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太学堂
原作是诗体。1662年12月26日首演。1663年刊印。
序
这出喜剧刚一上演,就有许多人攻击;可是开怀畅笑的观众拥护他,坏话再多,也挡不住它有一个使我满意的成功。
我知道有人希望我这回拿它付印[1],来一篇序,回答回答评论家,解释解释我的作品;我对称赞它的人,毫无疑问,很是感激,他们以为我应该反驳别人的见解,维护他们的见解;不过,关于这方面的话,大部分我已经放进一篇对话的论文了,虽然我还不知道怎样处理这篇论文才好[2]。我想到写这篇对话,或者,像人家说的,这出小喜剧,是在戏上演了两三场以后。有一天黄昏,我在一家公馆,说起这种想法;有一位贵人[3]才名素著,辱蒙见爱,对计划马上表示相当好感,不但要我写,而且自己也要写;想不到过了两天,他真掏出一篇东西给我看,说实话,文思高妙,不是我写得出来的,只是有些地方,太夸奖我了,我怕演出来,马上会有人讥笑我,说戏里的誉扬,是我求出来的。我原来已经动笔了,表示尊重,也就没有写完它。我不晓得拿它写成什么,可是天天有许多人催我写出来;也正由于自己思想不定,我才没有拿批评里的话放进序来,防备有一天我决计用它。万一非演不可,我再说一遍,也只是某些人心怀不满,一味苛求,得罪公众,我帮公众出气罢了。因为,就我来说,喜剧演出成功,我就认为相当出气了。我希望我今后写出来的东西,他们一视同仁,一般看待,假定此外也都一样。
人物
阿尔诺耳弗 也就是德·拉·树桩先生。
阿涅丝[4] 阿尔诺耳弗抚养的天真姑娘。
奥拉斯 阿涅丝的情人。
阿南 乡下人、阿尔诺耳弗的听差。
尧尔耶特 乡下女人、阿尔诺耳弗的女仆。
克立萨耳德 阿尔诺耳弗的朋友。
昂立克 克立萨耳德的妹夫。
奥隆特 奥拉斯的父亲、阿尔诺耳弗的挚友。[5]
地点
城里一个广场。[6]
第一幕
第一场
克立萨耳德,阿尔诺耳弗。
克立萨耳德 你说,你来就为了娶她?
阿尔诺耳弗 是的,我打算明天成亲。
克立萨耳德 这儿只有你我,我想,我们可以一块儿谈谈,不怕有人听见。你愿意我以朋友资格,把真心话讲给你听吗?我听了你的计划,为你耽足了心思。娶太太这事,不管你从哪一个角度考虑问题,反正在你是一种很冒失的举动。
阿尔诺耳弗 你说得对,我的朋友。也许府上的事,你怕舍下也有。我相信,只有你这种脑壳,才以为绿帽子是世上婚姻必不可少的专有品。
克立萨耳德 绿帽子不绿帽子,全看造化,谁也难保谁不戴,我看,只有傻瓜才在这上头操心。不过我为你耽心的倒是许多可怜丈夫受的那种冷嘲热讽。因为我不说你也知道,大人物、小人物,没有一个当丈夫的能逃得过你的批评;因为你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到一个地方,便拿人家的私情勾当到处嚷嚷……
阿尔诺耳弗 很好。像本地丈夫这样有耐性的,世上还有第二个城市?难道我们没有看见他们,不分贵贱高低,个个在家里受气?有的攒下钱来,太太受用不说,还叫送他绿帽子的人一块儿受用;有的比较走运,可也不见得就少丢脸,他看见天天有人给太太送礼,心里没有丝毫吃醋的意思,因为太太告诉他说,送礼由于器重她的才能[7]。有的吵翻了天,一点也不起作用;有的心平气和,听其自然,看见公子驾到,恭恭敬敬,接过他的手套和斗篷。有的太太,有一般妇女的狡猾,假意对她忠心的丈夫,泄露她情人的秘密,丈夫信以为真,不但高枕无忧,而且可怜这位情人枉费心机,其实人家没有枉费;有的女人乱花钱,怕人疑心她的财路不明,就说她是耍钱耍来的,傻瓜丈夫感谢上帝她赢了钱,也不想想她是怎么一个耍法。总之,处处是讽刺的材料;作为观众,我也好不笑?当着这些活王八,我能不……?
克立萨耳德 对;可是笑话旁人,也该提防旁人笑话自己。世人就爱闲言闲语,议论眼前的事,飞短流长,津津有味;可是尽管天花乱坠,我听了那些流言,却从来没有幸灾乐祸,沾沾自喜过。我在这方面,相当有节制。有些丈夫,贪图安逸,凡事容忍,我也实在看不下去,不过有些情形,我虽然反对宽大,却也没有意思张扬出去;因为话说回来,必须提防自己变成讽刺的对象。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夸夸其谈,说什么这件事这样做相宜,那件事这样做欠妥。所以万一我的脑壳背运,也遇到尘世上这种丢脸的事,我几乎拿稳了,按照我的作法,旁人掩口笑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不定我会捡到这种便宜:有些善心人,还会说我一声可惜哩。可是亲爱的朋友,你就两样了:我不妨对你再说一遍,天晓得你冒多大的风险。你对苦命的丈夫,一向不留口德,活像一条疯狗,见人就咬,所以你就该凡事仔细,不作旁人的笑柄。万一你让人家抓住一点点小辫子,就得当心人家会在闹市辱骂你……
阿尔诺耳弗 我的上帝!不劳操心,我的朋友。谁能在这上头扳倒了我,真算得上有本事啦。女人给我们绿帽子戴,用的诡计和阴谋,还有她们用什么样的妙算糊弄丈夫,我全知道;我对这种意外,早就有了防备。我娶的这个姑娘,天真到了极点,我的脑壳可以免戴绿帽子了。
克立萨耳德 你真就以为一个傻瓜女人……
阿尔诺耳弗 娶一个傻瓜,就为自己不当傻瓜[8]。我真诚相信,嫂夫人十分贤德;不过一个女人灵巧,并非好兆,我就知道有些男人,娶太太娶得太有才分,等于自讨苦吃。我呀,娶太太会娶一位女才子?一开口,不是小会[9],就是小巷[10];写情书,不用散文,就用诗体;来客不是侯爵,就是才子;而我名为太太的丈夫,活像一位背时的圣者,无人理睬。不,不,我不要有才学的女子;女人写文章,知道的就比不该知道的多。我要我的女人不怎么有学问,就连什么是韵脚,也不知道。万一有人非和她“玩筐子”[11]不可,轮到问她:“你往里头放什么?”我要她回答:“放一块奶油蛋糕。”一句话,我要她一无所知。老实对你说了吧,对她说来,懂得祷告上帝、爱我、缝缝纺纺,也就够了。
克立萨耳德 那么,你的偏好是一个蠢女人了?
阿尔诺耳弗 正是,我宁可爱一个傻里傻气的丑八怪,也不爱一位才华出众的俏佳人。
克立萨耳德 有才,有貌……
阿尔诺耳弗 只要有德就好。
克立萨耳德 可是话说回来,你怎么能要一个傻瓜懂得什么叫作有德呢?而且一辈子和一个傻瓜待在一起,我相信,也就够腻人的了。这且不说,你以为你就保险自己不戴绿帽子了吗?有才思的女人,可能不守妇道,不过起码她也得敢作敢为。蠢女人寻常没有意思做,也没有想到做,可是就把坏事做下来了。
阿尔诺耳弗 对于这种高谈阔论,我的回答就像庞达格吕艾耳回答巴女尔吉的话一样:劝我娶一个不是傻瓜的女人,你就开导吧,你就鼓励吧,你一直讲到圣灵降临节,讲到无话可讲,你也只有干瞪眼,休想说服得了我。[12]
克立萨耳德 我再也不劝你就是了。
阿尔诺耳弗 各人有各人的作法。我找太太,和我干别的事一样,要照自己的想法做。我觉得自己够阔的了,我相信,很可以挑一个靠我活命的太太,处处看我的脸色,事事受我的挟制,也绝不会怪罪我,财产和门第都不如她的娘家。从她四岁起,我看见她在一群孩子当中,一副温柔和端庄的模样,就对她有意。她是一个穷人家女儿,家境困窘,我动了问她母亲要她的念头;善良的乡下女人,晓得了我的心思,也很乐意摆脱她的负担。我把她搁在一家小修道院,和世人断绝往来,按照我的方针,把她教养成人,这就是说,要求她们加意照拂,尽可能把她变成一个白痴。感谢上帝,我的希望没有落空。她长大了,心地十分简单,总算上天有眼,成全我的愿望,给了我一个称心如意的太太。所以我又把她接出来,只是我的住宅随时有各色人等进出,必须预防周到,我让她住在一个僻静地方,就是这所房子,这儿没有一个人来看我。我怕她的善良天性受害,我给她雇的下人,也都像她一样朴实。你一定问我,“说这话干什么?”我说这话,无非是叫你知道,我已经先有过提防了。事情的结果就是:我以知己朋友的资格,请你今天和她一块儿用晚饭,我希望你能细看她一眼,看看我的选择有没有道理。
克立萨耳德 我同意来。
阿尔诺耳弗 你和她谈过话以后,就可以看出她是什么长相,她有多么天真了。
克立萨耳德 听了你方才的话,这方面就不会……
阿尔诺耳弗 我的话还跟不上实在情形。我赞叹她处处天真,有时候说起傻话来,活活把我笑死。有一天(谁能相信这是真的?),她很苦恼,过来问我,那副傻相,世上就没有第二份:小孩子是不是从耳朵眼里生出来。
克立萨耳德 阿尔诺耳弗先生,我很高兴……
阿尔诺耳弗 看你!怎么老爱叫我这个名字?
克立萨耳德 啊!叫惯了这个名字,不由自主,就顺嘴溜出来啦。我从来想不起叫你德·拉·树桩先生。人都四十二岁了,谁给你出的这个鬼主意,想起改名换姓,拿你田庄上一棵烂了的老树身子,当作领主姓名,在社会上用?
阿尔诺耳弗 不说这所房子是用这个名字出面的,就是在我听来,拉·树桩也比阿尔诺耳弗中听。[13]
克立萨耳德 抛开祖先的真名实姓不用,换上一个不见经传的名姓,多不应该!许多人爱这个调调儿;我就晓得有一个乡下人,叫作胖子·彼耶,(我没有意思将他比你,你不要误会。)全部产业也只有那么一小块地,他在周围挖了一道烂泥沟,就大模大样,把自己叫作德·海岛先生。
阿尔诺耳弗 这一类例子,你就免了吧。反正我姓定了德·拉·树桩。我有我的理由,我觉得好听,叫我另一个名字,就是成心跟我过意不去。
克立萨耳德 可是有许多人还一时记不住,我就看见有人给你写信……
阿尔诺耳弗 人家不知道,我也就由它去了,可是你……
克立萨耳德 行。我们别尽在这上头吵啦。我以后多加小心,练熟了嘴,光叫你德·拉·树桩先生好了。
阿尔诺耳弗 再见。我敲门去了,我问一声好,也就是说我回来了。
克立萨耳德 (走开。)[14]说真的,我看他是一个十足的疯子。
阿尔诺耳弗[15] 有些事他有一点想不通。也真是怪事,人人固执成见,死不让步![16]喂!
第二场
阿南,尧尔耶特,[17]阿尔诺耳弗。
阿南 谁在敲门?
阿尔诺耳弗 开门。[18]十天没有见到我,我想,见了我,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阿南 谁在外头?
阿尔诺耳弗 我。
阿南 尧尔耶特!
尧尔耶特 什么事?
阿南 开门去。
尧尔耶特 你去。
阿南 你去。
尧尔耶特 说真的,我不去。
阿南 我也不去。
阿尔诺耳弗 你们两下里一客气,我在外面可进不来啦!喂,喂,我求你们啦。
尧尔耶特 谁在打门?
阿尔诺耳弗 你们的主人。
尧尔耶特 阿南!
阿南 什么事?
尧尔耶特 是老爷。快开门去。
阿南 你开去。
尧尔耶特 我在扇火呐。
阿南 我怕我的麻雀飞出去,叫猫吃了。
阿尔诺耳弗 你们两个人,谁不开门,谁就四天不给饭吃。啊!
尧尔耶特 我跑过来开门,你来干什么?
阿南 凭什么该你开,不该我开?好滑稽的战料[19]!
尧尔耶特 给我走开。
阿南 偏不,你自己走开。
尧尔耶特 我要开门。
阿南 我呀,也要开门。
尧尔耶特 你开不成。
阿南 你也开不成。
尧尔耶特 你也不成。
阿尔诺耳弗 我现在真得有好耐性才成!
阿南[20] 老爷,应门的是我。
尧尔耶特[21] 是我、您的女用人。
阿南 不看在老爷分上,我就……
阿尔诺耳弗 (挨了阿南一记耳光。)混账!
阿南 对不起。
阿尔诺耳弗 看看这个蠢才!
阿南 老爷,全怪她……
阿尔诺耳弗 两个人全给我住嘴,想着回我的话,别尽胡闹啦。好,阿南,家里人都怎么样?
阿南 老爷,我们[22]……老爷都[23]……托福上帝,我们……
〔阿尔诺耳弗三次从阿南头上摘下他的帽子。[24]
阿尔诺耳弗 目无尊长的蠢才,在我面前回话,谁教你戴着帽子的?
阿南 你做得对,是我错。
阿尔诺耳弗 (向阿南。)去喊阿涅丝下来。[25](向尧尔耶特。)我不在家,她是不是闷闷不乐?
尧尔耶特 闷闷不乐?没有。
阿尔诺耳弗 没有?
尧尔耶特 有的。
阿尔诺耳弗 那么为什么……?
尧尔耶特 是呀,骗你不得好死,她时时刻刻盼你回来;门前过来马呀、驴呀、要不骡子呀,她总以为是你。
第三场
阿涅丝,尧尔耶特,阿尔诺耳弗。
阿尔诺耳弗 手里拿着活计!这是一个好表示。好!阿涅丝,我出门回来啦,你很开心吧。
阿涅丝 是呀,感谢上帝,先生。
阿尔诺耳弗 我又看见你,也很开心。看样子,你这一向都好吧?
阿涅丝 只有跳蚤,夜晚闹得我睡不好。
阿尔诺耳弗 啊!没有好久,就有人给你捉跳蚤了。
阿涅丝 那你就趁了我的心啦。
阿尔诺耳弗 我也这么想。你在做什么活?
阿涅丝 我在给自己做睡帽。你的睡衣和睡帽罩儿全做好了。
阿尔诺耳弗 啊!这就对啦。好,上楼去吧。不必难过,我马上就回来,还有要紧事告诉你。(都下去了。)时代的女英雄们哟,有学问的太太们哟,高谈情意和优美感情的妇女们哟,所有你们的诗词、你们的传奇、你们的书信、你们的情书、你们的全部学问,我敢说,没有一样比得上这种诚实、坚贞的无知。
第四场
奥拉斯,阿尔诺耳弗。
阿尔诺耳弗 我们决不应该看重财富;只要名声清白……我看见了谁?他不是?……是的,我看错了人。不对。是看错了。不,是他。奥……
奥拉斯 阿……
阿尔诺耳弗 奥拉斯。
奥拉斯 阿尔诺耳弗先生。
阿尔诺耳弗 啊!我高兴极了!你来了多久?
奥拉斯 九天。
阿尔诺耳弗 真的?
奥拉斯 我一来,就到府上看您,可是没有见着。
阿尔诺耳弗 我下乡了。
奥拉斯 对,有两天啦。[26]
阿尔诺耳弗 哦!孩子们长得真快,这才几年工夫!记得我看见你的时候,还不到这么高,想不到而今已经是一表堂堂了。
奥拉斯 净长个子啦。
阿尔诺耳弗 可是令尊奥隆特、我器重和尊敬的亲爱的好朋友,请问,在干什么?在说什么?[27]身子一直好?他晓得,他样样事,我都关心。我们四年没有见面了。
奥拉斯 尤其糟的是,我想,彼此也不通信。[28]阿尔诺耳弗先生,他比我们快活多了。我有他一封给您的信。不过他后来有一封信给我,说他也要来,什么缘故,我还不晓得。您知道,您有一位同乡,在美洲待了十四年,发了大财,新近回到本地吗?
阿尔诺耳弗 不知道。信上没有说起他的姓名?
奥拉斯 说他叫昂立克。
阿尔诺耳弗 不认识。
奥拉斯 家父对我讲,说他回来了,倒像我和他非常熟识一样;信上说:他们一道儿上路,来办一件要紧事,什么事,信上却又没有说起。[29]
阿尔诺耳弗 看见他,我一定要乐坏了,我要好好儿招待招待他。(读过信后。)朋友之间,写信不必这么客气,根本用不着这些客套。他信上即使一字不提,你也可以像用自己的钱一样,用我的钱。
奥拉斯 我这人是一个实心眼儿,顺风扯旗,现在正缺一百皮司陶[30]。
阿尔诺耳弗 说真的,你这样做,是看得起我。好得很,我身上就有这笔钱。你连钱包也拿去吧。
奥拉斯 应该……[31]
阿尔诺耳弗 别闹这一套啦。好啊!你觉得这城市怎么样?
奥拉斯 人烟稠密,房屋富丽,我相信种种娱乐,一定也很出色。
阿尔诺耳弗 寻欢作乐,因人而异;不过就所谓风流人物来说,他们在本城会感到心满意足的,因为本城妇女好的就是搔首弄姿。棕色头发、金黄色头发,个个女子心性随和,而丈夫又都最好说话。这是一种帝王消遣;我常常就拿我看见的偷情勾当,当作一出好戏看。也许你已经弄到了一个女的。还是你没有交上桃花运?像你这样的男子,比金子还要打动人心,相貌堂堂,是制造王八的好手。
奥拉斯 不瞒您说,我在本城已经有了一桩风月好事,两家相好,我不得不据实以告。
阿尔诺耳弗[32] 妙啊!又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我的笔记本要添新材料了。
奥拉斯 可是一定要请您守秘密。
阿尔诺耳弗 哦!
奥拉斯 这一类事,您也不是不知道,一走露风声,就要全功尽弃。我现在索性就都对您明说了吧:我爱上本地一位美人儿。我那些小殷勤,开头很见效,我顺顺当当就接近她了。我说这话,不是夸口,也不是贬低她的身份,不过这也是真的,我是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阿尔诺耳弗 (笑。)女的是谁?
奥拉斯 (指阿涅丝的住宅给他看。)您这儿看见的这所房子,墙是红的,[33]里面住着一位年轻姑娘。她什么也不懂,原因是有一个男人,荒谬绝顶,禁止她和世人往来,可是别瞧她愚昧无知,那是人家要她这样愚昧无知,她出脱得却也实在俏丽动人;那副惹爱生怜的多情模样,就是铁石人见了,也狠不下心去。这颗风姿绰约的爱情小星星[34],说不定您也见过:她的名字叫作阿涅丝。
阿尔诺耳弗 (旁白。)啊!气死我啦!
奥拉斯 那个男的,人家叫他德·拉·树身,要不就叫他德·拉·树桩,到底叫什么,我没有很搁在心上。据说,他很阔,不过头脑不算怎么清楚。人家对我说起他来,像说一个滑稽人。您不认识他?
阿尔诺耳弗 (旁白。)活要人命!
奥拉斯 哎!您怎么不说话呀?
阿尔诺耳弗 哎!是的,我认识他。
奥拉斯 他是一个疯子,对不对?
阿尔诺耳弗 哎……
奥拉斯 您说什么?什么?哎?是说对?妒忌到了好笑的地步?是傻瓜?我看,人家对我形容他的话,是形容对了。总之,可爱的阿涅丝把我征服了。我不骗你,她那副小模样真惹人爱。一位绝世佳人,受这种怪人管制,简直罪过。所以尽管这醋缸子管得严,我要尽我的全部力量,以我的热烈愿望,把她夺过来。我向您冒昧借钱,就是为了完成这正义的举措。您比我还明白,我们再怎么努力,也离不了金钱,金钱是一把万能钥匙,人人见了这块勾魂的东西,眉开眼笑,在情场上像在战场上一样,保证胜利。我觉得您像在难过:莫非您心里不赞成我的计划?
阿尔诺耳弗 不,我是在想……
奥拉斯 我们谈了这半天,您该累了。再见。回头我再到府上来谢您。
阿尔诺耳弗[35] 啊!真就……!
奥拉斯 (回来。)我再说一遍:求您当心,千万不要泄露我的秘密。
〔他下。
阿尔诺耳弗 我觉得心里真……!
奥拉斯 (回来。)尤其是,不要告诉家父知道,他也许要生我的气的。
阿尔诺耳弗 (以为他又要回来。)哦!……哦!这半天谈话,我真叫难受!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心烦意乱过。他多大意,多性急,把这事情讲给我本人听!他虽然不清楚另一个名字也就是我,可是谁从来像这冒失鬼这样热狂的?不过我尽管难受,也该约制一下自己,把我担心受惊的事弄明白,让他喋喋不休,把话叨叨出来,探听清楚他们私下的往来,再作计较。我想,他还没有走远了,想法子赶上他,让他一五一十,把前后经过都讲出来。想到这样做,要有祸事临头,我就浑身打颤,明知问不出好事来,却又非问不可。
第二幕
第一场
阿尔诺耳弗。
阿尔诺耳弗 我白赶了一趟,没有能追上他,可是我仔细一想,毫无疑问,这样倒好。因为话说回来,我心乱极了,不见得能当着他,不露马脚。我心里万分苦恼,这样一来,就摊出来了;他不晓得的事,他也知道,反而不是我的本意。不过由人摆布,给花花公子谈情说爱大开方便之门,我也不是那种孱头。我要断绝他们的往来,马上晓得他们相好到了什么地步。这事关系到我的名声,不由我不十分关心:就现在的关系来说,我应当把她当作太太看待。她一出丑,我就丢人。总之,她有差错,我就遭殃。嗐!我离开离出了是非!旅行旅出了祸殃!
〔叩门。
第二场
阿南,尧尔耶特,阿尔诺耳弗。
阿南 啊!老爷,这回……
阿尔诺耳弗 别作声!两个人全到这儿来:这边,这边。来这儿,倒是来呀,我说。
尧尔耶特 啊!您的样子好怕人,我的血都不流啦。
阿尔诺耳弗 我不在家,你们就这样服从我,两个人就这样狼狈为奸欺骗我呀?
尧尔耶特[36] 哎呀!老爷,我求您行行好,别把我吃了。
阿南 (旁白。)我敢说,一定疯狗把他咬了。
阿尔诺耳弗[37] 呜佛![38]我一脑门子的祸事,急得话都说不来啦。我出不来气,巴不得脱光了,一丝不留。[39]该死的东西,那么,你们居然放一个男人进来?……[40]你想溜啊!应该马上……[41]你要是动一动啊……我要你们告诉我……哦!……对,我要两个人都……[42]谁动,我就打死谁!这个男人怎么混进家里的?哎!说呀,快,赶快,马上,趁早,别发愣,你们说不说?
阿南和尧尔耶特 啊!啊!
尧尔耶特[43] 我吓晕啦。
阿南[44] 我吓死啦。
阿尔诺耳弗[45] 我出了一身汗:先换一口气;我得吹吹风,散散步。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看到他,谁知道他长大了来这一手儿?天呀!我心里好难过!我想,我顶好还是和颜悦色,从她自己嘴里,套出和我有关的事来。想法子压压我的怒火。[46]忍耐呀,我的心,急不得,急不得。[47]起来,进去,叫阿涅丝下来。站住。[48]他们会对她讲,我在发脾气,她就有了防备了,还是我自己找她下来的好。[49]你们在这儿等着我。
第三场
阿南,尧尔耶特。
尧尔耶特 我的上帝!看他多凶啊!他那双眼睛,盯着人看,吓坏了我,简直吓死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有这么难看的。
阿南 我对你说过了,是那位先生把他惹的。
尧尔耶特 可是他见了什么鬼了,那样蛮不讲理,要我们把女当家的在家里看守起来?他为什么要把她藏得严严的,不许外人挨近?
阿南 因为这事让他吃醋。
尧尔耶特 可是他从哪儿来的这种怪想法呀?
阿南 是从……是从他吃醋上来的。
尧尔耶特 对;可是为什么吃醋?为什么动怒?
阿南 因为吃醋……尧尔耶特,你听明白了,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让人不放心……把房子四周的人赶走。我给你打个比喻,你就清楚了。你端着一碗汤,来了一个饿鬼,要喝掉你那碗汤,你不单生气,还要揍他,你说,对不对?
尧尔耶特 对,这话我懂。
阿南 吃醋完全跟这一样。女人确实就是男人的汤。一个男的看见别人有时候也想尝尝他的汤呀,马上就大发雷霆。
尧尔耶特 对;可是为什么有人就不是这样子啊?我就看见有些男的,看见太太和漂亮的先生在一起,反而显得高兴。
阿南 那是因为有人闹恋爱,并不这么贪,只肯一个人独吞。
尧尔耶特 我要是没有看错人的话,是他又回来啦。
阿南 你看对啦,是他。
尧尔耶特 看他那副苦相儿呀。
阿南 那是因为他难过呀。
第四场
阿尔诺耳弗,阿南,尧尔耶特。
阿尔诺耳弗[50] 有一个希腊人,对奥古斯督皇帝讲:遇到我们动怒的时候,我们首先就该背背我们的字母表,这期间,肝火熄了,不该干的事也就免了。[51]这是一个有用而又合理的建议。我对阿涅丝的事情,就是遵照他的劝告做的。我拿散步作借口,特意把她叫到这个地方,根据我这精神近乎失常的人的猜疑,一步一步勾出她的话来,试探她的真心,不动声色,把真相弄明白。过来,阿涅丝。[52]你们进去吧。
第五场
阿尔诺耳弗,阿涅丝。
阿尔诺耳弗 散散步,怪舒畅的。
阿涅丝 很舒畅。
阿尔诺耳弗 天气又好!
阿涅丝 很好。
阿尔诺耳弗 有什么新闻吗?
阿涅丝 小猫死啦。
阿尔诺耳弗 糟糕;不过有什么办法?我们全有一死;人各为己。我下乡的期间,有没有下雨?
阿涅丝 没有。
阿尔诺耳弗 你闷不闷?
阿涅丝 一点也不闷。
阿尔诺耳弗 这九天,也许是十天,你还做了些什么?
阿涅丝 六件睡衣,我想,还有六顶睡帽罩儿。
阿尔诺耳弗 (沉吟了一下。)亲爱的阿涅丝,人世间无奇不有。听听那些流言蜚语看,人人说短道长:有些街坊对我讲,我在外期间,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到家里来过,你不但允许他相见,还耐心听他唠叨来的;不过我并不相信这些闲言闲语,我敢打赌说,这不是真的……
阿涅丝 我的上帝,别打赌,你准输。
阿尔诺耳弗 什么?真有一个男人……?
阿涅丝 千真万确。我敢发誓,他几乎就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家。
阿尔诺耳弗 (旁白。)她说这话,诚诚恳恳的,在我看来,至少表示她天真无邪。[53]不过阿涅丝,我记得我好像禁止你见生人来的。
阿涅丝 是的;我见是见了他,不过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见他;你是我的话,一定也会见他的。
阿尔诺耳弗 也许会吧。不过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涅丝 可真出奇啦,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我在阳台上做活,乘凉,就见旁边树底下,来了一个好看的年轻人,看见我在望他,马上对我行礼,深深一躬;我怕失礼,我这方面也就还他一躬。他忽然对我又是一躬,我呐,也就赶快照样陪上一躬。接着他又鞠第三个躬;我也连忙还他第三个躬。他去了来,来了去,也不嫌烦,每回对我总是深深一躬;我呐,目不转睛,望着他走来走去,也一个又一个躬回他。不是天色黑了下来啊,我就要老这样还礼还下去啦。因为我不愿意示弱,让他小看我,说我不如他礼数周到,落个心里不痛快。
阿尔诺耳弗 很好。
阿涅丝 第二天,我站在门口,有一个老婆子,走到我跟前,这样讲道:“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让你长久这样标致!他给了你一个美人身子,并非叫你把它瞎糟蹋了。你应该知道,你伤了一个人的心,人家眼下正在抱怨你呐。”
阿尔诺耳弗 (旁白。)啊!撒旦[54]的走狗!可恶的死鬼!
阿涅丝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我伤了人!”她就说:“是啊,伤啦,的确伤啦;就是昨天看见你在阳台的那个男的。”我就说:“哎呀!怎么会的?难道是我失手掉下什么东西,砸了他不成?”她就说:“不是的,坏事的是你的眼睛,是你看他把他看病了的。”我就说:“哎呀!我的上帝!这可真是再也想不到的祸事,难道我的眼睛还会害人不成?”她就说:“是啊,我的姑娘,你不晓得,你的眼睛有毒,能把人毒死的。别的话也就不必说了,反正可怜的人在等死就是了。”善心的老婆子接着又道:“你要是狠了心,不肯救他呀,他也就只有两天好活啦。”我就说:“我的上帝,那我可真要难过死了。不过他要我怎么救他啊?”她对我道:“我的孩子,他希望得到的,也不过是有福分见见你,和你谈谈话。你的眼睛害了他,还得你的眼睛治好他,也只有你的眼睛能救他。”我就说:“哎!好吧;既然这样,他乐意看我多少回,就来看我多少回好了。”
阿尔诺耳弗 (旁白。)啊!该死的巫婆!害人精,冲你这些善心的诡计,就该下地狱!
阿涅丝 他就这样见到了我,把病治好了。你倒是说说看,我该不该这样做?我见人难过,就自己难过;我见小鸡死,自己就哭;你说,我能见死不救,落个良心不安吗?
阿尔诺耳弗 (低声。)坏都坏在她天真无邪。也怪我自己粗心大意,出门不托人照管这善良的女孩子,由着坏人千方百计勾引。我怕死鬼色胆包天,一不做,二不休,干出不妙的事来,不是玩玩就好歇手的。
阿涅丝 你怎么啦?看样子,你是不是有点儿不开心?我把事情说给你听啦,难道我做错了不成?
阿尔诺耳弗 没有什么。倒是,那回见面以后,年轻人来看你,又怎么来的,你讲给我听听。
阿涅丝 哎呀!你要是知道他多开心,我一见他,他病去得多快,他送了我一个好看的首饰匣子,给我们的阿南和尧尔耶特赏钱,你也一定会爱他,像我们一样,说……
阿尔诺耳弗 对。他一个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又怎么来的?
阿涅丝 他发誓说他爱我,那份儿痴情,简直数一无二,对我说的话,再动听不过,说的事情也是什么都比不上。我每回听他说话,心里那份儿受用呀,就说不出里头有什么东西在打动我。
阿尔诺耳弗 (旁白。)嗐!我问底细问出了苦恼,而且只有问话的人,一个人受这份儿活罪!(向阿涅丝。)除去这些话、这种种小意思之外,他有没有做过别的亲爱表示?
阿涅丝 哦!多着呐!他拿起我的手和胳膊,香呀香的,就没完没了。
阿尔诺耳弗 他有没有,阿涅丝,动你别的地方?(见她在发愣。)呜佛!
阿涅丝 哎!他动……
阿尔诺耳弗 什么地方?
阿涅丝 我的……
阿尔诺耳弗 嗯!
阿涅丝 那……
阿尔诺耳弗 你是说?
阿涅丝 我不敢说,你也许要生我的气的。
阿尔诺耳弗 我不生气。
阿涅丝 会的。
阿尔诺耳弗 我的上帝,不会的!
阿涅丝 那你赌咒。
阿尔诺耳弗 好吧,我就赌咒。
阿涅丝 他动我的……你要恼的。
阿尔诺耳弗 不会的。
阿涅丝 会的。
阿尔诺耳弗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见鬼哟,怎么这么蘑菇!他动你的什么?
阿涅丝 他……
阿尔诺耳弗 (旁白。)真把我急死!
阿涅丝 他动我那条扎头带子:他把你给我的那条扎头带子拿走了。说真的,我没有办法叫他不拿。
阿尔诺耳弗 (平静下来。)带子的事,不必说了。我要知道的是,他除了香你的胳膊以外,有没有做别的事?
阿涅丝 怎么?还有别的事好做?
阿尔诺耳弗 不是的。不过他说他有病要你治,他没有问你要别的法子治吗?
阿涅丝 没有。他要是问我要的话,你明白,我为了救他,会什么也答应他的。
阿尔诺耳弗[55] 总算上天有眼,我还没有做赔本生意。我要是再犯错误呀,我就由人作践好了。不说了。[56]阿涅丝,这是你不懂事的结果。过去的事,说也无益,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知道,这风流家伙说话媚你,一心就为骗你,骗到了手,又取笑你。
阿涅丝 哦!绝不会的:他说这话给我听,说了总有三十回以上了。
阿尔诺耳弗 啊!你不知道,他的话就相信不得。总之,你要晓得,收人家的首饰匣子、听这些恶少瞎扯淡、懒洋洋的,任凭他们香手、调情,就犯下了滔天大罪。
阿涅丝 你说什么,犯罪?请问,有什么理由?
阿尔诺耳弗 有什么理由?理由就是:早就明文规定好了,上天看见行为不轨,就怫然大怒。
阿涅丝 大怒?有什么大怒的必要?唉呀!这事可真适意啦,可真好受啦!先前我不晓得这些事,现在尝到了味道,快活得不得了,我觉得真有意思啦。
阿尔诺耳弗 是的,这种种柔情蜜意、这些甜言蜜语和这些温存的爱抚是一种莫大的快乐,不过必须经过正当手续才成;结婚以后,这种快乐就不算犯罪了。
阿涅丝 结婚以后,就不算犯罪啦?
阿尔诺耳弗 不算啦。
阿涅丝 那就赶快让我结婚吧,我求你啦。
阿尔诺耳弗 不单你盼望,我也盼望:我回来就为了你结婚。
阿涅丝 能行吗?
阿尔诺耳弗 能。
阿涅丝 你可真叫我称心啦!
阿尔诺耳弗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结婚的。
阿涅丝 你希望我们、我们两个人……
阿尔诺耳弗 一点也不错。
阿涅丝 真这样的话,我要把你疼成什么了啊!
阿尔诺耳弗 哎!我也一样疼你。
阿涅丝 我这个人,旁人开玩笑,我是一点也听不出来的。你说话当不当真?
阿尔诺耳弗 当真,回头你就明白啦。
阿涅丝 我们回头结婚?
阿尔诺耳弗 对。
阿涅丝 什么时候?
阿尔诺耳弗 今天晚上。
阿涅丝 (笑。)今天晚上?
阿尔诺耳弗 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听了这话才笑的。
阿涅丝 是呀。
阿尔诺耳弗 我要的就是你能称心如意。
阿涅丝 哎呀!我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和他结婚,我可称心啦!
阿尔诺耳弗 和谁结婚?
阿涅丝 和……那儿。[57]
阿尔诺耳弗 那儿……那儿不和我相干。你挑丈夫未免挑得有点太急。一句话,我给你看中的,是另一个人。至于那位先生。不必再提啦。[58]他说他害病,那是哄你的话,就算他害病吧,哪怕害死,从今以后,我请你和他完全断绝关系。他再来家里,你表示礼貌,就照准他的脸,老实不客气,关上大门。他要是敲门的话,你从窗口扔下一块石头砍他,他就再也不敢来了。阿涅丝,你听明白我的话没有?我藏在一个墙角儿,看着你做。
阿涅丝 哎!人家那样好看!这也……
阿尔诺耳弗 啊!啰嗦!
阿涅丝 我狠不下这个心……
阿尔诺耳弗 不许唠叨啦。上楼去吧。
阿涅丝 什么?你要……
阿尔诺耳弗 够啦。我是主子,我把话吩咐下来啦:去吧,服从。
第三幕
第一场
阿尔诺耳弗,阿涅丝,阿南,尧尔耶特。
阿尔诺耳弗 是啊,一切顺利,我甭提有多喜欢啦。你们一丝不走,照着我的吩咐做。勾引良家妇女的恶少,处处受打击,这就是有贤明导师的好处。阿涅丝,你是天真无邪,上了坏人的当。你看你,想也没有想到,让人家作弄到这般地步。不是我开导你,你就要一直走上地狱和毁灭的大路。我太清楚这些花花公子的作风了:他有漂亮的膝襜[59],有许多带子和羽毛,假头发大大的,牙齿好看,谈吐十分销魂,可是你听我说,魔鬼的爪子就在底下藏着。他们是真正的撒旦,张开大口,饿狼一般,专吃妇女的名声。[60]不过你这一回,幸而营救及时,清清白白,就逃出来了。我看见你朝他扔石头,这块石头粉碎了他的种种心计。我叫你准备结婚,看你扔石头的模样,我越发觉得喜事不该再拖延下去了。不过有几句话,你听了对你有益,我还是先说了的好。[61]搬一张凳子到外头来。你们要是……
尧尔耶特 你吩咐的话,我们都记住啦。我们先前是受了那位先生的骗,不过……
阿南 他要是再进得来呀,我就把酒戒了。这家伙还是一个坏蛋:前回他给了我们两个金艾居[62],原来分量不足。
阿尔诺耳弗 照我的口味,备好晚饭。我方才说起我们的婚书,你们两个人,随便哪一个人,回头回来,去把公证人请来,他就住在十字路口拐角的地方。
第二场
阿尔诺耳弗,阿涅丝。
阿尔诺耳弗 (坐下。)放下你的活计,听我讲话。头扬起来点儿,把脸转过来。这儿,[63]我讲话的时候,看着我这儿,句句话全要牢牢记在心上。阿涅丝,我娶你当太太,你就该一天一百回,庆幸自己时来运转,想念自己出身低微,同时称道我的慈心,把一个穷乡下姑娘,从下贱身份,高升为资产阶级的体面太太,当我的配偶,享受鱼水之乐。许多人家小姐,和我门当户对,因为我一心要抬举你,就谢绝了这些亲事。所以我说,你就应该常常想着:不是嫁我嫁得体面,世上就没有你立脚的地方,也只有这样,你才会勉励自己,对得起我抬举你的地位,念念不忘你的出身,小心在意博取我的欢心,不辜负我的一片好意。[64]阿涅丝,婚姻非同儿戏,作太太,并非为了你不守规矩,寻欢作乐。你们女人活在世上,就只为了服从:大权都在胡子这面。社会虽然男女各半,可是各半不就等于两下相等:一半高高在上,一半低低在下;一半管理,一半但凭吩咐;好比兵士遵守纪律,服从上级长官,听差服从主人,孩子服从父亲,品级最低的小修士服从他的师父,都跟不上太太伺候丈夫那样应当柔和、依顺、低声下气和必恭必敬,因为丈夫就是她的长官、她的领主和她的主人。丈夫望着她,神色肃然,她的本分就是赶快低下头去,正眼不敢相望,除非他青眼相加,有好脸子赏她。眼下女人不大懂得这种道理,可是你不要跟坏榜样学。那些妖娆女子,伤风败俗,艳闻传遍全城,你是学不得的。也不要漫不经心,任凭魔鬼诱惑,就是说,听信恶少的谎话。阿涅丝,你要想着,我抬举你当我的内助,等于拿我的名誉给你经管:名声这种东西经不起碰,一碰就伤,所以千万儿戏不得。地狱里有滚水锅,女人不干正经,扔在锅里,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对你讲这番话,并非信口开河,你一定要记牢了,用心揣摩。你要是听我的话,不学妖娆女子,你的灵魂就永远像一朵白净的百合花。可是万一不守妇道,玷辱名声,你的灵魂就会变得像炭一般黑:人人把你看成一个狰狞怪物,你会有一天,变成魔鬼的吃食,永生永世,在地狱里挨煮:但愿上天开恩,不让你受这份活罪!行一个礼。一个女孩子,快要出嫁了,就该把我这些话背熟了,好比初学修行的人,应当在修道院背熟弥撒课程一样。我这衣服口袋里有一篇重要文字,(他站起来。)教你怎么样当太太。我不晓得作者是谁,不过一定是个好人。我要你把它看作你唯一的读物。拿去吧。念给我听听,看你念得对不对。
阿涅丝 (读。)“婚姻格言又名妇道须知,附每日课题。”
“格言第一 女人经正当仪式,与男子同床共枕,今日风尚虽异,亦应牢记在心:男子娶妻只为自己。”
阿尔诺耳弗 文字的意思,我以后给你解释;目前光念念也就成啦。
阿涅丝 (继续。)
“格言第二 妻为丈夫所有,装扮自应尽如其意,冶容仅为丈夫,他人如以为丑,一笑置之可矣。”
“格言第三 眉来眼去,香水、铅华、香膏,并无数美容脂粉,均应抛置一侧。凡此种种,日日败坏名声;何况搔首弄姿,初与丈夫无涉。”
“格言第四 名誉所在,必须冠戴出门,并不得眉语眼笑,诚以取悦丈夫,不应取悦他人。”
“格言第五 有客求见丈夫,为妻不妨一会,此外任何男子,依礼不得出迎。浮浪子弟有事但求夫人,未免不利先生。”
“格言第六 有人送礼,务须飨以闭门,诚以世风不古,不望报者绝无其人。”
“格言第七 即使深感不便,桌上亦应不备墨水、纸、笔并其他文具。家中书写,务须养成良好习惯,概由丈夫出面。”
“格言第八 所谓风雅集会,实即伤风败俗之地,日日腐蚀妇女心灵,自应严加取缔,诚以阴谋对付丈夫,每在此等场所进行。”
“格言第九 女人爱惜羽毛,务须戒赌,视为不祥之物,诚以赌局多变,女人走投无路,往往将身下注。”
“格言第十 女人切忌出游,并在郊外用饭,智者有言,女人应邀野餐,总是丈夫赔钱。”
“格言第十一……”[65]
阿尔诺耳弗 回头你一个人念完它,我再逐字逐句给你解释。我想起一件小事来,我只有一句话讲,不会久待的。进去吧,这本书保存好了。公证人要是来了的话,叫他等我一下好了。
第三场
阿尔诺耳弗。
阿尔诺耳弗 娶她当太太,在我非常得法。我将来照着我的心思,把她调理出来,好像手里一块蜡,我喜欢什么样式,就捏成什么样式。她太天真,我不在家的时候,险些受人欺骗。不过说实话,太太在这方面,宁可有缺陷,也比没有缺陷强。对症下药,并不困难:头脑简单,接受教训,反而容易。即使误入歧途,三言两语,就能立刻让她再走正路。可是一位太太,爱好风雅,就完全另是一回事了,我们的命运,是好是歹,只看她的高兴。她做出了决定,别想她能回心转意;我们循循善诱,也只是白费唾沫。她卖弄才情,奚落我们的箴言,花言巧语,把她的过错往往说成道德,而且千方百计,达到她罪恶的目的,就连最精明的男子,老于世故,也会上当。你左一挡,右一闪,精疲力竭,也躲不过她的中伤:有才情的太太,就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魔鬼,她心血来潮,就会悄不作声,宣判我们的名声死刑,我们的名声也只有眼睁睁等死。谈起这事来,许多正人君子,全有话讲。反正我那位冒失鬼,他开心不了:这正是他太爱唠唠叨叨的报酬。这也正是我们法兰西人常犯的毛病:他们交了好运,守口如瓶,总嫌憋闷;他们好的就是无聊的虚荣心,宁可上吊,也要讲给别人知道。嗐!女人一定是鬼迷了心,才看中了这些没有头脑的子弟,才……倒说,他来了,我先一字不提,试探一下他扫兴到了什么程度。
第四场
奥拉斯,阿尔诺耳弗。
奥拉斯 我从府上出来。命里注定我在府上看不见您。不过我多去几回,总有一回……
阿尔诺耳弗 哎?我的上帝,这种无谓的客套,你我就免了吧。我最讨厌这些繁文缛礼,照我的话办,早就取消了,这是一种要不得的习惯,大部分人,就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这上头瞎糟蹋掉了。不用客气,戴上帽子吧。好!你寻花问柳,怎么样了?奥拉斯先生,怎么样得意,可以见告吗?方才我想着旁的事,没有留心听,后来回味一下,我不但欣赏你旗开得胜,进展迅速,而且事情本身,我就关心。
奥拉斯 说真的,自从我把心事讲给你听以后,我的恋爱事就出了岔子。
阿尔诺耳弗 嗯!嗯!怎么会的?
奥拉斯 我不走运,美人儿的保护人又从乡下回来了。
阿尔诺耳弗 真糟糕!
奥拉斯 我尤其懊恼万分的,就是他晓得了我们两下里的私情。
阿尔诺耳弗 见鬼,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晓得了这事?
奥拉斯 我不清楚;不过这是事实。我正打算照平常看她的时间去拜望我的小佳人,就见女用人和听差,看见我来,声调和脸色都变了样,堵住我的去路,一面说着:“走开,少啰嗦,”一面就蛮不讲理,赏了我个闭门羹。
阿尔诺耳弗 闭门羹!
奥拉斯 闭门羹。
阿尔诺耳弗 未免岂有此理。
奥拉斯 我想隔着门缝跟他们说话;可是任我说什么,他们只是回答:“老爷吩咐下来,不许你进来。”
阿尔诺耳弗 他们真就没有开门?
奥拉斯 没有。阿涅丝站在窗口,也证实这位主人回来了,因为她不但声色俱厉地赶我走,还拿起一块石头砍我。
阿尔诺耳弗 怎么,一块石头?
奥拉斯 一块老大的石头,她拿它来欢迎我。
阿尔诺耳弗 见鬼哟!这简直是玩儿命!我看你的事情不妙。
奥拉斯 说的是呀,他这一回来,我可遭殃啦。
阿尔诺耳弗 你相信我,我确实为你难过。
奥拉斯 这家伙打乱我的全盘计划。
阿尔诺耳弗 是的。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会有法子挽回全局的。
奥拉斯 要克服醋缸子的严密看守,就非用计试试不可。
阿尔诺耳弗 在你还不容易。何况说到最后,姑娘爱你。
奥拉斯 当然。
阿尔诺耳弗 你会达到目的的。
奥拉斯 我也这样希望。
阿尔诺耳弗 石头打乱了你的计划,不过你也不必因此就惊慌失措。
奥拉斯 这还用说。我当时立刻就明白,我的对头躲在里面,自己不出头,操纵一切。可是有一件事,你听我说,不单你想不到,就是我也没有想到:原来是这位年轻美貌的姑娘,人家以为她头脑简单,绝干不出什么来,岂知竟干出惊人的事来。应当承认:爱情是一位伟大的导师,教我们重新做人;由于它的教诲,我们的习性,往往在刹那之间,就完全改观;它摧毁我们天性中的故障,马到成功,仿佛奇迹一般;它让守财奴立时乐善好施,胆小鬼勇不可当,粗人彬彬有礼;它让最迟钝的人心思灵活,最无知的人也能随机应变。是的,阿涅丝就是这样一种奇迹的现成例子。因为她虽然斩钉截铁,拒绝我再看她,说什么:“走开,我不要见你;你要说的话,我全晓得;这就是我的回答,”可是使你惊奇的那块小石头,或者铺路的碎石子,带了一封信,掉在我的脚跟前。妙的就是这封信,和她的话,和她扔下来的小石头,全有呼应。您想不到她有这一手儿吧?爱情有本事启发思路,对不对?您能否认强烈的爱情能在人心发生神奇的作用?您对妙计和这封信有什么想法?哎!您能不佩服这种心计?在整个儿这场趣事之中,我那位醋缸子扮了一个什么角色,您不也觉得好笑?您说呀。
阿尔诺耳弗 是的,很好笑。
奥拉斯 那您就笑它一笑吧。(阿尔诺耳弗勉强笑了一声。)这家伙一开始就对我的爱情有了戒备,把家变成阵地,拿石头作为防御的武器,好像我要大举进攻一样。他要打退我,却又怕了一个出奇,鼓动全家的人跟我对垒;他要女孩子完全无知,偏偏就是这完全无知的女孩子,用他想出来的兵器,就在他眼面前,把他骗了!就我来说,尽管他回来,对我的恋爱很是不利,可是实对您说,我觉得这事好笑得不得了,我不想到便罢,一想到就要开怀大笑;我看,您没有笑够。
阿尔诺耳弗 (勉强笑了笑。)才不,我尽力笑来的。
奥拉斯 不过作为朋友,我得给您看看那封信。她心里的话,她全写出来了,话感动人,而且句句善良,句句天真多情,句句真诚,总之,纯洁的自然表现出了爱情的第一次创伤。
阿尔诺耳弗 (低声。)鬼丫头,你学写字原来是为了写这种东西;其实教你写字,就不是我的本意。
奥拉斯 (读信。)
“我想给你写信,我不知道从哪儿写起。我有些心事,希望你也知道;不过我不晓得怎么样讲给你听,因为我不信我的话会做得到。我现在晓得人家一直要我不懂事,因为是才晓得,所以我直怕把话说错了,说些我不该说的话。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害我,可是我觉得人家要跟你作对,我就难过得要死;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也许不该说这种话,可是临了,我又不由自己不说,我希望这话就是说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人家老对我说:青年男子全是骗子,不该听他们讲话,你对我讲的话全是糊弄我的;不过我告诉你,我怎么也想不透你是这种人;你的话太感动我了,我不能相信这是谎话。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是不是谎话;因为你晓得,我没有意思害人,所以你要是骗我的话,你就太不应该了,我想我会难受死的。”
阿尔诺耳弗[66] 哼!狗丫头!
奥拉斯 您怎么啦?
阿尔诺耳弗 我?什么事也没有。我在咳嗽。
奥拉斯 您几时见过语句比这更多情的?天性更美的?权力再滥用,管教得再可恨,照样挡不住天性流露。狠心毁坏这种可贵的品质,难道不是罪大恶极,该当处罚?故意把这颗明光闪闪的心灵,投入无知和愚蠢之中,难道不是罪大恶极,该当处罚?爱情开始在撕破罗网;我要是运气好,照我所希望的,能遇见这畜牲、这大坏包、这刽子手、这流氓、这野蛮家伙……
阿尔诺耳弗 再见。
奥拉斯 怎么,这么快就走?
阿尔诺耳弗 我猛然间想起了一桩急事。
奥拉斯 不过人家把她看得严严的,您知道不知道,有什么人能出入这家的?朋友之间,你帮我,我帮你,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才冒昧问您。他家里人都在提防我;我方才发现,我说什么好话,也不中用,女用人和听差就是不理。我有一个老婆子可以相帮,说实话,心眼儿比什么人也灵,起初很帮了我一阵子忙,可是可怜的女人,死了有四天了。您能不能替我想想办法?
阿尔诺耳弗 没有,的确没有;即使我没有,你也想得出来的。
奥拉斯 那么,再见吧。您看,我什么也没有瞒着您。
第五场
阿尔诺耳弗。
阿尔诺耳弗 我在他面前受够了活罪!痛苦到了极点,还得闷在心里!什么?一个天真无知的女孩子,心眼儿会这样灵活!贼丫头,她对我装出一副傻样子来,不然呀,就是魔鬼帮她想出了这条诡计。反正这封恶毒的信要了我的命就是了。我看坏小子已经抓住她的心,把我顶掉,在里头待下来了。我又是伤心,又是苦恼万分。人家偷了她的心,我受双重罪:爱情和名声都受到打击。我气的是,我的位子让人夺了去;我气的是,我的安排无济于事。我晓得,她不守规矩,应当受到惩罚,我只要由她自作自受,断送一生,我也就报了仇。可是丢掉心上人,并不好受。天呀!我是经过多次考虑才挑上她的,怎么还会这样迷恋她的美貌!她没有父母,没有亲友,没有钱财;她辜负我的关切、我的恩爱、我的情意;可是她干下对不起我的勾当,我还是爱她,爱到难分难解的地步。傻瓜。你羞也不羞?啊!我恨死了,我气死了,简直想打自己一千记耳光。我想进去看看,也就是看看她干下这样黑心事,拿什么脸见人。天啊!免了我这顶绿帽子戴吧,万一注定了我非戴不可,至少也把某些人有的刚强之气给我,应付应付这些意外变故吧。
第四幕
第一场
阿尔诺耳弗。
阿尔诺耳弗 我承认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也是坐立不安,心里千头万绪,七上八下,就不晓得怎么样才能从里从外,打消纨袴子弟的种种努力。负心的东西见了我,就像没事人一样,她干下了这种丢人的事,满不在乎,我却为她几乎死在眼前,可是看着她,你会说:不和她相干。我越见她安详,越觉得自己肝火上升;心头怒火又像滚油一般,浇旺我的爱情火焰。我对她又怨、又气,恼恨万分,可是我从来没有见她像现在长得这样美,她的眼睛对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透亮,引起我这样强烈的欲望:我要是背了运,真丢脸的话,我觉得我一定会没有活命的。什么?我那样有情有义,那样小心谨慎,把她教养成人,从小收留在家,一往情深,满腔热望,将心寄托在她日新月异的花容月貌上,十三年来,又疼又爱,以为她是我的,难道我耗尽心血,只为一个她钟情的小荒唐鬼,从我眼面前,过来把她抢走?何况她和我也算一半夫妻!家伙,不成!家伙,不成!小傻瓜,我的朋友,你白费心思。不是我徒劳无功,就是,说真的,我让你希望落空:你想耍笑我呀,干脆就是不成。
第二场
公证人,阿尔诺耳弗。
公证人 啊!那不是他!您好。您希望立婚书,在下来得正是时候。
阿尔诺耳弗 (没有看见他。)怎么办?
公证人 应当按照一般形式办。
阿尔诺耳弗 (没有看见他。)我要事前考虑周到。
公证人 对您不利的地方,我不会写上去的。
阿尔诺耳弗 (没有看见他。)必须提防种种意外。
公证人 交给我办,不会错的。害怕上当,实物不到手,您不在婚书上签字,也就成了。
阿尔诺耳弗 (没有看见他。)我怕走漏风声,这件事传遍全城。
公证人 这好办!防止张扬出去,并不困难,我可以背地里写您的婚书。
阿尔诺耳弗 (没有看见他。)可是这笔账我跟她怎么算啊?
公证人 您给她的财产,按照她给您带进门来的财产给。
阿尔诺耳弗 (没有看见他。)我爱她,使我很为难的正是这种爱情。
公证人 遇到这种情形,丈夫可以多给太太财产的。
阿尔诺耳弗 (没有看见他。)有了这种事,我怎么待她合适?
公证人 根据惯例,未婚夫立在未婚妻名下的财产,应当是未婚妻带进门的财产的三分之一;但是愿意多给,可以多给,惯例也算不了什么。
阿尔诺耳弗 (没有看见他。)倘使……
公证人 (阿尔诺耳弗开始看见他。)关于未亡人的特殊权益,双方可以一同协商的。我是说,未婚夫可以照自己的意思,指定由未婚妻承受。
阿尔诺耳弗 (看见了他。)哎?
公证人 他很爱她,情愿表示好感,可以多给她财产,采用指赠方法,也就是所谓预先指定方法,在她死后,丧失效力;或者丈夫不收回,直接由她的亲生子女继承;不然就按照惯例,根据愿望,做出不同的决定;不然就在婚书上,明文规定,写明赠送,由一方承受或者由未亡人承受。您耸肩膀干什么?难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我不懂婚书形式?谁教得了我?我敢说,没有人。难道我不知道,成为夫妇,根据惯例,动产、钱财、不动产与婚姻期间的收入,除非一方做出不要的声明,全是共同所有吗?难道我不知道,未婚妻的财产,有三分之一成为双方共有,以便……
阿尔诺耳弗 对,这是事实,你全知道;可是谁问你来的?
公证人 就是你自己啊。你用不着耸肩膀,做鬼脸,拿我当傻瓜看待。
阿尔诺耳弗 看他这张狗脸,简直是害了黑死病!再见:要你住口不讲,只有这个办法。
公证人 难道不是你请我来立婚书的?
阿尔诺耳弗 不错,我请你来的;不过婚礼延期举行,到时再奉请好了。看这鬼东西,就叽里咕噜个没完!
公证人 我想他是疯了,我相信我的想法是对的。
第三场
公证人,阿南,尧尔耶特,阿尔诺耳弗。
公证人[67] 不是你为你的主人请我的?
阿南 是我。
公证人 我不晓得你把他当什么人看,不过马上就去告诉他,说我说的:他是一个头号儿疯子。
尧尔耶特 我们一定告诉。
第四场
阿南,尧尔耶特,阿尔诺耳弗。
阿南 老爷……
阿尔诺耳弗 过来;你们是我真正忠心的好朋友,我有话告诉你们。
阿南 公证人……
阿尔诺耳弗 改天再谈他吧。有人想破坏我的名声,你们说,你们的主人要是坏了名声的话,你们该多丢人啊!你们以后,什么地方也不敢露脸了,人人看见你们,都要指指点点,议论你们。事情对我和对你们一样有关系,所以你们一定要分外当心,千万不能让这轻薄少年……
尧尔耶特 您方才已经教过我们怎么对付他。
阿尔诺耳弗 千万别理他那些花言巧语。
阿南 嗯!那当然了。
尧尔耶特 我们晓得怎么样对付他。
阿尔诺耳弗 万一他走来,娇声娇气地说什么:“阿南,我的好人,我快死了,救救我吧。”
阿南 你是一个傻瓜。
阿尔诺耳弗 好。(向尧尔耶特。)“尧尔耶特,我的小宝贝,我觉得你又温柔,又好看。”
尧尔耶特 你是一个笨蛋。
阿尔诺耳弗 好。(向阿南。)“一个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计划,你觉得怎么不好?”
阿南 你是一个坏蛋。
阿尔诺耳弗 好极。(向尧尔耶特。)“我在受活罪,你不可怜我,我就死定了。”
尧尔耶特 你是一个蠢蛋、一个不要脸的东西。
阿尔诺耳弗 好极。“我不是一个空口求人的人,人家帮我忙,我再也忘记不了;现在,阿南,你先拿着这个,买杯酒喝;尧尔耶特,这个给你,买条衬裙。(他们两个人伸手拿钱。)这不过是我表表心的一点小意思。话说回来,我求你们帮忙的事就是:我能见见你们的标致主妇。”
尧尔耶特 (推他。)找旁人去。
阿尔诺耳弗 好。
阿南 (推他。)走开。
阿尔诺耳弗 好。
尧尔耶特 (推他。)快滚。
阿尔诺耳弗 好。喂!够啦。
尧尔耶特 我做得对不对?
阿南 您是不是要这样做?
阿尔诺耳弗 对,好极,除去钱,你们不该拿他的。
尧尔耶特 我们忘了这一点。
阿南 您要我们现在再来一遍吗?
阿尔诺耳弗 不用啦。够啦。两个人全进去吧。
阿南 您只要说一声,我们就再来一遍。
阿尔诺耳弗 我说了,用不着。进去,我要你们进去。钱,你们留着吧。去吧,我就来。处处留神,把事给我办好了。
第五场
阿尔诺耳弗。
阿尔诺耳弗 我们这条街,拐角地方有一个修鞋的,我去找他暗地里守望,就万无一失了。我要永远把她关在家里,严加看管,尤其是,不许卖带子的女人、做假头发的女人、梳整头发的女人、做手绢的女人、做手套的女人、卖旧货的女人进来。这些女人不干正经,天天帮人作偷情勾当。总之,我饱经世故,晓得那些鬼把戏。我的对头想带口信或者捎条子进来呀,得有通天的本事。
第六场
奥拉斯,阿尔诺耳弗。
奥拉斯 总算我有造化,又在这儿遇见您啦。我方才险些逃不出来:您不相信,我可以发誓给您听。我离开您,没有料到,望见阿涅丝独自一个人,来到阳台上,靠近旁边的树乘凉。她比手势给我,想法子走到楼底下,溜到花园,把门给我开开。可是我们两个人才一走进她的房间,她就听见她的醋缸子在楼梯上走动;仓促之间,措手不及,她只得把我关在一只大衣橱里头。说着说着,他就进来了。我看不见他,可是我听见他大踏步走来走去,闷声不响,不时发出一声可怜的叹息,有时候使劲捶桌子,揍一条跟着他走的小狗,信手乱丢手边的东西。姑娘装饰壁炉的花瓶,他也一生气,砸碎了。她使的计,候补王八一定是得了风声。最后,我的心烦意乱的醋缸子,走上走下,没有地方好出气,也不说有什么在折磨他,走出了房间。我也就走出了衣橱。我们怕他再来,不敢再在一起多待:这太危险了。不过今天晚上,靠后半夜,我可以不声不响,悄悄溜进她的房间。我的记号是一连咳嗽三回,阿涅丝听见声音,就打开窗户,放下一架梯子,把我接上楼去。您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愿意告诉您知道。快乐有人分担,也就分外快乐;一个人再怎么幸福,没有外人知道,心里也不满足。我想,我的事情顺利,您也一定开心。再见,我做必要的准备去了。
第七场
阿尔诺耳弗。
阿尔诺耳弗 什么?恶运一味和我为难,就连喘气的时间也不给我?难道只见他们接二连三,用计打乱我的严密布置?我一个中年人,居然会上一个傻丫头和一个愣小子的当?二十年来,我以精通世故的哲人的身份,观察丈夫们的凄凉命运,细心钻研使最慎重的丈夫也陷入不幸的种种变故。我想娶太太,又要保证自己不和别人一样也戴绿帽子,就利用他们出乖露丑的经验,做好万一的准备。为了实现这高贵的计划,我相信,人类智慧所能想到的策略,我都用上了。我在这些问题上,积了一些经验,有了一些知识,经过二十多年的摸索,不蹈无数前人的覆辙,然而好像命里注定了世上没有一个男子可以例外一样,我临了发现自己也是一样丢脸!啊!残酷的命运,你兑不了现!他追求的姑娘还是我的。短命的恶少即使偷去了她的心,至少我还阻止得了他占有她的身子。他们今天晚上约好了幽会,不见得会像他们想的那样称心如意。我固然是日暮途穷,可是知道了他们谋我的暗计,这冒失鬼打算害我,拿自己的情敌当作知己,在我也是一种快乐。
第八场
克立萨耳德,阿尔诺耳弗。
克立萨耳德 好!我们用过晚饭再散步?
阿尔诺耳弗 不,我今天不吃晚饭。
克立萨耳德 你怎么变卦啦?
阿尔诺耳弗 求你原谅我吧:我手上有旁的事。
克立萨耳德 你决定了的婚事,不举行啦?
阿尔诺耳弗 少管闲事。
克立萨耳德 啊!啊!这么暴躁!什么事让你这么不开心?老朋友,难道你的好事有了波折不成?我一看你的脸,差不多也就明白了。
阿尔诺耳弗 随它什么波折,反正我比某些人高明,不像他们那样忍气吞声,看着情人们来到跟前。
克立萨耳德 你这人见识很高,可是在这方面,总是大惊小怪,似乎世上没有别的荣誉可求,全部幸福单看它了。这确实是一件怪事。叫你看来,和这一比,一个人吝啬、粗鲁、狡诈、恶毒、卑鄙,都算不了一回事;一个人不管怎么样过活,只要不当王八,就算体面。我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吧:你为什么相信我们的名声好坏,只靠这种偶然事故?横祸飞来,怪也只好怪横祸,一个天性善良的人,有什么好怪自己的?我说,娶太太就娶太太好了,你为什么要人把自己的毁誉,都算在意中人的账上?她对我们负心就负心好了,你为什么要人把耻辱看成一个狰狞可怖的妖怪?一个人戴不戴绿帽子,满好学学正人君子,付之行云流水,命里要来的事,既然谁也提防不了,变故到来,就该无动于衷才好。总之,世人的诋毁,都不相干,痛苦不痛苦,只看应变的方法对不对头。因为困难当前,你想安然走过,就该像处理旁的事情一样,不走极端。有些人有点儿太老好人,碰到这一类事,沾沾自喜,一来就说起太太的相好,逢人称道,夸他们有才分,不但表示密切关心,还回回参加他们的野餐、他们的聚会,不顾外人耻笑,公然在中间出现:这种作法根本欠妥当,你犯不上跟他们学。可是另一种极端,也不见得可取。我不赞成和太太的相好交朋友,我也反对那些乱吵乱闹的人:心里有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吵翻了天,人人注目,活像他们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除去这两种作法以外,还有一种慎重的人应变的正当作法。只要处理得好,即使太太真正岂有此理,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总之,即使外人议论也罢,当王八这件事,看上去还并不那么可怕。你听我说,凡事朝好处想,才见聪明。
阿尔诺耳弗 听过阁下的宏论,王八丈夫协会应当全体向你道谢。而且谁听了,谁一定踊跃入会。
克立萨耳德 我的话不是这种意思,因为这正是我所不赞成的;不过命里注定我们要娶太太,我说,我们就该像掷骰子一样,你要的点子偏不来,那你就必须多使心计,然后头脑冷静,在谈笑自如之中,转败为胜。
阿尔诺耳弗 这就是说,整天好吃好睡,不拿这事放在心上,看作等闲。
克立萨耳德 你把话说得轻飘飘的,其实不瞒你说,你怕这种变故怕得要死,可是我在人世经见的事,比起这种变故来,有许多还要可怕,简直还要糟糕多了。有些贤惠太太,芝麻大的小事,也穷发脾气。这些凶悍的泼妇,赛过母夜叉,一来就把她们那副从一而终的面孔摆出来,仗着自己没有怎么丢我们的脸,便自以为有权小看男人,于是就拿对我们始终不渝作理由,要我们事事受她们节制。你以为我选一样来做的话,宁可当这种女人的丈夫,也不照着你说起的那种丈夫去做吗?老朋友,我再说一遍,你要知道,事实上,王八不王八,都是自己弄出来的;有人为了某些原因,就许希望当王八,而当王八,也和干旁的事一样,有它的乐趣。
阿尔诺耳弗 你有兴致当王八,我可没有心思奉陪。与其现这种眼,还不如……
克立萨耳德 我的上帝!别发誓,应了誓就不好了。命里注定你是王八,你再提防也无济于事,没有人在这上头问你讨主意的。
阿尔诺耳弗 我,会当王八?
克立萨耳德 你简直疯了!成千上万的人当王八,——我可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你在面貌上、勇敢上、财产上、门第上,就没有一样比得上。
阿尔诺耳弗 我呀,也不希罕比。不过这种玩笑话,一句话,我不爱听,请你就免了吧。
克立萨耳德 你在大生其气。我回头会晓得原因的。再见。你记住好了:在这问题上,不管你的名声要你怎么做,只要你一发誓,说你决不会当王八,你就已经当了一半了。
阿尔诺耳弗 我呀,还要发誓,说我不会当王八,而且马上就去想一个好办法,对付这种变故。[68]
第九场
阿南,尧尔耶特,阿尔诺耳弗。
阿尔诺耳弗 朋友们,现在我求你们帮帮我的忙。我晓得你们爱我,可是这一回,你们得把爱我的心思做出来。你们给我出力办事,放心好了,一定会有犒劳的,你们知道的那个人,——可别讲出去,——我打听出来,他今天晚上想跟我捣乱,架起梯子来,爬到阿涅丝房间。所以我们三个人一定要埋伏好了等他来。我要你们一个人拿一根大棍子,等他快要上到末一级的时候,(我这时正好打开窗户,)你们两个人就给我狠狠地揍这坏蛋一顿,打疼他的脊梁背,想着就寒心,以后再也不敢来了就好,可是千万不要说起我的名字,也别露出来我在背后指使的痕迹。你们有没有聪明帮我出这口恶气?
阿南 老爷,单只打他一顿,您交给我们办好了。打的时候,手劲儿大不大,您到时候看好了。
尧尔耶特 我的手呀,看上去,没有那么结实,可是也不会轻易就饶了他的。
阿尔诺耳弗 进去吧,千万别走漏风声。[69]这对世人,等于上一堂有用的课。本城当丈夫的,人人像我这样招待太太的相好,王八数目就不会那么多了。
第五幕
第一场
阿南,尧尔耶特,阿尔诺耳弗。
阿尔诺耳弗 坏东西,你们干什么下那么重的手?
阿南 老爷,我们是照您的吩咐做的。
阿尔诺耳弗 你们想拿这话搪塞,不顶事。我吩咐你们打他,我可没有吩咐你们打死他。我叫你们乱棍齐下,打他的脊梁背,并没有叫你们打他的脑壳。天呀!我怎么就这么背时,惹下这种乱子!出了人命,我能怎么样?进去吧,千万别露口风,说是我胡里胡涂吩咐你们干的。[70]天这就要亮,我去想想办法,看怎么样才免得了这场祸事。哎呀!我怎么得了?他父亲听到凶讯,要说什么呀?
第二场
奥拉斯,阿尔诺耳弗。
奥拉斯[71] 我得弄清楚这人是谁。
阿尔诺耳弗[72] 谁料想得到……[73]请问,是谁?
奥拉斯 是您,阿尔诺耳弗先生?
阿尔诺耳弗 是我。可是你是谁?……
奥拉斯 是奥拉斯。我到府上找您,有事求您。您一大清早就出了门!
阿尔诺耳弗 (低声。)[74]一团糟!是妖法?还是闹鬼?
奥拉斯 说实话,我正在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办好,多谢上天大发慈悲,让我在紧急关头,遇见了您。我来告诉您:一切顺利,我说什么也不敢预料会这么顺利,中间还出了一个岔子,几乎要前功尽弃。她约我幽会,我不晓得怎么会惹起了人家的疑心。我正要爬到窗口,岂知大出意外,就见影影绰绰,有几个人,恶模恶样,冲我举起胳膊,我一失脚,就掉下去了。我受了点轻伤,可是我这一摔,倒少挨几十棍子打了。我猜我那位醋缸子,也在这些人中间,他们以为我摔下去,是他们打的,我摔疼了,在地上躺了许久,没有动静,他们真还以为把我打死了,马上就惊惶失措了。夜晚静悄悄的,我所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你怪我不该行凶,我怪你不该行凶,抱怨不走运,当时没有一点灯亮,他们蹑手蹑脚,过来摸我是不是死了。黑漆漆的夜晚,我装的像不像一个死人模样,我不说,您也明白。他们还当我真死了,心惊肉颤,躲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正打算走开,就见阿涅丝慌慌张张往我这边来了:她不晓得我是假死,急得不得了。因为这些人的话,立时传进她的耳朵,所以她赶着乱糟糟的当儿,防守松懈,就轻轻易易,逃出了房间。她见我没有受伤,那份儿高兴,就没有法子形容。我对您说什么好?总之,这可怜的姑娘,感情用事,怎么也不肯回去,一心一意要跟我走。单看一下这种天真的作为,您就明白一个疯子,伤天害理到了什么程度,万一我如今不怎么爱她的话,她会冒多大的风险。可是我爱她的心太真纯了,我宁可死,也不要骗她。我看她国色天香,应该加意爱护,除了死,我和她是什么也拆散不了的。家父晓得了这事,我料定要生气的,不过我们将来找机会让他息怒,也就成了。我既然贪恋她如花似玉的姿色,在人世上也就很可以知足了。我晓得您为人可靠,守口如瓶,这才求您玉成我的好事,把她留在府上,躲过一两天,再作计较。您晓得,像她这样一位姑娘,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旁人看到,要起老大疑心的。您不但要藏严了她,不让人看见,还得防人找到她。我信得过您为人慎重,把话全告诉了您;我把您看作一位热心朋友,所以也只把我的心上人托付给您一个人。
阿尔诺耳弗 你放心,我一定效劳就是。
奥拉斯 您真肯帮我这个大忙?
阿尔诺耳弗 愿意得很,你放心好了。我有这个机会效劳,十分愉快。托天之福,我得到这个机会,我从来做事,没有像这回这样兴高采烈过。
奥拉斯 我对您的种种恩典,真是万分感激!我先还怕您说我,不过您见识广,人情熟,晓得怎么样原谅年轻人的痴情的。我有一个听差,在那边拐角的地方陪着她。
阿尔诺耳弗 天蒙蒙亮了,我们怎么办,才会万无一失?我从这儿把她带走,就许有人看见;你来舍下,听差又会说长道短的。万全之策,就该在一个比较隐僻的地方,把她交给我。去我花园的小巷子倒也方便,我在那边等她就是了。
奥拉斯 您料事如神,我照办就是。我一把她交给您,我就立刻不声不响走开。
阿尔诺耳弗 (一个人。)啊!三心二意的命运,你害苦了我,现在总算有了这难得的妙事,你可以将功赎罪了!
〔他拿斗篷蒙住了脸。
第三场
阿涅丝,阿尔诺耳弗,奥拉斯。
奥拉斯[75] 我带你去的地方,是一所安全的房子,你用不着担心。和我住在一起,反而坏事。你进这个大门,跟人走就是。
〔阿尔诺耳弗拿她的手,她没有认出他来。
阿涅丝 你干什么离开我?
奥拉斯 亲爱的阿涅丝,非离开不可。
阿涅丝 那我求你尽早回来。
奥拉斯 我的痴情就够催我回来的。
阿涅丝 我看不见你,就高兴不起来。
奥拉斯 我离开你,也是一样无精打采。
阿涅丝 哎呀!真是这样的话,你就别走了吧。
奥拉斯 什么?我都爱疯了你,你还不相信!
阿涅丝 是啊,你不像我这样爱你。(阿尔诺耳弗拉她。)啊![76]他拚命拉我。
奥拉斯 亲爱的阿涅丝,那是因为你我在这地方叫人看见,会出事的。这位好朋友拉你走,是由于关怀我们、谨慎热心的缘故。
阿涅丝 可是跟一个生人走……
奥拉斯 不用害怕:你和他在一起只有好。
阿涅丝 我倒以为和奥拉斯在一起再好不过。
奥拉斯 我也……
阿涅丝 (对拉他的人。)等一下。
奥拉斯 再见:天亮了,我得走。
阿涅丝 那我什么时候再能看到你啊?
奥拉斯 一定不会久的。
阿涅丝 等到那时候,我要心焦死了!
奥拉斯[77] 感谢上天,我的幸福不再有波折,现在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第四场
阿尔诺耳弗,阿涅丝。
阿尔诺耳弗 (拿斗篷蒙着脸。)[78]来吧,我为你准备好的住处不是这儿,还在旁的地方。我打算把你搁到一个牢靠地方。[79]你认识我吗?
阿涅丝 (认出他来。)哎呀!
阿尔诺耳弗 鬼丫头,你根本不要在这儿看见我,所以看见我,吓作一团。我打乱了你的恋爱计划。(阿涅丝张望奥拉斯,看能不能望见。)别指望你的相好救你啦,他去远了,救不了你了。啊!啊!还这么年轻,就在捣鬼!你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好像世上只此一家,问我小孩子是不是从耳朵眼里出来,可是你懂得晚上约人幽会,悄不作声,要跟相好逃跑!家伙!你和他说起话来,嘁嘁喳喳,就没完没了!显见你是进过什么好学堂的喽。是什么鬼东西忽然一下子教你教出来的?难道你就不怕遇见鬼怪?还是这位相好晚上壮了你的胆子?啊!混账丫头,居然这样负心?胡作非为,满不拿我的前后恩情搁在心上,你这条小蛇,我在胸口暖和你,可是你一恢复知觉,就忘恩负义,起心害你的恩人!
阿涅丝 你凭什么骂我?
阿尔诺耳弗 我的确不大应该。
阿涅丝 我做的事,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阿尔诺耳弗 跟相好偷跑,不是丑事是什么?
阿涅丝 人家对我讲:情愿娶我作太太。你对我讲:想不犯罪,就该成亲。我是照你的话办啊。
阿尔诺耳弗 对。不过我的意思是我娶你作太太,我似乎把话对你也交代得够清楚的啦。
阿涅丝 对。不过干脆把话对你直说了吧,和他成亲,比和你成亲,更合我的心思。和你成亲,又痛苦,又气闷;你把婚姻描绘成一个可怕的样子。可是婚姻上了他的嘴啊,哎呀!就喜盈盈的,让人直想成亲。
阿尔诺耳弗 啊!贱骨头,那是因为你爱他呀!
阿涅丝 是的,我爱他。
阿尔诺耳弗 你有脸对我说这话!
阿涅丝 是真事,我有什么不该说的?
阿尔诺耳弗 不识好歹的东西,你该爱他吗?
阿涅丝 哎呀!我能不爱他吗?全是他招我招的。我没有朝这上头想,就已经这样儿啦。
阿尔诺耳弗 可是就该收起你那春心才是。
阿涅丝 逗人喜欢,怎么收啊?
阿尔诺耳弗 你晓得不晓得我不喜欢?
阿涅丝 我?简直不晓得。这对你有什么不好?
阿尔诺耳弗 也真是的,我就该欢天喜地才是。这么说来,你不爱我喽?
阿涅丝 你?
阿尔诺耳弗 对。
阿涅丝 哎呀!不爱。
阿尔诺耳弗 怎么,不爱!
阿涅丝 你要我撒谎不成?
阿尔诺耳弗 不要脸的小姐,为什么不爱我?
阿涅丝 我的上帝,你不该怪罪我:你为什么不像他一样招人爱呀?我想,我没有拦着你吧。
阿尔诺耳弗 我使足了力气,可是我的心血完全白费了。
阿涅丝 说实话,他在这上头比你在行,因为他不费什么事,就招人爱。
阿尔诺耳弗[80] 看这乡下丫头多会议论,多会答话!家伙!女才子会有她话多?啊!我看错了她,不然就是,说真的!一个傻丫头在这上面,比最聪明的男人也知道的多。[81]你既然口才出众,能说善道的小姐,请问,我用了许多年月,花钱带大你,难道就为了他消受?
阿涅丝 放心吧。他会还你的,一个小钱也短不了你的。
阿尔诺耳弗[82] 她有些话,我听了,只有气上加气。[83]混账丫头,你欠我的情分,他再有能耐,难道也还得了?
阿涅丝 我欠你的情分,不像你想的那么多吧?
阿尔诺耳弗 把你从小带大,也好说不算什么?
阿涅丝 你在这上头,可真辛苦啦!我各方面受的教育,也真漂亮啦!你以为我真就得意洋洋,看不出自己是一个傻瓜吗?想到这上头,连我自己都脸红;我要是有能耐的话,在我这年龄,我怎么也不要人把我当胡涂虫看。
阿尔诺耳弗 你不要愚昧无知,难道你倒愿意不惜任何代价,跟恶少学?
阿涅丝 当然。我现在这点知识,就是跟他学的:我欠他的情分,我想,比欠你的情分多多了。
阿尔诺耳弗 听了这撒野的话,我不晓得有什么拦着我,不捶她一顿。看她那副冷模冷样,我就有气,只有给她几拳头,我才称心。
阿涅丝 哎呀!你高兴打,你就打吧。
阿尔诺耳弗[84] 听了她这句话,加上她那一看,我的怒气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心又软了,又有了情义,她干的负心勾当,我也看开了。恋爱这事也真古怪,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男人就这样舍不得丢!人人晓得她们有缺点,转举妄动,无法无天,心眼儿又坏、又活,世上就数她们软弱无能,就数她们虚情假意。可是尽管这样,人为这些畜牲什么也干。[85]得!我们就和好了吧。好,小贱人,我全饶你,还照样儿疼你。单看我这样儿看你、这样儿仁德,你也该知情知义爱我才是。
阿涅丝 我巴不得事事如你的意,我要是能办得到的话,这对我又算得了什么?
阿尔诺耳弗 我的好小心肝,只要你肯,你就做得到。(他叹了一口气。)单只听听这声叹息,就知道我多爱你;单只看看我这要死的模样,张望张望我这可怜的身子,你也就该回绝毛小子和他爱你的心思。他一定是拿妖法迷住了你,可是你和我在一起,比和他在一起,会快活一百倍的。你顶爱打扮的花枝招展一般,好,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就老这样下去好了。我白日黑夜疼你、摸你、香你、舔你。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用不着解说,这话也就够明白的了。(旁白)痴情把我带到哪儿去啦?[86]总之,我爱你的情义,就没有东西可以相提并论。负心丫头,你还要我拿什么证据给你看?你要看我哭?你要我打自己一顿?你要我揪下一边头发来?你要我弄死自己?你要什么,你说吧。狠心丫头,只要你相信我爱你,我什么也干。
阿涅丝 算啦,你絮叨了这半天,我一点儿也不感动:奥拉斯两句话,都比你感动人。
阿尔诺耳弗 啊!你太欺人,也太气人。你这倔强丫头,我只好照我的主意办啦。我马上送你出城。你不要我,我只好出此下策:只有把你关到修道院的黑屋子,我才出得了这口恶气。
第五场
阿南,阿尔诺耳弗。[87]
阿南 老爷,不晓得怎么会的,阿涅丝和尸首像是一道儿走了。
阿尔诺耳弗 这不是她。去把她关到我的房间。[88]他不会到那儿找她的。再说,也就是关半小时。我去找一辆车来,送她去一个稳当地方。[89]当心把门关好,眼睛千万别离开她。[90]换换地方,说不定她爱他的心思就淡下来了。
第六场
阿尔诺耳弗,奥拉斯。
奥拉斯 啊!我痛苦得不得了,向您求救来了。阿尔诺耳弗先生,祸从天降,我走到了绝路。我受到极不公道的狠命打击。他们要把我和我心爱的美人拆散了。家父连夜赶来,已经在附近住下啦。往简单里说吧,他干什么来,先前我说我不知道,原来是他信也不写,就给我订了婚,他到本地来就为了办喜事。您一直为我的事耽心,想想看,对我说来,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不如意的。昨天我对您讲起的那位昂立克,就是祸事的根源。他和家父来,简直害苦了我:您不晓得,他要把他的独养女儿死塞给我。他们话一出口,我就险些晕了过去。家父说起要来看您,我没有心思再听下去,担惊受怕,马上赶在前头先来了。我求您别对他讲起我那当子事,免得他受刺激,气上加气。他顶听您的话,您设法劝劝他,把这门亲事帮我打消掉。
阿尔诺耳弗 成。
奥拉斯 您劝他推迟一下日子,以朋友资格,玉成我的好事。
阿尔诺耳弗 一定效劳。
奥拉斯 您是我唯一的希望。
阿尔诺耳弗 很好。
奥拉斯 我把您当作我的真正父亲。您对他讲:在我这年龄……啊!我看见他来啦。我想到一些理由供您用,让我说给您听。
〔他们退到舞台一个角落。
第七场
昂立克,奥隆特,克立萨耳德,奥拉斯,阿尔诺耳弗。
昂立克 (向克立萨耳德。)我一看见你,旁人就是不说破,我也认得出你是谁来。你们兄妹的长相,活脱脱就像一个模子出来的。自从我和你那位可爱的妹妹结婚以来,她对我始终不渝,可恨天公不作美,死在外乡了,不然的话,我们一道儿回国,经过多年苦难,又和亲故聚首一堂,说说笑笑,欢欢喜喜,我要乐成什么了啊。只是人死不能复活,命里注定的事,也挽回不了,所幸我们相爱一场,她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女儿,你我就聊且乐天知命,拿这唯一的爱情果实来安慰自己吧。她是你的近亲,我不得你的同意,就做主把她许配与人,也是不对的。我看中了奥隆特的世兄,这门亲事本身体面,不过光我中意没有用,也得你喜欢才成。
克立萨耳德 选女婿选得这样得当,还要问我赞成不赞成,简直是拿我的判断能力不当一回事了。
阿尔诺耳弗 (向奥拉斯。)对,我要竭诚帮忙。
奥拉斯 您要当心,再来一次打击……
阿尔诺耳弗 你放心好了。[91]
奥隆特 (向阿尔诺耳弗。)啊!我们的拥抱充满了友情!
阿尔诺耳弗 见到了你,我觉得十分愉快!
奥隆特 我来这儿……
阿尔诺耳弗 你做什么来,你不说,我也知道。
奥隆特 已经有人告诉你啦。[92]
阿尔诺耳弗 是的。
奥隆特 那就更好啦。
阿尔诺耳弗 世兄心上已经有了人,所以对于你提起的这门亲事,根本反对,甚至于求我劝你把亲事退了。我呐,也没有什么好劝告的,除非是劝你拿出父亲的权威来,不许婚礼拖延下去。年轻人应当严加管教,我们纵容他们,反而害了他们。
奥拉斯[93] 啊!奸细!
克立萨耳德 他不情愿,我觉得倒也不必逼他。我相信我的妹丈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阿尔诺耳弗 什么?让儿子摆布自己?难道你倒愿意父亲优柔寡断,没有法子叫孩子服从?应当是父亲管儿子,今天可真妙啦,儿子管父亲!不,不,他是我的知心朋友,他的名声就是我的名声:话说出了口,就得坚持到底。他现在应当意志坚定,勒令儿子恪尽孝道才是。
奥隆特 你说得对。关于这门亲事,我担保你,他会服从的。
克立萨耳德 (向阿尔诺耳弗。)我意料不到,你对这门亲事的成功,比我们谁都着急,我简直猜不出来你的动机是什么……
阿尔诺耳弗 我知道我做的事,说我该说的话。
奥隆特 对,对,阿尔诺耳弗先生是……
克立萨耳德 他讨厌这个称呼;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他要人叫他德·拉·树桩先生。
阿尔诺耳弗 没有关系。
奥拉斯[94] 我听见了什么!
阿尔诺耳弗 (转向奥拉斯。)对,秘密就在这儿:我该怎么做,我不说,你也可以明白了。
奥拉斯 我心里这份儿乱呀……
第八场
尧尔耶特,昂立克,奥隆特,克立萨耳德,奥拉斯,阿尔诺耳弗。
尧尔耶特 老爷,您不在跟前,我们就看不住阿涅丝;她直想逃走,说不定会跳窗户的。
阿尔诺耳弗 把她带出来,我打算这就带她走。[95]你不要难过:长年享福,人会得意忘形的;常言说得好,有福轮流享。
奥拉斯[96] 天啊!还有什么痛苦,比得上我的心酸!从来有谁像我这样呼吁无门的!
阿尔诺耳弗 (向奥隆特。)赶快举行婚礼吧,我是不请自到,一定观光。
奥隆特 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第九场
阿涅丝,阿南,尧尔耶特,奥隆特,昂立克,阿尔诺耳弗,奥拉斯,克立萨耳德。
阿尔诺耳弗 (向阿涅丝。)来吧,美人儿,来吧,谋反的丫头、不服管教的东西。他是你的相好,你不妨情意绵绵,深深一躬,权作报答。再见。[97]事情有点儿出乎你的意外;不过天下的有情人,也不是个个儿称心如意的。
阿涅丝 奥拉斯,你就让人把我这样带走吗?
奥拉斯 我心如刀割,连我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阿尔诺耳弗 走吧,话匣子,走吧。
阿涅丝 我偏不走。
奥隆特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给我们听听。我们全看愣了,谁也摸不着头脑。
阿尔诺耳弗 等我闲下来,再奉闻吧。眼下就再见啦。
奥隆特 你打算到哪儿去?你对我们说话的样子,就像我们不够朋友。
阿尔诺耳弗 我已经劝过你,不管他反对不反对,快办喜事。
奥隆特 对,你全听说了,可是要办喜事,还有你没有听说的,那就是:可爱的安皆莉克,往年私嫁昂立克先生,养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如今就在府上,所以你方才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克立萨耳德 我看了他的作法,也很诧异。
阿尔诺耳弗 什么?……
克立萨耳德 舍妹私嫁,生了一个女儿,瞒住全家人不让知道。
奥隆特 她丈夫怕人查出底细来,就给女儿改名换姓,送到乡下抚养。
克立萨耳德 这期间命运和他为难,他不得不离开故乡,远走高飞。
奥隆特 他在外洋,经历了千辛万苦。
克立萨耳德 他在本国不是受人欺骗,就是有人妒嫉,可是到了海外,他辛辛苦苦,发了大财。
奥隆特 回到法兰西,他马上就找抚养女儿的那个女人。
克立萨耳德 这个乡下女人老老实实告诉他,在她四岁上,把她给了你。
奥隆特 她这样做,一方面是自己穷苦不过,一方面也听说你仁慈可靠。
克立萨耳德 他听了这话,又是兴奋,又是愉快,就把这个女人带到本地来了。
奥隆特 总之,你回头就会在这儿看见她,当面把话交代明白。
克立萨耳德 你听了这话,心里难过,我猜出了八九成。不过你在这上头,也不好说你背运:你认为不当王八是无上幸福,那么不结婚,才是不当王八的真正法子。
阿尔诺耳弗 (非常激动,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好走开。)哦![98]
奥隆特 他怎么一声不响,就溜掉了?
奥拉斯 啊!爸爸,这惊人的秘密,您回头就全知道。我和这位美人相爱,有约在前,所以不遵父命,也就是为了她的缘故:我以为您一定会生气的。谁晓得机缘凑巧,您想作成的好事,这儿已经做了,原来她就是您找寻的姑娘。
昂立克 我一看见她,就起疑心,心里也一直在激动。啊!女儿,我说不出来有多快活。
克立萨耳德 妹夫,我和你一样,打心里快活。不过这儿不是谈这种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回家畅谈吧,一方面把这些秘密解说清楚,一方面酬谢我们的朋友费心养育之情,另一方面,也感谢上天,凡事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