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水龙吟
四首

其一^［1］

古来云海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①［2］？

人间自有，赤城居士，龙蟠凤举^［3］。

清净无为，《坐忘》遗照，八篇奇语^②。

向玉霄东望，蓬莱晻霭，

有云驾、骖风驭^③。

行尽九州四海，笑纷纷、落花飞絮。

临江一见，谪仙风采，无言心许^④。

八表^⑤神游，浩然相对，酒酣箕踞^⑥。

待垂天赋就^⑦，骑鲸路稳，约相将去^⑧。

【傅注】

①道山、绛阙，皆神仙所居。

②司马子微隐居天台之赤城，自号赤城居士。尝著《坐忘论》八篇，云：“神宅于内，遗照于外，自然而异于俗人，则谓之仙也。”（刘按，事见宋叶廷珪撰《海录碎事》卷十八。然则“神宅”云云，见于《四库全书》本元陶宗仪撰《说郛》卷七十五上引司马承祯《天隐子》，不见《坐忘论》。又按，“神宅”当作“宅神”。）

③杨元素《本事曲集》载公自序云：“昔谢自然欲过海求师蓬莱，至海中，或谓自然曰：‘蓬莱隔弱水三十万里，不可到，天台有司马子微，自居赤城，名在绛阙，可往从之。’自然乃还，受道于子微，白日仙去。子微年百余^［4］，将终，谓弟子^［5］曰：‘吾居玉霄峰，东望蓬莱，尝有真灵降焉。今为东海青童所召。’乃蝉蜕而去。其后李太白作《大鹏赋》云：‘尝见子微于江陵^［6］，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元丰七年冬，余过临淮，湛然先生梁君在焉，童颜清澈，如二十许人。然人有自少见之^［7］，喜吹铁笛^［8］，辽然有穿云裂石之声^［9］。乃作《水龙吟》一首，寄子微、太白之事，倚其声而歌之。”（刘按，谢自然事见《说郛》引《天隐子·后序》，又参见《太平广记》卷六十六引《集仙录》及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六。诸多传闻而东坡信之。）“风驭”，《庄子》所谓“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焉”者也。（刘按，语出《庄子·逍;遥游》篇。）

④李白初至长安，贺知章见之，叹曰：“子谪仙人也。”（刘按，事详《新唐书》卷二百二《李白传》。）“临江一见”，谓子微见太白于江陵。（刘按，见李白《大鹏赋序》。）

⑤见“风驭”下注。

⑥刘伶《酒德颂》：“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刘按，刘伶字伯伦，《酒德颂》见《文选》卷四十七。）

⑦《庄子》言：“鹏翼若垂天之云。”（刘按，见《庄子·逍遥游》篇。）“垂天赋”，谓《大鹏》也。（刘按，指李白《大鹏赋》。）

⑧杜甫诗：“若逢李白骑鲸鱼，道甫问信今何如？”（刘按，诗句出自《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见于宋郭知达编《九家集注杜诗》卷二，上句原作“南寻禹穴见李白”。《杜诗详注》卷一仇兆鳌注：“骑鲸鱼出《羽猎赋》。俗传太白醉骑鲸鱼，溺死浔阳，皆缘此句而附会之耳。”又云：“一作‘若逢李白骑鲸鱼’，非。”按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上引杜诗即作“若逢李白骑鲸鱼”，《九家集注杜诗》本及宋黄希、黄鹤撰《补注杜诗》本引“一作”云云同后村。可证傅《注》其来有自。）

【校勘记】

[1]《二妙集》本、毛本调名下有词叙，内容略同于傅《注》③。显系《二妙集》编者据杨元素《本事曲集》增补，非东坡词原有者，讳言出处以充词叙，不可取。

[2]“道山”，《二妙集》本、毛本作“蓬山”。

[3]“举”，元本作“翥”。

[4]“子微年百余”，《二妙集》本、毛本词叙“子微”下有“著《坐忘论》七篇、《枢》一篇”九字。

[5]“弟子”，原作“子弟”，龙榆生校：“傅《注》本‘弟子’二字误倒。”今据《二妙集》本、毛本词叙乙正。

[6]“尝见”句，李白《大鹏赋序》原文作：“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以下傅《注》援引《本事曲集》字句有出入者酌情出校，无关宏旨异文则不录。

[7]“见之”下，珍重阁本及《二妙集》本、毛本词叙有“者”字。

[8]“喜”，《二妙集》本词叙作“善”。

[9]“辽然”，珍重阁本及《二妙集》本、毛本词叙作“嘹然”。

其二 咏笛材^①［1］

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②。

龙须半剪，凤膺微涨，玉肌匀绕^③。

木落淮南，雨晴云梦，月明风袅^④。

自中郎不见^⑤，桓伊去后^⑥［2］，

知辜负、秋多少？

闻道岭南太守，后堂深、绿珠娇小^⑦。

绮窗学弄，《梁州》初遍^［3］，《霓裳》未了^⑧。

嚼徵含宫，泛商流羽^⑨，一声云杪^⑩。

为使君洗尽，蛮风瘴雨，作《霜天晓》。

【傅注】

①公旧序云：“时太守闾丘公显已致仕，居姑苏，后房懿卿者，甚有才色，因赋此词。”一云：“赠赵晦之^［4］。”

②今蕲州笛材，故楚地也。（刘按，白居易《寄李蕲州》诗自注：“蕲州出好笛并薤叶簟。”见《白氏长庆集》卷三十四。）

③笛制取良簳通洞之，若于首颈处，则存一节，节间留纤枝，剪而束之，节以下若膺处则微涨，而全体皆要匀净。若《汉书》所谓“生其窍厚均者，断两节间而吹之”。审如是，然后可制。故能远可通灵达微，近可以写情畅神。谓之“龙须”、“凤膺”、“玉肌”，皆取其美好之名也。（刘按，“《汉书》”云云见该书卷二十一《律历志》上。“远可”二句见晋伏滔《长笛赋》。）

④善吹笛者，必俟气肃天清，风微月亮，聊作一二弄，遂臻其妙。

⑤蔡邕初避难江南，宿于柯亭之馆，以竹为椽。邕仰而盼之曰：“此良竹也。”取以为笛，奇声独绝，历代传之至于今。邕尝为中郎将。（刘按，事详《艺文类聚》卷四十四引晋伏滔《长笛赋·序》。原文“盼”作“眄”。）

⑥晋桓尹善音乐，为江左第一。有蔡邕柯亭笛，常自吹之。王徽之赴召京师，泊舟青溪侧。徽之素不与伊相识，伊于岸上过，船中客称伊小字曰^［5］：“桓野王也。”徽之便令人谓伊曰：“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伊是时已贵显，素闻徽之名，便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宾主不交一言。（刘按，事详《世说新语·任诞》篇，又见《晋书》卷八十一《桓伊传》。）

⑦绿珠，石崇家妓名也，素善吹笛。（刘按，《世说新语·仇隟》注引干宝《晋纪》曰：“石崇有妓人绿珠，美而工笛。”《晋书》卷三十三《石崇传》：“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

⑧《杨妃外传》：“《梁州》乃开元间西凉州所献之曲也。其词则贵妃为之。天宝初，罗公远侍明皇中秋宴，公远奏曰：‘陛下能从臣月宫游乎？’命取桂枝杖，向空掷之，为大桥，色如白金。上同行数十里，至大城阙，公远曰：‘此月宫也。’仙女数百，素衣飘然，舞于广庭中。上问：‘此为何曲？’曰：‘《霓裳羽衣曲》也。’上密记其声节。及回，即喻伶人，象其音调，制为《霓裳羽衣》之曲。”（刘按，事详《类说》卷一、又卷二十七引《杨妃外传》、又《逸史》。）“初遍”者，今乐府诸大曲，凡数十解，于前则有排遍，后则有延遍。此谓之“初遍”，岂非“排遍”之首谓乎？

⑨宋玉《对楚王问》：“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和者，不过数人。”（刘按，《文选》卷四十五“人”下有“而已”。）

⑩诸乐器中，唯笛有穿云裂石之声。

【校勘记】

[1]元本题作：“赠赵晦之吹笛侍儿。”盖本傅《注》①之“一云”。毛本题作：“岭南太守闾丘公显致仕居姑苏，东坡每过必留连，尝言：‘过姑苏，不游虎丘，不谒闾丘，乃二欠事。’其重之如此。一日，出其后房佐酒，有懿卿者，甚有才色，善吹笛，因作《水龙吟》赠之。”龙榆生校：“案：此说出《鹤林玉露》。”（刘按，《鹤林玉露》之说固不可信也。）

[2]“桓伊”，宋张端义撰《贵耳集》卷下引此词作“将军”。

[3]“梁州初遍”，《贵耳集》引此词作“凉州初试”。按《东坡外集》亦作“凉州”。用作乐曲名称，“梁”与“凉”通。

[4]“一云赠赵晦之”，傅本原脱“一”字，据吴讷钞本补。又《二妙集》本、《东坡外集》“之”下有“吹笛侍儿”四字，似据元本词题而添补。（刘按，此句乃傅幹校语。此句之前的“公旧序”云云为傅本题注，原与词题“咏笛材”连属，致使题、注、校混合淆乱。今据本书体例，将注、校移于词正文后。）

[5]“客”字原缺，据《晋书·桓伊传》补。

其三 ^［1］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①，也无人惜从教坠^［2］。

抛家傍路^［3］，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

依前被^［4］、莺呼起^②。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③。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④。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傅注】

①白乐天诗：“花非花，雾非雾。”（刘按，句见《白氏长庆集》卷十二《花非花》词。）

②唐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刘按，诗见《海录碎事》卷七上。一说此系金昌绪《春怨》诗，见《全唐诗》卷七百六十八。）

③公旧注云：“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刘按，苏轼《再次韵曾仲锡荔枝》诗：“柳花着水万浮萍。”其自注类此。陆佃《埤雅》卷十六《释草》亦持此说。然此说有误，不符合科学道理。）

④唐陆龟蒙《惜花》诗：“人寿期满百^［5］，花开惟一春。其间风雨至，旦夕旋为尘。”（刘按，见陆龟蒙《甫里集》卷十三；又见《全唐诗》卷六百十九。）

【校勘记】

[1]《全宋词》修订本注云：“案此首别误作周邦彦词，见《词学筌蹄》卷一。”同书周邦彦词中该首列入《存目词》。

[2]“从教坠”，傅本“坠”下衍“地”字。按词谱，此句只应有七字，今据元本、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删。

[3]“家”，毛本作“街”。

[4]“依前被”三字，清钞本缺，空二格。今据沈钞本、珍重阁本补。又，元本、吴讷钞本、《二妙集》本作“又还被”。

[5]“寿”，傅本误作“专”，据《全唐诗》卷六百十九改。

其四^①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

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②。

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③。

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

空回首^［1］、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

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④。

云梦南州，武昌南岸^⑤［2］，昔游应记。

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⑥。

【傅注】

①公旧注云：“闾丘大夫孝直公显尝守黄州，作栖霞楼，为野中胜绝。元丰五年，予谪居黄，正月十七日梦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楼中歌乐杂作。舟中人言：‘公显方会客也。’觉而异之，乃作此词。公显时已致仕，在苏州^［3］。”

②韩文公诗：“金钗半醉坐添春。”（刘按，此系韩愈《酒中留上襄阳李相公》诗，见《全唐诗》卷三百四十四。宋魏仲举编《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十诗题“上”作“别”。）

③《列子》：“薛谭之歌，响遏行云。”（刘按，《列子·汤问》篇云：“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震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返，终身不敢言归。”傅氏曲解《列子》原意，竟误歌者秦青为薛谭矣。）

④世说范蠡相越，平吴之后，因取西子，遂乘扁舟，泛五湖而去。（刘按，勾践灭吴后，范蠡辞于王，乘轻舟泛五湖而去。事详《国语》，然未云“取西子”事。）杜牧之《杜秋娘》诗：“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妻。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刘按，见宋姚铉编《唐文粹》卷十四下，又见《全唐诗》卷五百二十。）

⑤齐安在云梦泽之南。武昌，今江夏之地，又在大江之南岸。

⑥白乐天《长恨歌》：“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刘按，见《白氏长庆集》卷十二。）

【校勘记】

[1]“空”，吴讷钞本作“独”。

[2]“南岸”，元本作“东岸”。

[3]“公旧注”云云，原钞于调名次行，今依本书体例移注于词后。元本删“公旧注云”四字，径以注文为词叙。又元本“孝直”作“孝终”，“野中”作“郡中”，“此词”作“此曲盖越调鼓笛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