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
普天之下的世俗之人,大都效法曾、史、杨、墨的所作所为,然而内心却丧失了自然的正性,正性丧失就不能做到无为而安定宁静了。庄子因而论天道的自然观并加以说明。
运用无为去行事动作称为自然;详细审视没有虚妄,而德合于天地的称为帝;使美德发扬光大,进入让人感化的境界称为圣,这都出于道所以可以通达。所以天道无为而健运不息,万物才可以生生化化,又所以说天道运行而无所蓄积而天下归于圣。大道自然化育而贯通万物,民心因此怡悦舒怀,所以说圣人之道运行而无所蓄积,而四海之内诚服。明通于自然之道的人知道自然的法则,内通于圣道的人入于圣人之域;知道自然法则的人可以达到无为,入于圣域的人则听任自然,如此则了达于帝王之德而其所为寂静恬淡,然而万物没有不满足的。所以说:明理于自然,通达于圣域,以及于上下四方和春秋四时,具于帝王之德的,就是进入无为的状态了,没有做不到清静的。
圣人的清静,不只是说做到静而已,是因为内心的和善才静,万物不足以扰动内心才静。水静则明鉴须眉,平合于准绳,则为大匠取法。水静时尤其明澈,何况是人的精神呢?圣人的内心清静,可作为天地万物的明鉴。所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天地的准绳,而且是道德的极致,所以帝王圣人便停留在这个境界里。停留在这里就可以达到虚静,虚静到极致则得以充实,充实了便得以完善。虚就会达到静,静极则生动,生动则有所收获,静就会达到无为,做到了无为,即使担任职务也自然会各尽其责。无为便安逸,安逸于生活的人不会被忧患所困扰,寿命必然长久。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的根本。明白这个道理来做国君,就是如唐尧一样的为君之道;明白这个道理来做人臣,就是如虞舜一样的为臣之道;用这个道理居处于上位,就是如帝王天子一样的德性;用这个道理来居于下位,就是玄素圣王的法则;用这个道理来隐居闲游,就是江湖山林之士也遵从;用这个道理来进身作为去匡扶世运,则必然功业大增而名声显扬并进而使天下归一。清静以至于圣贤,德行以至于称王,这是奉行无为而且遵行朴素的缘故。所以说: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天下没有能与之相争胜的。
圣人并非有心于清静,因为清静可使精神回归到根本上来,所以要静。精神回归到根本上来的静是清静的极致,清静到极致之时人的嗜欲自然就忘却而且天然的灵机就深厚了,外在事物的搅扰怎能使他动摇呢?所以说万物没有能足以扰乱其心的,就是因为做到了静。因而当圣人达到极致的清静时就超越了水所达到的静,水静可以明见毫发,它的平面可与大匠的准绳合法;圣人心静则精神完备回复而洞明清彻,即使是天地一样的广大、万物一样的众多,都不可以逃离其所照知的范围。所以圣人之心可以做天地之鉴、万物之镜。至虚才可以达到所谓空阔如同山谷,至静才可以做到所谓呼吸深沉,恬淡才可以达到所谓虚寂玄妙的境界,寂寞才可以达到所谓缄默的地步,无为才可以做到所谓自然的状态,这都是真空妙有的极致。即便是天地道德也不出于其中的含义,帝王圣人也因此要居处于此、停留于此。所以说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天地的准绳、道德的极致,故而帝王圣人都停留于此。帝王圣人既居处于此而止心,心止于此则虚,虚则静,静则可至无为,无为则快然而自有所得。然而虚则未尝没有实,有实则极尽天下之道理,所以又说至虚可充实,充实就完备了;至静则未尝不能动,一旦动就没有一件事物有所失误。所以说静极则动,有动则有所得;无为则未尝是一事不为,一旦作为则无有不当。所以说无为就是担任事物各负其责的前提,担任事物各负其责则自有所得,自有所得则悲伤哀怨不能有所深入,而且形体不曾衰老,故言无为则安逸,经常内心安适闲逸的人忧患不能和他相外,年寿自然长久。
明白了天地之德,便可遵循这个大根本、大宗师,便是与自然冥合;所以均调天下,便是与人冥合。与人相合的称为人乐,与天相合的称为天乐。庄子说:我的大宗师啊!我的大宗师啊!调和万物都不以此为义,泽及万世却不以此为仁,生长自上古却不算老,覆天载地刻雕众形却不算巧,这就是以天为乐,以自然为乐。所以说:知道自然乐趣的,他的生活也随其自然而然,他死亡也和万物融化为一。清静之时与阴气同休止,动作的时候与阳气同波荡。所以知道自然乐趣的人不怨天,不忧人,无物牵累,无鬼神责难。所以说:他们的运动如天之明光,他们静止如地之厚载,一旦心定而天地自正,形体无病,精神不衰,一心静定而万物归附。这就是说:达到虚静可以推及天地自然之道,沟通万物万事,这就叫作天乐,也是自然的乐趣。所谓天乐就是圣人以心省察到的乐趣,是用来蓄养天下的。
帝王的品德以天地自然为宗旨,以道德为主导,以无为为恒常。以无为的方法运用于治天下则天下治理有余,以有为的方法治理天下则天下治理不足,所以古代的人贵重于使用无为。君上无为,臣庶也无为,就是君臣民上下同德,上与下同德就不分君臣民了。臣民有为,君上也有为,这是上与下同一道理,上与下同一道理就没有君主。应物自然则万物富足完备而不绝,所以说使用无为治理天下而有余。如果轻物而役使它们,那么万物相为役使就用力不能完全,所以说有为被天下所用而有不足,这并非帝王之道。
君主必然无为而运用天下,臣民必然有为而为天下所用,这是不能改变的道理。君主代表的是自然的天道,臣民代表的是人的道理,自然的天不能不无为,人不得不有为,无为所以无心于天下,然而天下却归其所役使,有为所以有心于天下,而天下随从他的役使。归从他役使的常常安逸,随从他役使的常常劳作,这是万世不变的道理。所以说君上必然要无为而使用天下,臣民必然有为而为有天下者所用,这是不能改易的道理。
所以说古代称王天下的人,智慧即使可以超越天地自然,也不用为自己谋划,辩论即使可以雕琢万物,也不用自己去言说,能力即使穷尽海内之人,也不用自己去作为。天不用生产而万物自然生化,地不用生长而万物自然培育,帝王无为而天下自有功果。所以说没有比天还要神奇的,没有比地还要富裕的,没有比帝王还要大的人。所以说帝王之德可配于天地,这是效法于天地,沿袭于万物,而是用人之道啊。
根本在于上,枝末在于下;大要在于君主,详细在于臣下。如三军五兵之道,是德的枝末;赏罚利害,五刑的弊病,是教化的枝末;礼法度数,方式方法,是治政的枝末;钟鼓之音,羽旄阵容,是娱乐的枝末;哭泣悲痛,披麻戴孝,是哀伤的枝末。这五种微末的东西,尚须劳费精神的运用、心思的动作,然后顺从它就可以了。
枝末的学问,古代就已有之,并非我们创造的。君先而臣顺从,父先而子顺从,兄先而弟顺从,长先而少顺从,男先而女顺从,夫先而妇顺从。尊卑先后的秩序,也是天地运行的规律,所以圣人取法它。天尊,地卑,犹如神明的座次,春夏先、秋冬后,是四时的顺序。万物变化生长,萌芽形状,盛极而衰,这是变化流行的结果。天高地厚,天阳地阴,而有尊卑先后之次序,何况是人道呢?宗庙崇尚亲属血缘关系,朝廷崇尚尊卑君臣之道,乡村崇尚年龄长幼有序,行事作为崇尚显而易见,这是大众有秩序的道理。谈论道理而没有次序的,那就不是道理了,谈论道理而没有道理可言的,怎么能取法它呢?
因此古代明白大道的人,首先明白自然的天而以道德具后,道德已经明白而仁义在后,仁义已经明白而职分操守具后,职分操守已经明白而事物的内容和名称在后,事物的内容和名称已经明白而因材授任具后,因材授任已经明白而宽恕免罪具后,宽恕免罪已经明白而是非善恶具后,是非善恶已经明白而赏善罚恶具后,赏善罚恶已经明白而愚昧聪明相处适宜。尊贵与低贱安守其位,仁爱贤能不肖沿袭之情,必然分判其能,必然因由其名。因此以侍上,以此以安下,因此以治物,以此以修身,聪明机谋不用,必然汇归于自然,这种境界称为太平,是治政的极致了。
所以《书》中说:“有形有名。”形名是指事物的内容名称,或称方式方法,古人有此一说,并非事先意造之名。古人谈论大道的,三次辩论而内容和名称就可以列举,九次辩论赏罚就可以明白了。骤然谈论事物的内容和名称的,是不知道其中的根本;骤然谈论赏罚的,是不知道它们的开端。颠倒顺序而言,背离法则而说的人,是用人之有为而治,怎能治理人呢?骤然而谈论事物的内容和名称赏罚的,这只是说有治政的方法,并不是知道治政之道,可以施行天下,而不可以使用于天下,这就是和辩论之士异曲同工的人。礼法制度内容与外延比类详细,古人有之,这是属下之所以侍上,并非上之所以培养属下啊。
万物所依赖而后能生存的就是自然天道,没有不是因道而生生不息的。道体现在自我的就是德,用德的理念达到博爱的就是仁,仁爱而适宜的就是义,仁爱有先后,义有上下称为分别。先前的不欺凌后来者,在下的不侵犯在上者称为操守。刑律是调整人事情态而已,名称是因此命名而已,所说的事物是指的什么呢?尊贵、卑贱、亲近、疏远。所以为此表述只是装饰而已,是因事物本身的位次不同罢了。所说的命名因此而已,是指的什么呢?尊贵、卑贱、亲近、疏远。所以为此而表达的称号不同罢了,只是命名的名称不同而已。事物也因此而有贵贱,是各自的形容差异罢了,命名这些名称,只是亲近、疏远各自有它们的称号的不同罢了。根据亲疏贵贱而任用人事,各得其所适宜的事情,就称为因任。因能力而任用他们,让他们各自有所适宜的事情,必据其情而省察其事、宽恕勉励,这就是所谓的原省。原省已明而后就可以辨别是非,是非已明而后就可以实行赏罚。所以说先明白自然天道而把道德的说教放在后边,道德已然明白之后再讲仁义,仁义已明而后再论职分操守,职分操守已明而后再谈刑名,刑名已明而后再论因材任用之事,因材任用已明而后再设宽恕勉励,宽恕勉励已明而后再判别是非,是非已明而后再论赏罚。以这九种变法治政处事,古代的人谁不遵循呢?到了后代就不是这样子了。仰望之后说:苍苍茫茫那么高远广大的是什么呀?他们离开我们不知道有几千万里远了,如此能对我们怎么样呢?我们只是为了自己的所为才如此而已,怎么能取法他们的成见呢?于是抛弃道德,脱离仁义,忽略职分操守,怠慢刑律名实,忽视因材授任,而且淡忘宽恕勉励,只相信自己的是非标准,并且以此强加于人来施行赏罚。从此以后天下开始大乱,而寡少弱小的只能哀号无处诉告,圣人隐身不显,那些想有所作为的学者们在等待时机,而且言辞出于偏见,议论道德的话题以至于杳冥而不可以考证,希望一生有所作为的人认为不足以和他们谈论。职守刑名而循名责实、慎赏明罚的人维持原状,不想改变以至于到老,而且怀疑道德,他们都忘记了自己的本性,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呢?然而却安然地以为所谓圣人也不过是如此罢了。可悲啊!所以说遵守五种办法,循名责实、慎赏明罚就可以施行;遵守九种办法,赏罚就可以立信。谈论法则和自然规律而不按秩序,怎么能取得效果呢?
孔子准备把自己的著作珍藏在周天子的藏书室里。子路建议说:我听说周天子征藏图书的史官,有位叫老聃的,离职在家休息,老师想要藏书可以找他帮忙。孔子说:好吧。就去见老聃。老聃听了却不同意。于是,孔子引述自己撰著的文意,想以此说服老聃。老聃打断他的话说:你说的太散漫了,希望听听要点。孔子说:要点在于“仁义”二字。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孔子说:是的,君子不仁便不能成长, 不义便不能生存,仁义的确是人的本性啊!还有什么比仁义更有意义的?老聃说:请你说说什么才算是仁义。孔子说:正心处物使人安乐,而且兼爱无私,这是仁义的实际情形。老聃说:噫,几近于堕落啊!尤其是后面的话,论兼爱,岂不是在绕弯子吗?谈无私的,怎能没有私心?先生想让天下人失去养育吗?天地本来就有常规,日月本来就有明暗,星辰本来就有秩序,禽兽本来就群居,树木本来就是丛生直立的。先生应该依德的理念而行,遵道的法则去做,就可以达到理想了。又何必急急忙忙地去标榜仁义,这好像敲锣打鼓去寻找丢失的孩子一样,迷茫啊!先生在扰乱人的本性啊。士成绮见了老子说:久闻先生是圣人,我不辞辛苦远道前来拜见您,行走百日,脚长厚茧也不敢停步。现在我看您并不像是什么圣人的样子。鼠穴里有被遗弃剩余的食物,这是不仁;生熟用不完堆积面前,还聚敛不止。老子淡然处之却不回答。第二天士成绮再次拜见老子,说:昨天我的话讥讽了您,现在我内心已经端正平和了,这是为什么呢?老子说:机巧聪慧神明圣智的人,我自以为不是那样的人。过去你喊我为牛,我便称为牛;你喊我为马,我便称为马。倘若是有其实际内涵,人们给我起名而不接受,再受到人们的讥讽,这样我是无话可说的。我接受人们给予的名称常常是顺其自然,我并不是为了让人们满意才去接受。士成绮轻轻地侧身走过去,立即上前请教如何修身。老子说;你的容貌伟岸,你的眼睛鼓突外露,你的额头高大显耀,你的口舌眩惑,你的状态独立;好像被拴着的奔马,随时待机而动,明察审视而周详,内心智巧外现安泰。这都不是真实的本性,这和边境上有一种名叫“取巧”的人一样。
老子说:道对于任何大的东西都不能穷尽,对于任何小的东西都不会遗漏,所以万物全都备具于道中。广大啊!无所不容纳;高深啊!无法去测量。外见德育仁爱正义那只是精神的枝末,若不是至人谁能去确定它。至人有天下,责任不也很大吗?然而天下却不足以牵累他,天下纷争,权利却不能使它心动,身处事物之中心却不为利迁;穷究事物的真性,能持守着它的根本,所以能洁身天地之外,内心不沾染万物,而精神未尝有困扰的时候。通达于道,内合于德,辞退仁义,拚弃礼乐,如此完善至人的内心,已经有所确定了。
世人所珍贵道的内涵,都记载于书中。书不过是用语言阐述的,语言是有可贵之处的,语言所贵之处就是它自身所表述的意义,意义是有所指的。意义所指的又是不可以用语言完全去表达阐述的,而世人因看重语言才用书记载使它流传。世人虽然以书记载为可贵,但是我以为它还不足以珍贵,把记载书中的意义作为珍贵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珍贵。所以视之可以看到的,就是形象和色彩;听之可以闻到的,就是名字和声音。可悲啊!世人把形象、色彩、名字、声音,作为足可以得到事物的真实性情,倘若形象、色彩、名字、声音,果然不足以得到事物的真实性情,那么世间之人往往是知道的人不说,而喜欢谈论的人并不知道,然而世人岂能认识了解它吗?
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修车轮。轮扁放下工具走上堂前,问桓公说:请问,您读的是什么书啊?桓公说:是圣人说的话。又问:圣人还在吗?桓公说:圣人已经死了啊。轮扁说:那么说,国君所读的书只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桓公说:寡人读书做轮子的怎么能随便议论呢?如果说的有道理就罢了,说的没道理就是死罪。轮扁说:臣下也以臣下所从事的工作来观察。斫车轮的时候,慢了就疏松而不能坚固,快了就阻滞而不能深入。如果不快不慢,做到得心应手,虽然口里不用说出来,而心里是有斤两分寸的。我不能把这种技巧告诉我儿子,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继承过去,因此我七十岁了还在斫轮。古代的人和他不可传授的都已经消失了,这么说来,国君你所读的书,就是古代之人所留下来的糟粕啊!
道是无处不存的,即使是天地之大,也是道所化生。蜩鷃那样的小形动物也是因道所化成,所以从大的方面去观察,它也的确不小,从小的方面去看,它也的确不大,要说它有多大,我们就不可能知道它的终极。所以说:形容它的大没有尽头,寻找它有多小却看不见摸不着。所以说:其小却不能遗漏,大到不知道它的终极。小到看不见触摸不着,然而万物所需用的没有不完备的,也就是说万物完备无不被道所涵盖包容,包容了万物而且道的广大渊深也没有边际。大道是如此玄妙,若不是至人,谁能去体察运用呢?所以体道的至人,天下虽然广大,事物虽然繁多,却并不能使他们累心;即使身处名利是非善恶之地、职场之中也不能受事物的役使而丧失本性。至人既已如此,那么天地万物也不足以牵累到他们的性命,人情世故也不会拘泥其中。所以圣人身心康泰、快乐逍遥,虽执掌天地万物而精神不曾有所困扰,无为而自得。抑制虚假之仁义,抛弃因仁心败乱而制定的礼乐,心君本性沉静而不动,所以至人对于道德也要辞退掉,礼乐更要摈弃,如此一来至人之心才有所安定。
老子说:道是看不见的,听不到的,摸不着的,也不可以用智慧去揣度,也不可以用感情去寻求。它仿佛是玄妙之中的玄妙,精神之中的精神。只有圣人才能体道,用心才可以感知得到。圣人只能是心领神会,因为道神妙玄微而广泛,后世之人是不能够知道的。所以说从古代书籍的言语中是不能学到道的本意的,只有读取书中之书,再身体力行地去体察才能有所觉悟领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