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全编:全三卷(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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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猎本篇原载1941年1月6日重庆《大公报·文艺》,又载1941年4月25日桂林《大公报》。

——寄珠湖

将暝的夕阳,把他的“问路”盲人手中的竹杖。在背河的土阶上折成一段段屈曲的影子,又一段段让它们伸直,引他慢步越过堤面,坐到临水的石级旁的土墩上,背向着长堤风尘中疏落的脚印;当牧羊人在空际振一声长鞭,驱饱食的羊群归去,一行雁字没入白头的芦丛的时候。

脚下,河水澌澌的流过:因为入秋,萍花藻叶早连影子也枯了,遂越显得清浏;多少年了,它永远平和又寂寞的轻轻唱着。隔河是一片茫茫的湖水,杳无边涯,遮断旅人底眼睛。

现在,暮色从烟水间合起,教人猛一转念,大为惊愕:怎么,天已经黑了!甚么时候开始的呢?像从终日相守的人底面上偶然发现一道衰老的皱纹一样,几乎是不能置信的,然而的确已经黑了,你看湖上已落了两点明灭的红光(是寒星?渔火?),而且幽冥钟声已经颤抖在渐浓的寒气里了。

——而他,仍以固定的姿势坐着,一任与夜同时生长的秋风在他疏疏的散发间吹出欲绝的尖音:两手抱膝,竹竿如一个入睡的孩子,欹倚在他的左肩;头微前仰,像是瞩望着辽远的,辽远的地方。

往常,当有一只小轮船泊在河下的,你看白杨的干上不是钉有一块铁皮的小牌子,那是码头的标记了。既泊船,岸边便不这般清冷,船上油灯的光从小窗铁条栏栅中漏出,会在岸上画出朦胧的,单调的黑白图案,风过处,撼得这些图案更昏晕了,一些被旅栈伙计从温热的梦中推醒的客人,打一盏灯笼,或燃一枝蘸着松脂的枯竹,缩着肩头,摇摇的走过搭在石级上的跳板(虽然永远是飘泊的,却有归家的那一点急切)。跨入舱中,随便又认真地拣一个位置,安排下行囊,然后亲热的向陌生的人点一点头(即使第一个进舱的人也必如是,尽管点头之后,一看,向自己点头的只是自己的影子,会寂寞的笑起来),我们不能诬蔑这一点头里的真诚,因为同舟人有同一的命运,而且这小舱是他们一夜的家。

旅行人跨出乡土一步,便背上一份沉重的寂寞,每个人知道浮在水上的梦,不会流到亲人的枕边,所以他们都不睡觉,且不惜自己的言语,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话着故乡风物,船上是不容有一分拘执的。也许在奉一枝烟,借一个火中结下以后的因缘,然而这并不能把他们从寂寞中解脱出来:孤雁打更了,有人问“还有多少时候开船?”而答话大概是“快了吧?”并且,船开之后,寂寞也并不稍减,船的慢度会令年青人如夏天痱子痒起来一般的难受,于是你听:“下来多少里哩?”“还有几里?”旅行的人怀一分意料中的无聊。

而他,便是清扫舱中堆积的寂寞者。

轮船上吹了催客的唢呐后,估量着客人大概都已要了一壶茶或四两酒,嚼着卤煮牛肉,嗑着葵花子了,他,影子似的走入舱里,寻找熟习的声音打着招呼,那语调稍带着一点卑谦:

“李老板,近来发财!”

“哦,张先生,您还是上半月打这儿过的,这一向好哇!”

听着冲茶时的水声的徐急,辨出了那茶房是谁,于是亲狎的呼着他的小名,道一声辛苦。

人们,也都不冷落他。

然后,从大襟内摸出一面磁盘,两支竹筷,玎玎珰珰的敲起来。我不能说这声音怎么好听,但总不会教你讨厌就是了,在静夜里,尤能给你意外的感动。盘声乍歇,于是开始他的似白似唱的歌,他唱的沿河的景物,一些茁蔓在乡庄里的朴野又美丽的传说,他歌唱着自己,轻拍着船舷的流水,做他歌声的伴奏。

他的声音,清晰,但并不太响,使留连于梦的边界的人听起来,疑是来自远方的;但如果你浮游于声音之外,那你捕捉灯下醉人的呢语去,它不会惊破一分。

并且他会解答你许多未问出的问题,这些问题在生客是有趣味的,而老客人也决不会烦厌:

“这儿啦,古时候不是这样的:湖在城那边,而城建立在现在湖的地方。前年旱荒时,湖水露了底,曾有人看见淤泥里有街路的痕迹,还有人拾到古瓶,说是当年城中一所大寺院的宝塔顶子。你瞧这堤面多高,哪有比城垛还高的堤?要不是刘伯温的九条铜牛镇住啊,湖水早想归到老家这边来了。”

“这会大概是子下三刻了吧,白衣庵的钟声渐渐懒了。”

“船慢了,河面狭了呢。开快了伤了堤,两岸的庄稼人老不声不响的乱抡砖头石块儿,一回竟开枪伤了船上的客人,所以一到这段,不敢不放慢了,这年头……”

“不远便是二郎庙,你听,水声有点不同是吧,船正在拐弯儿呢。”

“船到清水潭要停的,那儿有上好的美酒,糟青鱼的味道就不用提,到万河一带的,可以往王家店一住,明儿雇个小驴儿上路。……”

船俯身过了桥洞,唢呐儿第二次响起,不管有无上下的客人,照例得停一下的,他收起盘子里零散的钱,掖了盘子,向客人们道一声珍重,上了岸了,踏上迢迢的归路。长堤对于每个脚履的亲抚都是感谢的,何况他还有一根忠实的竿儿,告诉他前面有新掘的小沟,昨天没有的土塚。夜对于他原是和白昼一样,龙王庙神龛下的草荐又在记忆中招诱着他,所以,虽然处处有秋风作被,他仍旧要返到他的“家”里去。他走着,如走在一段平凡的日子里。

他的生涯的另一方面是围在小孩们短短的手臂里:教他们唱歌,跟他们说故事,使他们澄澈的眼里梦寐着一些缥缈的事物,以换取一点安慰,点缀在他如霜的两鬓间。记得我小的时候,曾经跟他学会唱:

“巴根草,

绿

唱个歌儿姐姐听。”

而“秋虎妈妈”的故事,还似一片落在静水里的花瓣,微风过有时会泛上一点鲜红(祝福它永远不要腐烂)。

(如今怕要轮到我们的子侄辈来听他的了)。

你要问他为甚么如此熟习于河上的风物,河又为甚么对他如此亲切吧?他是河之子,把年青的一段日子消磨在这只小轮上,那时他是个令同辈人羡嫉,老年人摇头的水手啊,而那时候,船也是年青的。

他本有一个女儿,死了,死在河那边的湖里(关于他女儿的事容我下回再告诉你吧)。

他的眼睛是甚么时候瞎了的呢,我不知道,而且我们似乎忘了他是个瞎子,像他自己已经忘了不瞎的时候一样。但是他本来有一对善于问询与答话的美丽的眼睛,也许,也许他的瞎与眼睛的美丽有关系的吧?年青的人,凭自己想去吧!

荒鸡在叫头遍了,被寒气一扑又把声音咽下,仍把头缩在翅膀里睡了,他还坐在猎猎的秋风里,比夜更静穆,比夜的颜色更深。

轮船今夜还会来吗?它也如一个衰颓的老人,在阴天或节气时常常要闹闹筋骨酸痛甚么的。

你还等甚么呢,呵哟,你摸摸草叶子看,今夜的露水多重!

脚下,流水永远平和又寂寞的唱着,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