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全编:全三卷(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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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

本篇原载1940年6月22日昆明《中央日报》。

晓春,静静的日午。

为怕携归无端的烦忧,(梦乡的可怜的土产),不敢去寻访枕上的湖山。

一个黑点,划成一道弧线,投向纸窗,“嗡”,是一只失路的蜜蜂。也许正惓怀于一支尚未萎落的残蕊,匆忙的小小的身躯撞去。习于播散温存的触须已经损折了,仍不肯终止这痴愚的试验,一次,两次,……“可怜虫亦可以休矣!”不耐烦替它计较了。

做些甚么呢?

打开旧卷,一片虞美人的轻瓣静睡在书页上。旧日的娇红已成了凝血的暗紫,边沿更镌了一圈恹恹的深黑。不想打开锈锢的记忆的键,掘出葬了的断梦,遂又悄然掩起。

烟卷一分分的短了,珍惜的吐出最后一圈,掷了残蒂,一星红火,在灰烬里挣脱最后的呼吸。打开烟盒,已经空了,不禁怅然。

提起瓷壶,斟了半天,还不见壶嘴吐出一滴,哦,还是昨晚冲的,嚼着被开水蚀去绿色的竹心,犹余清芬;想后园的竹子当抽了新篁,正好没渔竿,钓鱼去吧,别在寂寞里凝成了化石。

小时候,跟母亲纠缠了半天,以撒娇的一吻,换来一根绣花的小针,就灯火弯成钩子;到姐姐的匣内抽一根黑丝线,结系停当,捉几只蜻蝇;怀着不让人知道的喜悦,去作一次试验。学着别人的样,耐心的守着水面“浮子”(那也是请教许多先辈才晓用蒜茎做的最好)。起竿时不是太急,惊走了;便是太慢,白丢了一只蝇矢;经过了许多次的失望,终于钓得一尾鲢鱼,看它在钩上闪着银光,掀动鲜红的鳃,像发现了一件奇迹,慌乱的连手带脚的捉住,用柳枝穿了,忘了祖父的斥骂,一路叫着跳回去。

而今想来,分外亲切,不由得不跃跃欲试了。

昨晚一定下过牛毛雨,看绵软的土径上,清晰的画出一个个脚印,一个守着油灯的盼待,拉快了这些脚步,脚掌的部分那么深,而脚跟的部分却如此轻浅,而且两个脚印的距离很长,想见归家时的急切了。你可没有要紧事,不必追迹这些脚印,尽管慢点儿。

在往日,便是这样冷僻的小村,亦常有古旧的声音来造访的。如今,没有碎布烂铁换糖的唤卖;卖通草花的货郎的小鼓;走方郎中踉跄的串铃;即本村的瞎先生,也暂时收起算命小锣的,没有一个辛苦的命运来叩问了,正是农忙的时候呀!

转过一架铺着带绿的柳条的小桥,有一棵老树,我只能叫它老树,因为它的虬干曾做过我儿时的骏马,它照料着我长大的乡下的替它起的名字,多是字典辞源上查不着的。顽皮的河水舔去覆土,露出隐秘的年青的一段,那羞涩的粉红的根须,真如一个蒲团,不妨坐下。

也得像个样儿理了钓丝,安上饵,轻轻的抛向水面。本不是为着鱼而来的,何必关心“浮子”的深浅。

河不宽,只消篙子一点,便可渡到彼岸了,但水这么蓝,蓝得有些神秘,你明白来往的船只为甚么不用篙子了吧!关于这河,乡下人还会告诉你一个神奇的故事,深恐你不相信,他们会急红了脸说:县里的志书上还载着。

也不知是姓甚么的做皇帝的时候,——除了村馆里的先生,这村里的人都是只知道“民国”与“前清”的,顶多还晓得朱洪武是个放牛的野孩子,则“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何足为怪。这儿出了个画画的,一点不说谎,他画的玩意儿就跟真的一般,画个麻雀就会叫,画个乌龟就能爬,画个人,管少不了脸上一粒麻子。天下事都是这样,聪明人不会长寿的,他活不上三十岁,就让天老爷给收去了,临死的时候,跟他的新娶的媳妇说:“我一不耕田,二不种地,死后留给你的只有绵绵的相思……”取张素绢,画了几笔,密密卷好,叫她到城里交给他的师傅,送到京师的相爷家去,说相爷的老太太做寿,寿宴上甚么东西都有了,但是还缺少一样东西,心里很不快活,因此害了症候,若能如期送到,准可领到重赏,并且关照她千万不要拆开来看,他咽了最后的一口气,媳妇便上城去了。她心里想到底是个甚么呢?耐不住拆开来望望,一看是一片浓墨,当中有一块白的,以为丈夫骗了她,便坐在田岸上哀哀的哭起来。一阵大风,把这卷儿吹到河里去了,我的天,原来是一轮月亮啊!从此这月亮便不分日夜的在深蓝的水里放着凄冷的银光。

你好意思追问现在为甚么没有了?看前面那块石碑,三个斑驳的朱字“晓月津”,一个多么诗意的名儿。

“山外青山楼外楼,

我郎住在家后头,

…………”

夹着槐花的香气,飘来清亮的山歌,想着甚么浪漫的佳话了?看水面上泛起一个微笑。她们都有永不凋谢的天真,一条压倒同伴们的嗓子的骄傲,常常在疲乏的梦里安排下笑的花蕾的。

一片叶子,落到钓竿上来,一翻身,跌到水面上,被微风推出了视野。还是一样的碧绿,闪耀着青春的光辉。你说,便这样无声的殒折,不比抖索着枯黄的灵魂,对残酷的西风作无望的泣求强些?且不浪费这些推求,你看这叶片绿得多么可人,若能以此为舟,浮家泛宅,浪迹江湖,比庄子那个大葫芦如何?

远林漏出落照的红,像藏在卷发里的被吻后的樱唇,丝丝炊烟在招手唤我回去了。咦,怎么钓竿上竟栖歇了一只蜻蜓,好吧,我把这枝绿竹插在土里承载你的年青的梦吧。

把余下的饭粒,抛到水底,空着手走了。预料在归途中当可捡着许多诚朴的欢笑,将珍重的贮起。

我钓得些甚么?难得回答,然而我的确不是一无所得啊。

二十九年四月十二日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