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琴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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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松检校的家位于靭,距道修町的鵙屋约有十丁[14]路程。春琴每天由学徒拉着手前去学艺,那个学徒就是当时叫佐助的少年,亦即日后的温井检校。他同春琴的缘分便是如此而生的。如前所述,佐助出身于江州日野,老家同样经营药店,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曾在学徒时代到大阪的鵙屋药店做徒工。对佐助来说,鵙屋其实是历代主人。他比春琴大四岁,十三岁开始来当学徒,相当于春琴九岁,即失明之年,但他来时春琴美丽的眸子已经永久闭上了。佐助后来也没有为从未见到春琴的眸子而感到后悔,反而以此为幸。倘若知晓失明之前的春琴,失明后的面容难免显得不完美。所幸他对她的容貌没有任何缺憾感,一开始就觉得圆满自足。如今大阪上流家庭争先恐后将宅邸移去郊外,小姐们也亲近体育运动,接触野外的空气和阳光,过去那种深闺佳人或千金小姐已经没有了。可是即使眼下,住在市区的孩子们一般也体格孱弱,总体上面色苍白,同乡间长大的少男少女相比,皮肤光泽有所不同,说得好听些是洗练,说难听些是病态。这不限于大阪,乃是城市的共同现象。不过在江户[15],即使女子也以浅黑色皮肤为自豪,肤色不及京阪[16]的女子白皙。在大阪世家长大的公子哥们,甚至男子也都如戏曲中的年轻少爷一般细皮嫩肉弱不禁风,及至三十岁前后,这才变得面色红黑起来,脂肪堆积,身体陡然变胖,有了俨然绅士的富态。而在此之前则同妇人全然无异,皮肤白皙,着装趣味也阴柔不堪。何况生于往日幕府时期富裕的城里人家、闷在并不卫生的重重深院里长大的少女们那仿佛透明的青白细腻,在乡下人佐助少年的眼里将显得何等妖艳!此时春琴的姐姐十二岁,紧挨春琴的妹妹六岁,在刚刚进城的佐助看来哪一位都是乡下罕见的少女,尤其为失明春琴那莫可言喻的气韵所打动。他觉得春琴闭合的眼睑比其姐妹睁开的眸子还要妩媚动人,这张脸必须如此、理应如此。四姐妹之中他之所以对春琴评价高,认为她最漂亮——即便这是事实——想必那也是对其残疾多少怀有怜悯之情所使然,及至佐助则不然。日后佐助比什么都讨厌别人说自己对春琴的爱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认为那么看待的人委实始料未及。我看师父尊容觉得不忍啦可怜啦什么的一次也不曾有过。同师父相比,明眼人才叫凄惨!以师父那样的气度和相貌,何需别人怜悯呢?如果说我佐助可怜反而怜悯我的话,那么我和你们除了鼻眼齐全,此外没有一样比得上师父的我们岂不才是残疾?不过这已是后话。佐助最初大概只是把燃烧般的崇拜之情藏在心底而殷勤侍候,还没有恋爱的自觉,即使有,考虑到对方毕竟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且是历代主人家的千金小姐,作为佐助也只能乖乖听命陪伴,每天能一起走路也多少算是一种安慰。以新来乍到的少年之身被吩咐做宝贝女儿的向导,说起来似乎反常,但起始并不限于佐助,女佣跟随时有之,其他小伙计、年轻伙计陪伴时有之,情形种种样样。因有一天春琴提出“希望只由佐助一人”,故此后定为佐助专职。那是佐助十四岁以后的事。他感到无上光荣,总是激动地把春琴的小手收在掌中,沿着十丁路送去春松检校家,等她练完再领回家来。路上春琴很少说话,而只要春琴不开口,佐助也默不作声,只管注意不出差错。当有人问:“小姐为什么说佐助合适呢?”春琴回答:“因为他比谁都老实,不多嘴多舌。”前面说过,原本她娇柔可爱,待人和善,但失明以后变得阴沉郁闷起来,很少发出欢声笑语,沉默寡言,所以佐助不多嘴多舌、不添麻烦、小心尽职尽责这点可能合了她的心思(佐助说不喜欢看她的笑脸,盖因盲人笑时显得傻气可怜。以佐助的感情,想必不堪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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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佐助不饶舌、不打扰这点果真是春琴的本意吗?会不会是佐助仰慕之念隐约传递过去——尽管是孩子——而使之感到欣喜?虽然很难设想十岁少女能有这样的事,但想到作为聪颖早熟且失明的结果,第六感的神经已分外得到打磨这种情况,就未必能说是突发奇想。性情孤高的春琴即使在后来意识到恋情之后,也未轻易表明心曲,久久没有相许于佐助。这样,尽管多少存有疑问,但反正佐助这一存在起初就好像几乎没占据春琴心头,至少在佐助看来如此。拉手时佐助把左手抬到春琴肩高的位置,掌心朝上来接受她的右掌,佐助这一存在对于春琴似乎不过是一只手掌而已。偶尔要解手时也只是示以动作,或者蹙起眉头,抑或像出谜语一样自言自语,总之不会如此这般明确表达意志。如果对这些无动于衷,春琴必然心情不悦,因此佐助必须不断绷紧神经,注意不看漏春琴的表情和动作,感觉上就好像在接受精神注意力的测试。春琴原本就是我行我素的小姐出身,不巧又加上盲人特有的坏心眼,一时片刻也不给佐助放松的余暇。一次在春松检校家等待轮流练习当中,春琴身影忽然不见。佐助惊慌地四下寻找,不料去了厕所。解手时春琴总是默默起身出去,觉察到的佐助就追出来拉着手把她领到门口,在那里等待为她浇洗手水,但今天佐助马虎了,以致她一个人直接摸索着走了出去。“实在对不起了!”佐助声音颤抖着跑到正要伸手拿水勺柄的少女跟前说道。“可以了!”春琴边说边摇头。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对方说“可以了”,就道一声“是吗”作罢,那么往下就更麻烦了,而要强行扭过勺柄给她浇水,此乃诀窍。还有,某个夏日午后,佐助乖乖站在等候轮班的春琴身后,听得她自言自语说“热”,佐助好声附和“是够热的啊!”,但对方没有回应,少顷又说“热”。佐助于是心有所觉,拿起现成的团扇从后背为她扇风,这么着,对方好像遂了心愿。而若扇法多少有些不用心,又马上重复“热”。春琴的固执和任性固然如此这般,但只是对佐助有此特殊表现,并非对每一个学徒都这样。她原本就有这样的禀性,加上佐助刻意逢迎,以致她唯独对佐助才这样变本加厉,她觉得佐助最为得心应手的缘由即在这里。而佐助也不以此为苦,莫如说求之不得,把她这种特殊的坏心眼看成撒娇,理解为一种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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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春松检校让弟子习艺的房间在里面的二楼,所以轮班轮到时,佐助就领着春琴爬上楼梯,让她坐在同检校相对的座位上,把古筝或三弦摆在她面前,暂时下到休息室等她练完后再去接她。等候过程中要不松懈地竖起耳朵判断结束时间,一旦结束,没等叫就即刻起身相迎。这样,春琴所学之曲自然进入耳中,佐助的音乐爱好便是如此养成的。虽然日后成了一流大家,天赋之才想必也是有的,但若没被给予照料春琴的机会,且他本人不怀有无论如何都想与之同化的满腔爱情,那么佐助势必作为被允许使用鵙屋商号的一介药材商了此平凡一生。纵使后来失明称之以检校之位以后,他也总是说自己的技艺远远比不上春琴,得此成就完全是师父启发的结果。佐助一向把春琴捧到九天之上,他则躬身后退一百步二百步之多,所以这种话是不能全盘接受的。不过,技艺优劣另当别论,春琴更有天分、佐助乃是刻苦钻研的实干家这点应该毋庸置疑。他为买一把三弦而开始把主人家不时给的工钱和在跑腿地方拿得的小费悄悄存起来,是在他十四岁那年的年底,第二年夏天终于买得一把做工粗糙的习用三弦。为了不让大伙计瞧见而把杆部和共鸣箱分开拿进阁楼的睡房,每天夜晚等同伙睡着后独自练习。不过,毕竟最初是以继承家业的目的来当小学徒的,以此作为将来职业的打算也好,自信也好,都全然无从谈起。只是对春琴过于忠实了,因而开始以她的喜好为自己的喜好,此乃极端发展的结果,甚至企图以音曲作为获取对方之爱的手段那样的心情都是没有的——从对她都极力隐瞒这点亦可了然。佐助同五六个伙计、学徒睡在又矮又窄——窄得若一同起身几乎头碰头——的房间里,以不妨碍他们睡眠为条件求其保密。大家正是无论怎么睡都睡不够的年龄,躺下马上就酣然大睡,所以没人发牢骚。但佐助还是等他们睡熟才起身,在拿出被褥的壁橱里练习。阁楼本来又闷又热,而夏夜的壁橱里面肯定更热。这样,既可以防止弦声外泄,又正好能挡住鼾声、梦话等外部动静。当然不能用指尖弹拨,而是在没有灯光的漆黑场所用手摩挲着弹。但佐助全然没有觉得不便。想到盲人总是处于这黑暗之中,小姐也是在这黑暗中弹拨三弦,佐助就对自己也置身于黑暗这点感到乐不可支。即使后来被允许公开练习之后,每次拿起乐器时也习惯闭目合眼——说不和小姐一样过意不去。亦即,尽管双眼明亮,却想要品尝和失明春琴同样的苦难,想要尽量体验盲人不自由的生涯。有时竟好像羡慕盲人。后来他所以成了真正的盲人,其实也是少年时代便有如此心境所致。想来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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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种乐器都有无限奥秘。难度诚然相同,但因为小提琴和三弦的指位没有任何印记,且弹奏时每次都要调音,所以要弹到一定程度就更不容易,最不适合独自练习。何况在没有乐谱的时代,即使跟师父学,一般说来也琴需三个月三弦需三年。佐助没钱买古筝那种高价乐器,何况也不可能扛着那般煞有介事的东西,故而从三弦开始。但随调附和这点据说起初就已不在话下,这一来表明他天生的感觉至少在一般人以上,二来足以证明他平时陪同春琴在检校家等待时是何等注意倾听他人的练习。无论调子的辨析、曲目的语词,还是音的高低旋律,一切都只能依赖耳朵的记忆,此外别无依赖之物。如此这般,从十五岁那年夏天开始大约半年时间,除了同室伙伴以外所幸无人知晓,但到了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某日天明时分——说虽这么说,其实冬天四点前后仍四下漆黑,同夜半无异——鵙屋的御寮人[17],即春琴母亲茂女,起来如厕,忽然听得不知哪里断续传来《雪[18]》的旋律,虽然古来就有寒夜隐约黎明时分在寒风中习艺——时称“寒习”——的习惯,但道修町乃药店集中地段,传统店铺栉比鳞次,并非游艺师父和艺人之流居住的地方,声色人家一户也没有,因而在这万籁俱寂的深更半夜,纵然“寒习”,时刻也未免过于离奇。况且,若是“寒习”,理应拼命高声弹拨才是,可这声音则是用指甲轻轻弹拨,而又似乎反复练习同一地方直至满意为止,其执着样子不难想见。鵙屋御寮人虽然觉得奇怪,但当时没有怎么介意,接着睡了过去。后来半夜又起来两三次,而每次都听在耳里。那么说来,我也听到了。在哪里弹的呢?同狐狸敲肚皮[19]也好像不一样——也有人这么说道。这件事店员们毫不知情,而在后院却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佐助若是夏天以来一直在壁橱练习就好了,但因为未被任何人察觉,就变得胆大起来;何况毕竟是在务工之余占用睡眠时间练习的,久而久之,睡眠愈发不足。若是暖和地方,自然困意袭来,于是到了秋末便天天夜里悄然爬到晾衣台上弹。一般是夜间四时[20],即午后十点,同店员们一起就寝,凌晨三点左右醒来怀抱三弦去晾衣台,在寒冷的夜气中独自练习,及至东方开始隐约泛白时分才返回睡铺。春琴母亲听得的即是此时所弹。盖因佐助偷偷爬上去的晾衣台位于店铺房顶,较之紧挨其下睡觉的店员,隔着中院花草树木的里院的人更能在打开檐廊木板套窗时听得声响。店员们因了里院的吩咐加以查问。结果,得知乃是佐助所为。理所当然,佐助被叫到领班跟前狠狠训了一顿,三弦被没收,喝令以后万万不可,但此时有援助之手从意外地方朝佐助伸来。里院传出意见说反正想听听能弹到什么程度,而且首倡者是春琴。佐助战战兢兢,以为此事一旦被春琴知晓,对方定然不悦。本来只做好所交代的向导任务即可,却不顾小学徒的身份如此不自量,或被如此百般怜悯,或遭这般嘲笑,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事。唯其如此,听得主人想要听听,反而畏缩不前。倘若自己诚意通天而使得小姐心动,自然求之不得,可他只能认为这恐怕半是安慰半是戏弄,势必沦为一个笑柄。况且也没有在人前弹奏的自信。但是,春琴这人一旦提出想听,那么自己无论怎么推辞也不可能得到允许。再说春琴的母亲和姐妹们也都正被好奇心驱使着。这么着,他终究被叫去里面演示自学的结果。对他来说,实为盛大场面。当时佐助勉强掌握了五六支曲子,大家就叫他把知道的全都弹来。佐助只好从命,鼓起勇气,倾其所能地弹了《黑发[21]》那种容易的,又弹了《茶音头》那种有难度的。原本也没什么顺序,都是耍耳音耍来的,所以无非是颠三倒四记得的大杂烩。鵙屋一家或许像佐助恣意猜测的那样打算一笑了之,但得知他靠短时间独自练习就能弹得有板有眼之后,无不为之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