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琴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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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传》曰:“其时春琴垂怜佐助之志,谓以后由妾教汝。但有余暇,汝即以妾为师努力修习。春琴之父安左卫门亦终于允之。佐助遂喜若登天,乃在勤于学徒业务之间,限一定时间得仰指教。如此这般,十一岁少女与十五岁少男于主从之上,今又结为师徒之缘,委实可喜可贺。”与人寡和的春琴何以突然对佐助示以温情呢?也有人说其实这并非出于春琴本意,而是周围人故意促成之故。想来,失明少女纵使身处幸福家庭,也每每陷入孤独之中,变得郁郁寡欢。父母自不必说,即使最下面的女佣们也不知如何相待,因而总是百般寻找让她舒心惬意的办法。而正当此时,得知佐助和她趣味相同,于是,对小姐的任性已几乎束手无策的里院佣工们就想把这一陪伴任务推给佐助,以便多少减轻自己的负担。而佐助又非同一般人,加之有小姐特意调教,谅本人也为此好运喜不自胜——想必是如此诱导的结果。但是,如果诱导不当,一向闹别扭的春琴很可能怀疑自己上了周围诱导的当。而春琴毕竟是春琴,时至如今,或者她也不再憎恶佐助,心底涌起春水[22]亦未可知。不管怎样,她提出想收佐助为弟子,对于父母兄弟和佣工们是求之不得的事。至于十一岁的女师父——纵然再是天才——能否真的教人,这无须深究,而只要能以如此形式化解她的无聊,旁边的人就谢天谢地。此即所谓“当教书先生”那样的游戏,而令佐助作陪。所以,较之为了佐助,更是为春琴谋划的。不过从结果看,佐助方面所受恩惠大得多。虽说《春琴传》上说“乃在勤于学徒业务之间,限一定时间”,但以前就每天当向导服侍小姐若干小时,而若再被叫去小姐房间上音乐课,那么势必无暇顾及店里的事情。安左卫门想到佐助老家的父母是打算把儿子培养成商人而放在这里的,如果让他守护自己的女儿,安左卫门似乎心里有些愧疚。可是,相比于一个小学徒的将来,还是讨春琴喜欢要紧,再说佐助本人也心苦情愿。这样,眼下即使这么处理,归终也会形同默许。佐助将春琴称作“师父”,即是始于此时。平时可以呼为“小姐”,但上课时春琴令他必须如此称呼。而且,她也不说“佐助君”,而说“佐助”,一切都模仿春松检校待以内弟子的情形,令其严格执行师徒之礼。如此这般,一如大人们所期,异想天开的“教书先生游戏”持续下来,春琴也因此冲淡、忘记了孤独。其后经年累月,两人也丝毫没有中止这一游戏的迹象。相反,两三年后无论教授的人,还是受教的人,都逐渐脱离游戏层次而变得认真起来。春琴的日课是午后二时去位于靭的检校家受教三十分钟以至一个小时,回家后练习所学的东西到傍晚。吃完晚饭之后,不时心血来潮地把佐助叫去二楼起居室教授。而后发展到每日必教,一日不少。即使时至九点十点,也每每不许告退。“佐助,我是那么教的吗?”“不行不行,弹个通宵都要弹会!”——严厉斥责之声屡屡使得楼下佣工们为之愕然。甚至,这位幼小的女师父一边骂道“傻瓜,怎么就记不住?”,一边用琴拔打脑袋,弟子嘤嘤啜泣之事亦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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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所共知,从前学艺也被课以水深火热般的苦练,师父往往对弟子施以体罚。本年度(昭和八年[23])二月十二日,《大阪朝日新闻》周日版以“人形净琉璃[24]血染修业”刊出小仓敬二写的报道。报道说,摄津大椽亡后的第三代名人越路太夫的眉间留有月牙形的大条伤痕,据说乃是师父丰泽园七斥曰“什么时候才能记得!”而用琴拔戳倒的纪念。此外,文乐座[25]木偶操纵师吉田玉次郎后脑勺也有类似伤痕。玉次郎年轻时表演《阿波鸣门[26]》,他的师父大名人吉田玉造操纵捕快一幕的十郎兵卫,玉次郎操纵那个偶人的腿。当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至关重要的十郎兵卫的腿操纵得让师父玉造满意,随着一声“混账”怒骂,被一把武打用的真刀突然“咔”一声砍在后脑勺上,刀痕至今未消。而且,打玉次郎的玉造也曾被师父金四用偶人十郎兵卫打裂头皮,以致偶人被血染得通红。他恳请师父把那满是血迹的飞落的偶人腿赐给自己,用棉花包了装进白木盒中,不时取出供在慈母灵前顶礼膜拜,每每对人泣曰:“如果无此偶人之责,自己很可能以平庸艺人终了此生。”上一代大隅太夫在修业时代看上去如牛一样愚钝,人称“笨牛”,但他的师父是有名的丰泽团平,俗称“大团平”,乃近代三弦巨匠。一个溽暑蒸人的盛夏之夜,这位大隅在师父家练习《木下荫挟会战[27]》中的《壬生村》时,“护身袋遗物”那一节横竖说不熟练,翻来覆去无论练多少遍,师父团平都不说“可以了”,还放下蚊帐钻进里面听。大隅任凭蚊子吸血,在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无休无止地重复中,容易放亮的夏夜已经晨曦初露。想必师父也不知不觉疲惫不堪,似乎睡了过去,然而还是不肯说“可以了”。这当中,大隅发挥“笨牛”特色,不屈不挠拼死拼活地反复说个不止。不久,蚊帐中响起团平的语声“好了!”。原来看上去仿佛入睡的师父根本没打瞌睡,始终在听。类似的逸闻不胜枚举。这也绝不限于净琉璃的太夫和偶人操纵师,生田流的古筝和三弦的传授也是如此。况且,这方面的师父一般都是盲人检校,身体不健全之人的日常习性,以偏执者居多,导致严酷的倾向在所难免。如前所述,春琴的师父春松检校的教法也向以严格闻名。动辄破口大骂伸手就打——采用这种教法的多是盲人,受教者也多是盲人。这样,每次被师父打骂时都稍稍后退,以致有人抱着三弦顺着二楼阶梯滚落下来,闹出一场骚动。日后春琴挂起琴曲指南的招牌招收弟子之后,其授艺态度之所以同样以冷峻闻名,也是袭用先师方法之故,即所谓来之有自。不过这从教佐助时即已萌芽。就是说,从年幼女师父的游戏逐渐转化为真格。抑或,虽然男师父折磨弟子为例多多,如春琴者一介女流居然殴打男弟子则鲜有其例。由此观之,多少有嗜虐倾向亦未可知——说不定以授艺为由而在领略一种变态性欲的快感。是否果真如此,今日难以判断。明白无误的仅有一点:如果说小孩子做游戏必然模仿大人,那么她也并不例外。虽然因为自己受到检校的关爱而不曾吃皮肉之苦,但因为平时了解师父常规做法而自小以为为师者理应如此,以致早在游戏阶段就开始模仿检校所为,并视为自然常理,进而发展成为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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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助大概是个鼻涕虫,每次挨小姐打都哭。听得他不争气地嘤嘤啜泣,旁边的人就蹙起眉头说:“小姐的折磨又开始了!”事到如今,最初打算用佐助来给小姐做游戏的大人们也颇为困惑。每夜听琴声和三弦声听到很晚本来已够心烦,再加上春琴时不时地厉声怒骂之声和佐助的哭声深更半夜传来耳畔,女佣们任凭谁都觉得佐助可怜,何况对小姐也无益处。她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跑去练琴现场加以劝阻:“小姐啊,这是怎么回事呢?对您眼前窝窝囊囊的男孩下手这么狠,这到底不应该吧?”不料春琴肃然正襟,反唇相讥:“你等知道什么!我是真心教他,不是过家家游戏!正是为了佐助才这么拼命。不管怎么发怒怎么欺负,练琴不也还是练琴吗?你等难道不晓得?”《春琴传》就此写道:“汝等欺妾为少女而意欲亵渎艺道神圣。纵然年幼,但既然能够教授于人,则为师者自有师道。妾向佐助授艺,素来不是一时儿戏。佐助诚然生来喜好音曲,但以学徒之身决然不能就检校之职。因其自学令人不忍,故而妾不顾技艺不精而代为其师,意在务必使其如愿以偿。此非汝等所知,务请速速退离此场!春琴毅然说道。听者畏其威容,惊其辩才,每每狼狈退下。”由此不难想见春琴的盛气凌人。佐助虽然哭泣,但听她如此说,也还是心怀无限感谢之情。他的哭泣,不仅由于含辛茹苦,而且更含有对仰之为师的少女之激励的感谢之泪,故而无论遭遇多惨也毫不退却,而哭着忍耐到最后,一直练习到对方说“好”为止。春琴心情因日而异,时好时坏。连声叱责还算是好的,而若默然蹙眉用力拨响第三根弦[28],或让佐助独自弹奏三弦却不置可否静静倾听,这才是最让佐助欲哭无泪之时。一天晚上练习《茶音头》的“手事[29]”,佐助理解欠佳,怎么也记不住,练多少遍也还是出错。春琴按捺不住,于是一如往常把三弦放下,一边用右手猛拍膝头,一边口头讲授:呀——啾哩啾哩哐、啾哩啾哩哐、啾哩哐啾哩哐啾哩哐——啾锵、噔噌噔噌噌、呀噜噜咚,最后终于不出声地一把甩开。佐助进退失据,却又不能说“那么”而就此罢手,独自绞尽脑汁弹奏不止,而春琴久久不出声认可。于是他气恼起来,愈发弹得走调,浑身直冒冷汗,只管乱弹一气,而春琴更加双唇紧闭,眉头深锁,一动不动。如此过了两个多小时,母亲茂女一身睡衣上来,责备说再用功也有个限度,过了度,对身体有害,遂将两人拉开。第二天春琴被叫到父母面前,从未疾言厉色的父母恳切地开导女儿:你教佐助的热情固然可嘉,但打骂弟子乃是大家允许我们也允许的检校先生所为之事,可你无论多么出色,也毕竟还在从师学习,而若现在就如法炮制,势必埋下傲慢之心的种子。大凡艺事,一旦有了傲慢之心,就无法上进。何况身为女人,出言不逊地骂男人笨蛋云云,听起来未免刺耳。这点务必慎重!从此往后,要规定时间,未及夜深就要停下。佐助嘤嘤啜泣之声传来耳畔,大家都睡不安稳。这番话说得春琴也到底无言以对,她虽显出服理之态,但那仅限于表面,实则无甚效用,反而对佐助抱怨道:“你这人好没骨气!一个男人竟为一点小事胆战心惊,煞有介事地哭出声来,成何体统!以致我被训斥一顿。既然要在艺道学有所成,那么就算有肌肤之痛,也要咬紧牙关,一忍再忍。如果做不到,我也不当这师父了!”自那以来,佐助无论多么难以忍受,也绝不哭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