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本不应该叫冰岛的岛屿
从北京并无直飞冰岛的航班,所以去的时候,我们便从哥本哈根转机,并停留几日。哥本哈根入境的时候,被询问接下来的行程去哪里,我有点儿抑制不住兴奋雀跃地低声喊了“Iceland”,盖章的工作人员笑起来,说:“wow。”心中总觉得“登陆”冰岛是某种仪式上的大事——站在北极圈门槛上的冰封之岛——其中最北边极小的岛屿格里姆塞岛跨过北极圈,算得上世界尽头的一处了。
什么地方若扯上世界尽头、天涯海角之类的形容词,就多了一些历险的色彩,又似乎成就了一些旅行的拔高。想来也因为这样的诱惑力,才让冰岛成了近年来旅行的热门去处。在为去冰岛的行程收拾装备之时,说上一个“人心惶惶”也丝毫不显过分。大家你来我往聊的都是“这件衣服是否扛得住”“那双靴子会不会冻脚”,手套、围巾、帽子更是不必说,带上,带上,统统带上。自-5℃的北京出发,走出冰岛小机场的时候,外面视觉上一片冰封,很是唬人,扑面而来的就是冷峻的寒带凛冬。气温倒还挺温柔,拖着箱子穿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停车场去事先租好汽车的车行这一路,就走出了热气,脖梗上竟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到了目的地,掏出手机来看温度,零上4℃,比北京竟暖上将近10℃。
这时我想起路上查的有关冰岛国家名字的逸事,亲临其境,才觉得有趣。其实冰岛地下温泉资源丰富,南边又是暖流交汇处,所以根本匹配不上Iceland——冰之陆地这样令人生畏的名字。查出来的原因有二:一个是初上岛的移民船只驶近,首先看到的就是巨大的苏特纳冰川,想象着这整座岛都应是这样万里冰川的模样,就命名为冰岛。还有一个说法是殖民者的“阴谋”,起了这样拒人千里的名字,阻止人们过来分争资源和土地。而与冰岛隔海峡相望的格陵兰岛,有着完全相反的经历可说。Greenland,绿岛,却是真正被冰雪覆盖的岛屿。我原本很想去这个位于北极圈内的名副其实的“冰岛”走一趟看一看,但是每周的航班有限,大家一致觉得不应该把时间都放在这儿,我也同意,于是就作罢了。
来冰岛的飞机上,我拉着他的袖子说,下次你陪我再来一趟格陵兰岛吧。他站起来伸了一个巨大的懒腰,说,好啊。
民宿外面可以泡澡的烧炭加热的木桶
新年第一天住的地方清晨的阳光
冰岛的羊肉很是出名,来之前就知道这里推荐的菜品是冰岛羊汤。他是西北人,吃着羊肉长大,平日里对其他地方的羊肉也是挑剔多多。所以到了冰岛,我们都力邀他先行评价。他一口下去就不再碰了,默默从背包里掏出了榨菜包,干就着把一个硬硬的本来用来蘸汤的面包吃了个精光。再看旁边坐着的冰岛大汉吸溜吸溜喝得特别美味的样子,可见,这口味偏好才是真的刻在骨子里的身份的烙印。我也是中国胃,虽然没见过的都喜欢尝尝,但总觉得那羊肉汤面貌就很可疑,红红黄黄的一坨,又稠又黏,还是欧洲那种奶油浓汤一样的质地,明明是寻常羊肉,却带着一股野味的膻。羊肉汤无福消受,跟着他一起嚼榨菜。但是冰岛羊毛的毛衣倒是买了好几件,价格不便宜,样子很外婆家气质,都是领子上展开一溜儿花纹的亲切款式。耐寒度极好,风雪里,里面套一件打底,只穿这一件毛衣,也能在野地里扛好久,令人惊叹。
冰岛的食物吃不成,就只有自力更生。我们一群人风风火火驾车环岛,每经过一个超市就冲下来买肉买菜,再用带来的底料和佐料做火锅。吃上的智慧一旦启动,每个人都很有灵光。我们买了国外超市里很常见的薄皮猪肉肠,把里面的碎肉挤出来,皮子扔掉。把碎肉捏成丸子,一半煮进火锅里,一半炸成金黄色的猪肉丸,异常美味。我几乎迷恋上了这种“一群朋友在异国他乡的小房子里,外面下着雪,屋里暖着,吃着火锅唱着歌,冰箱里塞满冰啤酒,人人都开怀畅饮的夜晚”。
因为这趟来的时候正值国内的新年,除夕夜,我们事先便把住宿规划在了冰岛的首都雷克雅未克。冰岛算是真正地广人稀,整个国家只有三十万人口,这样听来可能很多人并无概念。若要再说一下,北京有一个大型社区天通苑,一个社区居住的人口也有几十万。再两相一对比,是否惊讶于冰岛的人真是少啊?我们一路驱车,这样的感觉也越来越明显,有时走个几十公里,都看不见人烟。偶尔路过一些悬崖海边的独立的小房子,都忍不住要怀疑那里是否真的住了人。人倘若住在那里头,应当怎么生活?人和人之间如何联结?社交怎么形成?诸多疑惑。除夕夜定在雷克雅未克时,我们心里的盘算是这样的,总是首都,热闹些,开心起来少了酒少了肉也有地方寻去。
后来发现雷克雅未克果然是精彩纷呈的城市,酒吧都集中在Laugavegur大街及附近一两个街区,每个酒吧都有自己的特色啤酒。据说因为冰岛人口少,大家是亲戚朋友的概率就很高,在酒吧街闲逛,一路下来,走几步就是一个认识的人。所以交友软件用起来也都小心谨慎,一个不留神就可能结识了熟人,想想也够好笑的。这边餐厅里的菜单也很是精彩,龙虾、鲸鱼、海鹦,价格也一样精彩,冰岛的物价还是高,若要点上满满一桌吃食再加上一瓶酒,账单贵到下一顿想绝食。
我们中午抵达,在街上转了几圈,用账单合上我们的人数算了个账,非常默契地决定回民宿自己做年夜饭,并从超市买啤酒回去。面是有的,油也有,食材勉勉强强凑个差不多,准备包个饺子应景。没想到还可以买到马蹄,于是饺子馅儿就定了白菜猪肉香菇虾再掺上马蹄碎,鲜甜清爽。后来包出来的饺子被大家吃了个精光,最后都醉过去了,过了一个美妙的新年。
异国除夕的饺子
半年三点我们俩酒就醒了,加上时差缘故,精神抖擞。我坐起来看着他,想着明天一早就要离开雷克雅未克,说,我们出去散散步吧。他看着我一愣随后笑起来,好啊。我们缠了围巾裹了大衣踩了雪地靴出门。外面正在下雪,是鹅毛一般的雪片,斜着在风中快速飘洒。店都关了,只有那酒吧一条街,还隐隐约约听得见音乐声,我们在一家正在演奏爵士乐的店门口停下来,被人热情招呼进去站着听了一会儿,曲终就挥挥手告辞了,也未留下来点酒水。入夜后的冰岛人好像露出了另外的面孔,比起白日里的自我范围明确,晚上的他们都轻松了很多。
从酒吧出来,我们一路牵着手,一路走,假装逛街,自娱自乐,经过每一个小店都煞有介事地趴在橱窗上指点评价哪一件更好看。雪仍旧下着,路灯映得每一瓣雪花都晶莹,心里烘起一阵暖意。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哈尔格林姆斯大教堂,驱车进城市的时候就远远看见了,因为在屋层普遍低矮的雷克雅未克,它算是格外显眼的高层建筑。在整个城市的缤纷之中,水泥色古朴庄重的外观也让人印象深刻。我们走到教堂前,狂风呼啸,空无一人,只有彼此。当时心内就冒出一个念头,这个时刻会成为日后难以忘却的闪光时刻吧。时至今日,再回忆,果然是呢。
环岛其实多数时间坐在车子里,但仅仅是车窗框架内流转的风光也让人不舍得睡去。环岛的这段时间里,我总是异常清醒,就眼巴巴地看着窗子外面,看那些风穿过雪原。地理位置的原因,冰岛的阳光常年倾斜,永远都在天边挂着,我们来的时候是冬季,日照时间极短,最短的时节只有四个小时。到了夏天,每当入夜,太阳只是在人头顶上打个圈就出来,所以天还没黑透,就又一次天亮,日照时间可以长达22小时。这样特别的孤独时刻表,为冰岛催生了很多优秀的音乐家和独立乐团。有人说,在冰岛最容易碰上的就是音乐人,冬日短昼之后的长夜里,生发了多少和自然糅合在一起的纯粹感情。
既然写到了冰岛,总是绕不开极光的,但是提到极光,我却有些汗颜。我们一路都在跟着手机查到的极光指数追赶极光,哪里强了就驱车在暗夜中一直追。我一度觉得,这简直浪漫极了。想一想这世界上此时此刻,有人追功名,人有追钱财,有人追爱,有人追欲求而不可得的真理,有人追明晰深沉的哲学,而我们呢,我们在北极圈边缘的小岛上追极光啊。大家不断发出“在那边”“不对不对,那边看着像”的言论,我睁足了眼睛搏命一般地盯着看,也觉得更像是隐隐约约的流云。但,这过程让我感动,就像奔赴一个传说,你一边想着“真的会有吗”,一面想着“一定会有的”。就这样充满期待地往绚烂里去的过程,让人心跳加速。
一路上我所看到的极光都微弱不撑场面,不够壮丽。后来终有一日出现了,我却偏拣在那一晚喝了好多杯冰啤酒,昏昏沉沉早早睡了。后来早上看到大家相机里绿莹莹的场面流口水,还没来得及遗憾,就被大家齐齐诟病说怎么也叫不醒我。我盯着那些画面想象了一会儿,竟也不觉得多么捶胸顿足。于我而言,留一点儿空白比都看全了还要更牵肠挂肚,我便知晓我终会再来的。
环岛途中的有一日傍晚,车子行驶过程中,经过一座小小的教堂。教堂的背后是一整片冰海,心中一震。
后来大家停下来加油,我在靴子上套上冰爪,一个人沿着公路走了回去。看着不算远的一段路,走了二十几分钟,这个行走的过程中,天夜渐沉。每一辆经过的车子的车灯都发出暧昧温情的黄色灯光,远处是雪山,左边是雪海,右边是雪原。冰爪的铁钉踩在冰碴上发出平日不常听到的响动,在空旷的这一维空间内,这声音变得孤独而动听。
对于这个庞大而陌生、终其一生都不会看遍的星球而言,孤独才是我们永远持有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