来。从四弦九徽上泛起,勾二挑六,勾四挑五,琮琮琤琤,弹了二十二声,仍到九徽上泛止。弹的曲文是:
有四硗角,有马啮啼。硗角之田菀其特,啮啼之马隔花嘶。
四句后便散挑七弦、六弦,勾四弦,挑六弦,勾二弦,以下便是实音。见他左手大指,在二弦九徽上揉了两揉,以下连弹了五声,作一个掐起又三声。中、食两指撮动四、六两弦,左手大指在六弦九徽上吟着,又弹了五声。撮动七、五两弦,又弹五声。撮动五、三两弦,共听得有三十四声。曲文是:
隔花骄马善识人,肮脏少年意气真。软细飞云履,光明一字巾。绨袍季子剑,风雨冯异薪。
是第一段,却是抑扬顿挫,余韵悠然。便接弹第二段,是剔七弦,托七弦。起头吟揉绰注,便多了来往牵带,指法入细,有激昂慷慨之态出来。弹到第十声一撮,十五声又一撮,到二十三声,却听得叮的两声,作了一个背锁,甚是好听。以下又弹了六声。这段曲文是:
大哥轻死生,浩气贯虹日;二哥轻钱财,恐鬼笑什一;小弟轻权势,王侯不屈膝。
略顿一顿,再弹第三段,是勾一弦,左手中指注下十三徽起,以下便在十三徽上,勾二、勾三、勾四,便觉声音洪大,商中有宫。又弹了几声,忽听得哑、哑、哑的三声,在七、六、五、三弦上,弹出一个索铃来,是最好听的。以后又听到第十三声后,忽七弦上唧铃铃的四、五声,作一个短锁。又将五、七两弦,四、六两弦撮了四声,又慢慢的弹了九声住了。曲文是:
千秋今事业,意气在少年。二十岁以下,当头大哥前。三八多一龄,二哥我比肩。白日指天青,酹酒无丁宁。
春航要站起来,蕙芳把手按住春航的手道:“正好听,快弹下去。”春航道:“弹完了。”蕙芳道:“怎么这么快?”春航道:“这套琴就只三段。”蕙芳道:“太短,再弹长的。”高品笑道:“湘帆,媚香嫌你快,又嫌你短,你总得贴张‘千娇百媚膏’才好!”春航道:“胡说!”蕙芳要去撕高品的嘴,高品便深深作揖道:“宽恕小生这一次罢。”惹得蕙芳倒笑了。
蕙芳要春航弹《胡笳十八拍》,又要弹《洞天春晓》,说道:“这两套我听箫静宜弹得最好,他并有琴箫合谱。他曾教过我吹箫。”春航道:“《洞天春晓》这套琴却好,但太长。《胡笳十八拍》没有什么意思,于本意不大很合,不如弹一套《水仙操》罢。”又停了一会,再和好了弦,清清泠泠的弹起来。
这套琴共十二段,指法最细,吟揉绰注,正是一分错乱不得。到第四、五段,恍如见湘灵[5]鼓瑟,冯夷[6]击鼓。第六、七段,恍如湘娥[7]啼竹,列子[8]御风,呜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真是拔剑斫地,搔首向天,清风瑟瑟,从窗隙中来。蕙芳与高品都正襟危坐,静气敛容的听着。忽然七弦六徽二分上低了,五弦六徽上高了,四弦九徽上也差了几分。春航道:“奇了,宫商为何忽乱起来?”高品、蕙芳却听不出。春航又把弦和了一和,和不准,即住手问高品:“庙里有弹琴的人么?”高品道:“胡琴或者和尚会拉,琴是没有人会弹的。”春航道:“必有会弹琴的人在外听着,所以琴声变了!”
春航说完,忽听院子内狂笑起来,倒把高品等吓了一跳。高品急出来看时,不是别人,恰是史南湘。左手挽着王兰保,右手携了李玉林,面上已有了几分酒意。又见玉林手内拈一支杏花,后又跟着三四个人。高品见自己的跟班也在院子里。高品问道:“你从何处来?”南湘道:“你叫相公瞒着我,倒问我从何处来。我今日同了静芳到怡园,他们都在家,留我吃了饭,珮仙也在座,还有瑶卿、庾香两个。吃完了饭,佩仙家内有人来叫他,度香问起来,方知道是你叫的。我就辞了度香同来。”即指玉林手内的花道:“今日就在那里赏杏花。”又问高品道:“你又几时会弹琴?你要学琴,须我教你。方才这《水仙操》,倒也弹得好。”高品道:“我何尝会弹,弹琴的就是田湘帆!”南湘已听见仲清讲过田湘帆的才学,便道:“既是田湘帆,何不出来会我史竹君?”高品道:“我为介绍。”
说到此,蕙芳已出来见了,即便拉了南湘进去。南湘道:“咦,你也在这里?不料今日高卓然的斋堂,倒成了石季伦的金谷!”那边春航亦迎出来,彼此相见,未免道了些仰慕的话。玉林、兰保也与春航见了,与蕙芳坐在一处。南湘对着高品道:“卓然既叫相公,自然有酒,不要装呆,快拿出来罢。”高品道:“酒是有,只没有仙桃益寿丸。”南湘道:“我纵醉了,也不至楼上滚下楼来。”便都笑了。高品的跟班同厨子把酒肴摆了上来,大家圆桌上坐了。南湘与春航又谈了些琴谱文艺,彼此均各敬服。高品道:“当今,史竹君是梨园的狄梁公,田湘帆是戏班的李药师!”南湘道:“你又胡言乱语了。”春航道:“怎么说?我倒不明白。”高品道:“竹君序那《燕台花选》,这些小旦便为公门桃李,兔丝马勃,尽是药笼中物,这不是狄梁公么?湘帆弄到精光,昨夜有个夤夜[9]私奔的红拂来,这不是李药师么?”大家都笑,唯蕙芳红了脸道:“前日既然楼上跌下来,倒不变成了鳖,或是跌折了腿也好!”高品笑道:“楼上跌下来,总还平常。只怕在戏园门口跌在车辙里,被骡子踏杀了,那倒可怕!”南湘问起来,高品就一五一十的说了,羞得春航无地可容。南湘也大笑道:“湘帆真是韵人!绝代佳人以一跌感之,倒是从来未有之事。古闻孙寿[10]堕妆,梁冀[11]下马;今见苏郎唱戏,田子跟车。一副好对,持赠媚香罢。”蕙芳睃着南湘道:“你何苦也学着那嚼舌头的人,挖苦我!”高品道:“这话是恨我已深。其实我与你无仇无怨,何必这样恶狠狠的?”蕙芳道:“你再说,我就卸你的底了。”高品道:“尽管卸,我却不怕。”蕙芳便念道:
请筵享官,赏戴貂翎,会馆副总裁。戏园行走,书画厂校对,兼管南城街道厅,各梨园乐部,稽查各处新闻事务。到一处祭酒,汗淋学士,总管外务府大臣。曲部尚书,世袭一等史国公,加一急,继乐一次高。
听得众人大笑。这官衔是刘文泽编成的,席中唯有南湘一人知道,春航尚是创闻。高品道:“还有一个官衔,你没有说。”蕙芳道:“好像没有了。”高品道:“还有‘监造兔园册子’呢?”南湘又笑,蕙芳不曾理会,即与兰保、玉林在各人面前敬了几杯酒。
春航前次已见过玉林,看他风致嫣然,虽逊蕙芳一筹,然比起从前赏识的一班相公,却高得多。见他桃腮粉腻,莲脸香生,另有一种体态丰姿。见他对高品更觉绸缪[12],倒像各分出了疆界来。又看那王兰保,却是史南湘最得意的。春航倒有些怕他:柳眉贴翠,含娇处亦复念嗔;凤眼斜睃,似有情亦似有怒;径行自遂,倜傥不羁;年纪十七岁,是个武旦,学得一手好拳脚。南湘是个放浪形骸之外的人,从前初识兰保时,也曾大闹过几场,以后倒又相好起来。兰保也知南湘的性情脾气,倒与他十分贴切。每到南湘醉后发狂,经兰保当前,便已自醒。
今日席上唯春航不善饮酒,南湘哪里肯依,便猜拳行令的,百般闹起来。偏是春航输得多了,以后便不肯饮,南湘命兰保斟了一杯酒,去灌春航,兰保即拿着酒来,走到春航面前,蕙芳知春航不能饮酒,便凑着兰保的手饮了。兰保笑道:“这干你什么事,要你越俎而代?”蕙芳笑道:“这叫作借他人之杯酒,浇自己之垒块[13]。”兰保道:“既然如此,倒请多干几杯。”便斟了几满杯酒,要蕙芳饮。蕙芳道:“我不爱饮了,适可而止。”兰保道:“那由不得你。你不闻‘失意睚眦[14]间,白刃相交加’么?”南湘、春航看着他们,高品对着王兰保作嘴作脸,要他罚蕙芳的酒。李玉林则斜香肩,嫣然而笑。兰保也笑道:“你真不喝?”蕙芳有些怕他,只得赔着笑道:“兰哥,饶了我罢!”玉林也再三替他讨情,兰保终是不肯,犹罚了蕙芳一杯,方才开交。
大家又饮过了一会,忽见蕙芳家内有人来叫蕙芳。蕙芳出去问道:“什么事?那两个醉汉怎样了?”来人答道:“那两个闹了一夜,早上都回去了。方才来了一个面生人,说是广东人,姓奚,叫奚十一老爷,慕你的名,在家候着。”蕙芳道:“什么样儿?不要又是潘其观一类人。”来人道:“看他光景很阔,带着四个跟班。三十来岁年纪。”蕙芳道:“回他去罢,说今日不回去呢!”来人去了。蕙芳进来,春航问起何事,蕙芳道:“家内有人寻我,我回他去了。”高品道:“是谁?”蕙芳道:“不认得,来人说什么奚十一,是广东人。”高品道:“好累赘姓!兜头一撇,握颈三拳,中间便丝丝的搅不清,还要假充个大老官。东方之夷有九种,不知他是哪一种!”蕙芳道:“你倒好在庙门口摆个测字摊子。”说得大家笑了。
高品道:“今日清饮无趣,何不拿奚十一来做个令?”南湘道:“奚十一怎么好做令?”高品道:“我们三个人从‘四书’上搜那个‘奚’字。要从第一个,说到第十一个,说差了,照字数罚酒。他们三个人,替我们分消。”春航道:“‘四书’上未必有这许多‘奚’字。”南湘道:“就有也不能凑数。”高品道:“不过罚几杯酒就是了,何妨试他一试。我先说。”即说道:
奚。
春航道:“哪一句书的奚字。要说明白。”高品道:“‘奚取于三家’的奚。”南湘便道:
子奚,女奚。
高品道:“多说了一句,罚两杯!”南湘道:“不兴说两句么?”
高品道:“不兴!”南湘就领了。春航接着说:
此物奚……
高品赞道:“说得好。”便道:
夫如是奚……
又道:
天子穆穆,奚……
南湘道:“罚人罚到自己了。谁叫你说两句?况这个奚,就是你说的第一个奚字。要倍罚十杯!”高品道:“我是一句四字,一句五字,又不算雷同,怎么要罚?”南湘道:“你说不兴说两句的,如何乱起令来?”高品被他们逼住了,只得罚了五杯,慢慢的饮了。
轮到了南湘,南湘便顿住了口,一时倒想不出来。高品道:“罚了五杯,我代你说。”南湘又想了一会,没有,只得饮了三杯,兰保代了两杯。高品说道:
是亦为政,奚……
南湘道:“怎么我就想不着?”春航也想了一会道:
虞不用百里奚。
南湘拍着桌子道:“罚得冤!”
有庳之人奚……
春航、高品都赞好。应轮到高品说第七个,春航便抢说道:
则子事我者也,奚……
南湘便指着高品道:
如此则与禽兽奚……
大家都笑起来。高品道:“都要罚!第七个奚字轮到我说,为什么要你们抢说?”李玉林便斟起罚酒来。南湘、春航只图说得爽快,倒也意不在罚。南湘饮了五杯,兰保代了两杯;春航饮了三杯,蕙芳代了四杯。高品催南湘说第八个奚字。南湘道:“第七个你还没有说,要罚的。”便叫兰保斟酒。高品道:“岂有此理!你们都抢说了,叫我说出什么来?还要罚我,天理良心何在?”李玉林也替高品说情。南湘只得依了,便道:
以粟易之,曰许子奚……
春航道:“第九个倒少。”便想了一想道:
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与礼之重者而比之奚。
蕙芳便顿足道:“你何必要说两句?”高品道:“好啊!罚九杯!”蕙芳道:“这不能。”高品哪里肯依,先罚蕙芳五杯,再罚了春航四杯。南湘忽然想着了两句,忍不住不说,也顾不得罚酒,便一气说道:
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
兰保便跳起来道:“祖宗,你就爱饮也不犯拖累人!轮不到你说,要你说这两句做什么?”南湘也有些懊悔。高品道:“没得说,十八杯!”南湘道:“十八杯断乎不能。那真要服仙桃益寿丸了。”春航、蕙芳、玉林也替南湘讨情。罚了九杯。南湘赌气一人独自饮了。高品道:“我这第七个“奚”字,亦想着了。”便道:
故诚信而喜之,奚……
又接口道:
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
春航掐指一数道:“这可该罚了,要说第十个,你说了第十一个。”高品道:“我说错了。”
此唯救死而恐不赡,奚……
南湘数一数,又是九个。蕙芳便立起来,执定要罚高品十九杯。高品不肯,兰保也帮着蕙芳要罚,不肯减数。经高品苦求,只罚了十一杯,玉林代了三杯,高品一连饮了八杯。南湘想了一会,手在桌上画了十画,道:
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
底下是春航,也想了好一会道: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
高品道:“报应得快,罚十杯!你应该说十一了。”春航一想,果然错了。蕙芳便挡住道:“你也看各人的酒量,不可一味的傻罚。”高品道:“酒令严如军令,自然要执一的。”蕙芳道:“记着明日饮罢。”高品道:“你们的开发倒可明日,酒可不能明日。”玉林道:“打个对折,喝五杯罢。”蕙芳又代了三杯,春航勉强饮了两杯,底下是高品收令,想了一会道:
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
说完大家相视而笑。已有二更多天,吃了饭,各人要散。蕙芳的车已等了多时,随即辞了众人,先回去了。王兰保是同了南湘出来,李玉林的车尚未来接,都搭了南湘的车回家。南湘先送了兰保回去,又送李玉林到门口,玉林留他进去。南湘道:“天不早了,改日再见罢。”便一径回家。经王恂门口走过,南湘忽然口渴,便叫跟班的进去一问王少爷可睡了没有。跟班的走到门房说知,管门的到书房探看,王恂、颜仲清尚未安睡。门上回过,王恂等便叫请进,史南湘进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縠(hú)——有纹的纱。
[2]温飞卿——即温庭筠,原名岐,字飞卿,唐诗人、词人。
[3]爻(yáo)辞——说明《周易》六十四卦中各爻要义的文辞。
[4](rú)——旧丝绵。
[5]湘灵——湘水之神。
[6]冯夷——水神名。
[7]湘娥——指舜妃娥皇、女英。
[8]列子——春秋时代的道家学者。
[9]夤(yín)夜——深夜。
[10]孙寿——东汉梁冀的妻子,貌美且善于化妆。
[11]梁冀——东汉皇室外戚,淫侈凶暴,有“跋扈将军”之称。
[12]绸缪(chóu móu)——缠绵。
[13]垒块——比喻胸中郁积的不平之气。
[14]睚眦(yá zì)——瞪眼睛,怒目而视,引申为小怨小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