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全编:全三卷(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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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本篇原载1941年3月2日、3日重庆《大公报》,署名“汪曾旗”。1944年作者以同题重写这篇小说,1946年改定,参见《复仇》。初收《汪曾祺全集》第一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8月。

——给一个孩子讲的故事

一缶客茶,半支素烛,主人的深情。

“今夜竟挂了单呢”,年青人想想颇自好笑。

他的周身结束告诉曾经长途行脚的人,这样的一个人,走到这样冷僻的地方,即使身上没有带着钱粮,也会自己设法寻找一点东西来慰劳一天的跋涉,山上多的是松鸡野兔子。所以只说一声:

“对不起,庙中没有热水,施主不能洗脚了。”

接过土缶放下烛台,深深一稽首竟自翩然去了,这一稽首里有多少无言的祝福,他知道行路的人睡眠是多么香甜,这香甜谁也没有理由分沾一点去。

然而出家人的长袖如黄昏蝙蝠的翅子,扑落一点神秘的迷惘,淡淡的却是永久的如陈年的檀香的烟。

“竟连谢谢也不容说一声,知道明早甚么时候便会上路了呢?——这烛该是信男善女们供奉的,蜜呢,大概庙后有不少蜂巢吧,那一定有不少野生的花了啊,花许是栀子花,金银花,……”

他伸手一弹烛焰,其实烛花并没有长。

“这和尚是住持?是知客?都不是!因为我进庙后就没看见过第二个人,连狗也不养一条,然而和尚决不像一个人住着,佛座前放着两卷经,木鱼旁还有一个磬,……他许有个徒弟,到远远的地方去乞食了吧……

“这样一个地方,除了做和尚是甚么都不适合的。……”

何处有丁丁的声音,像一串散落的珠子,掉入静渚的水里,一圈一圈漾开来,他知道这决不是磬。他如同醒在一个淡淡的梦外。

集起涣散的眼光,回顾室内:沙地,白垩墙,矮桌旁一具草榻,草榻上一个小小的行囊,行囊虽然是小的,里面有萧萧的物事,但尽够他用了,他从未为里面缺少些甚么东西而给自己加上一点不幸。

霍的抽出腰间的宝剑,烛影下寒光逼人,墙上的影子大有起舞之意。

在先,有一种力量督促他,是他自己想使宝剑驯服,现在是这宝剑不甘一刻被冷落,他归降于他的剑了,宝剑有一种夺人的魅力,她逼出年青人应有的爱情。

他记起离家的前夕,母亲替他裹了行囊,抽出这剑跟他说了许多话,那些话是他已经背得烂熟了的,他一日不会忘记自己的家,也决不会忘记那些话。最后还让他再念一遍父亲临死的遗嘱:

“这剑必须饮我底仇人的血!”

当他还在母亲的肚里的时候,父亲死了,滴尽了最后一滴血,只吐出这一句话,他未叫过一声父亲,可是他深深的记得父亲,如果父亲看着他长大,也许嵌在他心上的影子不会怎么深。

他走过多少地方,一些在他幼年的幻想之外的地方,从未对粘天的烟波发过愁,对连绵的群山出过一声叹息,即使在荒凉的沙漠里也绝不对熠熠的星辰问过路。

起先,燕子和雁子还告诉他一些春秋的消息,但是节令的更递对于一个永远以天涯为家的人是不必有所催促的,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年岁,虽然还依旧晓得那天是生日。

“是有路的地方,我都要走遍,”他曾跟母亲承诺过。

曾经跟年老的舵工学得风雨晴晦的智识,向江湖的术士处得来霜雪瘴疠的经验,更从荷箱的郎中的口里掏出许多神奇的秘方,但是这些似乎对他都没有用了,除了将它们再传授给别人。

一切全是熟悉了的,倒是有时故乡的事物会勾起他一点无可奈何的思念,苦竹的篱笆,络着许多藤萝的,晨汲的井,封在滑足的青苔旁的,……他有时有意使这些淡淡的记忆淡起来,但是这些纵然如秋来潮汐,仍旧要像潮汐一样的退下去,在他这样的名分下,不容有一点乡愁,而且年青的人多半不很承认自己为故土所萦系,即使是对自己。

甚么东西带在身上都会加上一点重量(那重量很不轻啊)。曾有一个女孩子想送他一个盛水的土瓶,但是他说:

“谢谢你,好心肠的姑娘,愿山风保佑你颊上的酡红,我不要,而且到要的时候自会有的。”

所以他一身无长物,除了一个行囊,行囊也是不必要的,但没有行囊总不像个旅客啊。

当然,“这剑必须饮我仇人的血”他深深的记着。但是太深了,像已经溶化在血里,有时他觉得这事竟似与自己无关。

今晚头上有瓦(也许是茅草吧)有草榻,还有蜡烛与蜜茶,这些都是在他希冀之外的,但是他除了感激之外只有一点很少的喜悦,因为他能在风露里照样做梦。

丁丁的声音紧追着夜风。

他跨出房门,(这门是廊房)。殿上一柱红火,在郁黑里招着皈依的心,他从这一点静穆的发散着香气的光里走出。山门未闭,朦胧里看的很清楚。

山门外有一片平地,正是一个舞剑的场所。

夜已深,星很少,但是有夜的光,夜的本身的光,也够照出他的剑花朵朵,他收住最后一着,很踌躇满志,一点轻狂围住他的周身,最后他把剑平地一挥,一些断草飞起来,落在他的襟上。和着溺爱与珍惜,在丁丁的声息中,他小心地把剑插入鞘里。

“施主舞得好剑!”

“见笑,”他有一点失常的高兴,羞涩这和尚甚么时候来的?“师父还未睡,法兴不浅!”

“这时候,还有人带着剑。施主想于剑上别有因缘?不是想寻访着甚么吗,走了这么多路。”

和尚年事已大,秃头上隐隐有剃不去的白发,但是出家人有另外一副较难磨尽的健康,炯炯眸子在黑地里越教人认识他有许多经典以外的修行,而且似并不拒绝人来叩询。

“师父好精神,不想睡么?”

“出家人坐坐禅,随时都可以养神,而且既无必做的日课,又没有经谶道场,格外清闲些,施主也意不想睡,何妨谈谈呢。”

他很诚实的,把自己的宿志告诉和尚,也知道和尚本是行脚来到的,靠一个人的力量,把这座久已颓圮的废庙修起来,便把漫漫的行程结束在这里,出家人照样有个家的,后来又来了个远方来的头陀,由挂单而常住了。

“怪不道,……那个师父在那儿呢?”他想问问。

“那边,”和尚手一指,“这人似乎比施主更高一些,他说他要走遍天下没有路的地方。”

“哦——”

“那边有一座山,山那边从未有人踏过一个脚印,他一来便发愿打通一条隧道,你听那丁丁的声音,他日夜都在圆这件功德。”

他浮游在一层无端怅惘里,“竟有这样的苦心?”

他恨不得立即走到那丁丁的地方去,但是和尚说“天就要发白了,等明儿吧。”

明天一早,踏着草上的露水,他走到那夜来向往的山下,行囊都没有带,只带着一口剑,剑是不能离弃须臾的。

一个破蒲团,一个瘦头陀。

头陀的长发披满了双肩,也遮去他的脸,只有两只眼睛,射出饿虎似的光芒,教人触到要打个寒噤。年青人的身材面貌打扮和一口剑都照入他的眼里。

头陀的袖衣上的风霜,画出他走遍的天涯,年青人想这头陀一定知道许多事情,所以这地方比任何地方更无足留连,但他不想离开一步。

头陀的话像早干涸了,但几日相处他并不拒绝回答青年人按不住的问讯。

“师父知道这个人么?”一回头伸出左腕,左腕上有一个蓝色的人名,那是他父亲的仇人,这名字是母亲用针刺上去的。

头陀默不作声,也伸出自己的左腕,左腕上一样有一个蓝字的人名,是年青人的父亲底。

一种异样的空气袭过年青人的心,他的眼睛扑在头陀的脸上,头陀的瘦削的脸上没有表情,悠然挥动手里的斧錾。

在一阵强烈的颤抖后,年青人手按到自己宝剑柄上。

——这剑必须饮我仇人的血。

“孝顺的孩子,你别急,我决不想逃避欠下自己的宿债——但是这还不是时候,须待我把这山凿通了!”

像骤然解得未悬疑问,他,年青人,接受了头陀底没有丝毫祈求的命令,从此他竟然一点轻微的激动都没有了。

从此丁丁的声音有了和应,青年人也备得一副斧錾,服膺在走遍没路的地方的苦心下,但他似乎忘记身旁有个头陀,正如头陀忘记身旁有一个带剑的年青人。

日子和石头损蚀在丁丁的声里。

你还要问再后么?

一天,錾子敲在空虚里,一线天光,第一次照入永恒的幽黑。

“呵”,他们齐声礼赞。

再后呢?

宝剑在冷落里自然生锈的,骨头也在世纪的内外也一定要腐烂或凝成了化石。

不许再往下问了,你看北斗星已经高挂在窗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