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定风波
九首
其一
十月九日，孟亨之置酒秋香亭，有双拒霜独向君猷而开。坐客喜笑，以为非使君莫可当此花，故作是篇［1］。
两两轻红半晕腮。
依依独为使君回［2］。
若道使君无此意。
何为。
双花不向别人开？
但看低昂烟雨里［3］。
不已。
劝君休诉十分杯［4］。
更问樽前狂副使①。
来岁。
花开时节与谁来②？
【傅注】
①公是时贬黄州团练副使。
②杜诗：“落花时节又逢君。”（刘按，句出《江南逢李龟年》诗，见《九家集注杜诗》卷三十四。）
【校勘记】
[1]词序：“独”原作“犹”，据元本、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改。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皆无“双”字；“是篇”作“是词”。
[2]“独为”，元本作“独向”。
[3]“低昂”，珍重阁本作“依昂”，今从众本。
[4]“劝”原作“观”，据元本、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改。
其二①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②。
竹杖芒鞋轻胜马③［1］。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④［2］。
料峭春风吹酒醒⑤。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潇洒处［3］。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傅注】
①公旧序云：“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乃遂晴，故作此词［4］。”
②阮籍登山临水，啸咏自若。（刘按，事见《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
③无则诗：“腾腾兀兀恣闲行，竹杖芒鞋称野情。”（刘按，《全唐诗》收无则诗三首，无此句，则为其佚诗也。宋陈起编《江湖小集》卷二十二李龏《剪绡集》有《重寄》集句诗，首句云“竹杖芒鞋称野情”，署“无则”句。又按“腾腾兀兀”二句诗别见于宋刊《施顾注苏诗》卷十二《答任师中家汉公》“芒鞋老菑畬”句下小字夹注，署元微之名。然《元氏长庆集》中无此二句。待考。）
④郑谷诗：“往来烟波非定居，生涯蓑笠外无余。”（刘按，此乃罗邺《钓翁》诗句，见《全唐诗》卷六百五十四，“往来”原作“来往”，题下原注云：“一作郑谷诗。”然而《全唐诗》郑谷卷内未收此诗。又按，《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三十七收此诗，署郑谷作。）魏野诗：“何日扁舟去，江上负烟蓑。”（刘按，句见魏野《东观集》卷七《暮春闲望》，上句原作“扁舟何日去”。）
⑤公有诗云：“渐觉春风料峭寒。”（刘按，句出《送范德孺》，见《东坡续集》卷三，“春风”原作“东风”。）
【校勘记】
[1]“芒”，傅《注》诸本皆误作“芸”，据元本改。
[2]“蓑”，元本、《东坡外集》作“莎”。
[3]“潇洒”，元本作“萧瑟”。按，苏轼又有《独觉》诗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情。”与此词句同，因疑“萧瑟”更近苏词原貌。
[4]此条题注原钞于调名下，今移词后。元本删“公旧序云”四字，径以此注为词题，又脱“独”、“词”等字，“已乃”作“已而”。《二妙集》本无“雨具先去”四字，无“故”字。吴讷钞本“同行”作“同去”。
其三 重阳［1］
与客携壶上翠微①。
江涵秋影雁初飞。
尘世难逢开口笑。
年少。
菊花须插满头归。
酩酊但酬佳节了。
云峤。
登临不用怨斜晖。
古往今来谁不老。
多少。
牛山何必更沾衣②。
【傅注】
①《尔雅》云：“山未及上曰翠微也。”（刘按，见《尔雅注疏》卷七《释山》。晋郭璞《注》：“近上旁陂。”宋邢昺《疏》：“谓未及顶上，在旁陂陀之处名翠微。一说，山气青缥色，故曰翠微也。”）
②杜牧《九日》诗：“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人世难逢开口笑［2］，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3］。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更沾衣［4］。”（刘按，《才调集》卷四、《全唐诗》卷五百二十三收此诗，题作《九日齐安登高》，字句异同见校记。）《列子》：“齐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美哉国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据从之泣。晏子独笑于旁。公雪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与据皆从而泣，子之独笑，何也？’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惟事之恤，何暇念死乎！此臣之所以独窃笑也。’景公惭焉。”（刘按，事详《列子·力命》篇；又见《晏子春秋·内篇·谏》上，引文稍异。）
【校勘记】
[1]《二妙集》本、毛本及《东坡外集》“重阳”题下注：“括杜牧之诗。”
[2]“人”，《才调集》、《全唐诗》作“尘”，是。
[3]“恨”，珍重阁本作“怨”；《才调集》作“叹”。又《全唐诗》作“叹”，原注：“一作‘恨’。”
[4]“更”，《才调集》作“独”；《全唐诗》作“泪”，原注：“一作‘独’。”
其四［1］
莫怪鸳鸯绣带长。
腰轻不胜舞衣裳①。
薄幸只贪游冶去。
何处？
垂杨系马恣轻狂②。
花谢絮飞春又尽。
堪恨。
断弦尘管伴啼妆。
不信归来但自看。
怕见。
为郎憔悴却羞郎③。
【傅注】
①梁简文《舞赋》：“信身轻而钗重，亦腰嬴而带急。”（刘按，见《艺文类聚》卷四十三转引梁简文帝《舞赋》。）《诗话》：“唐元载末年，纳薛瑶英，处以金丝帐，却尘褥，衣以龙绡衣，一袭无一两。载以瑶英体轻，不胜重衣，于异国求此服也。惟贾至杨公南与载友善［2］，往往得见其歌舞。贾至赠诗曰：‘舞怯铢衣重，笑疑桃脸开。方知汉成帝，虚筑避风台。’”（刘按，《诗话》云云见《全唐诗话》卷二“杨炎”条。事详唐苏鹗撰《杜阳杂编》卷上及宋计有功撰《唐诗纪事》卷三十二“杨炎”条。）
②王维《年少行》：“新丰美酒斗十千，洛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柳树边。”（刘按，《文苑英华》卷一百九十四收此诗，题作《少年行》，又“洛阳”作“咸阳”，“柳树”作“垂柳”。）又苏少卿《答双渐》诗：“青骢马系绿杨阴，低鬟便与迎相见。”（刘按，宋代流传双渐、苏卿故事，本书最早引用。）
③《传奇》：“崔氏与张籍诗：‘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刘按，此诗见于元稹《莺莺传》，《传奇》中“张籍”作“张生”。）
【校勘记】
[1]词题：傅本、元本无题。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调名下有题曰“感旧”。
[2]“友善”，沈钞本、清钞本误作“支善”，龙《笺》作“交善”，今据珍重阁本改。按《诗话》原文，此句作“惟贾至与炎雅，与载善”，故作“友善”近是。
其五 送元素
千古风流阮步兵［1］。
平生游宦爱东平。
千里远来还不住。
归去。
空留风韵照人清①。
红粉樽前深懊恼［2］。
休道［3］。
怎生留得许多情［4］。
记取明年花絮乱［5］。
须看。
泛西湖是断肠声②［6］。
【傅注】
①晋阮籍志气宏傲，任性不羁。及晋文帝辅政，籍常从容言于帝曰：“籍曾游东平，乐其风土。”帝大悦，即拜东平相。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障［7］，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帝引为从事中郎［8］。又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遗落世事。虽去佐职，常游府内，朝燕必与焉。（刘按，事详《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
②杜诗：“谁家巧作断肠声。”（刘按：句出杜甫《吹笛》诗，见《九家集注杜诗》卷三十。又按，傅《注》本原阙“杜诗”二字作空格，今据《九家集注杜诗》补添。）
【校勘记】
[1]“千”，元本作“今”。
[2]“深”，元本作“添”，原校：“一作‘深’。”
[3]“休道”，傅《注》本脱“休”字（空格阙文），据元本补。又《二妙集》本、毛本作“知道”，义逊。
[4]“怎生”，元本作“如何”。
[5]“记取”，吴讷钞本、《二妙集》本、茅维《苏集》本、毛本作“记得”。“絮”，吴讷钞本作“繁”。
[6]“须看泛西湖是断肠声”，傅《注》本脱“须”字，据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补。又，元本此句作“看泛，西湖总是断肠声”。
[7]“屏障”，原作“居障”，据《晋书·阮籍传》改。
[8]“中郎”，原作“守郎”，据《晋书》改。
其六
元丰五年七月六日［1］，王文甫家饮酿白酒［2］，大醉。集古句作墨竹词。
雨洗娟娟嫩叶光［3］。
风吹细细绿筠香。
秀色乱侵书帙晚。
帘卷。
清阴微过酒樽凉①。
人画竹身肥拥肿。
何用？
先生落笔胜萧郎②。
记得小轩岑寂夜。
廊下。
月和疏影上东墙③。
【傅注】
①杜子美《严郑公咏竹》：“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静，风吹细细香。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刘按，《九家集注杜诗》卷二十六收此诗，题作《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按“书帙”原误作“书秩”，据《九家集注杜诗》改。“娟娟静”原作“涓涓净”，“涓涓”通“娟娟”，谓细水缓流。）
②唐协律郎萧悦善画竹，举世无伦。（刘按，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十云：“萧悦协律郎，工竹一色，有雅趣。”）白乐天尝为《画竹歌》曰：“萧郎下笔独逼真，丹青已来惟一人。人画竹身肥拥肿，萧画茎瘦节节竦。”（刘按，见《白氏长庆集》卷十二。“已”原作“以”。按“已”通“以”。）
③公诗：“月移花影上东墙。”（刘按，《苏轼诗集》无此句。《东坡题跋》中《书曹希蕴诗》云：“近世有妇人曹希蕴者，颇能诗，虽格韵不高，然时有巧语。尝作《墨竹》诗云：‘记得小轩岑寂夜，月移疏影上东墙。’此语甚工。”傅氏误将曹诗视为坡公所作，甚谬。事别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五引《漫叟诗话》。又按，曹诗系化用王安石《夜直》诗句，王诗云：“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
【校勘记】
[1]“五年”，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作“六年”。按，《东坡年谱》云：“壬戌饮王文甫家作。”则以“五年”为是。
[2]“家饮”，傅《注》本原作“饮家”，龙榆生谓“二字倒”，今据元本、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乙正。
[3]“娟娟”，《二妙集》本、毛本作“涓涓”。按二词通用。
其七 ［1］咏红梅
好睡慵开莫厌迟①。
自怜冰脸不时宜［2］。
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
尚余孤瘦雪霜姿。
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
酒生微晕沁瑶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
更看绿叶与青枝②。
【傅注】
①《太真外传》曰：“上皇登沉香亭［3］，诏妃子。妃子卯醉未醒，命力士使侍儿持掖而至。妃子醉韵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是岂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红梅微类海棠，因用此事。（刘按，详见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四引自“《杨妃外传》”。）
②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公尝讥其浅近。（刘按，苏轼《评诗人写物》云：“若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语，盖村学中体也。”详见《东坡题跋》卷三。）
【校勘记】
[1]元丰四年东坡作《红梅三首》，其一云：“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这首《定风波》词当是隐括《红梅》诗而成。
[2]“冰”，龙榆生校：“傅《注》本误作水。”按珍重阁本作“仌”，是“冰”之本字；沈钞本、清钞本、晒蓝本作“氷”，是异体字，均不作“水”。今从元本及《红梅》诗改作规范字“冰”。
[3]“太真”二句，沈钞本、清钞本脱“外”字；“亭”上清钞本空格阙文，今据珍重阁本补正。
其八①
月满苕溪照夜堂②。
五星一老斗光芒③。
十五年间真梦里。
何事？
长庚对月独凄凉④［1］。
绿发苍颜同一醉［2］。
还是。
六人吟笑水云乡⑤。
宾主谈锋谁得似？
看取。
曹刘今对两苏张⑥。
【傅注】
①公自序云：“余昔与张子野、刘孝叔、李公择、陈令举、杨元素会于吴兴，时子野作《六客词》，其卒章：‘尽道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凡十五年，再过吴兴，而五人者皆已亡矣。时张仲谋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为坐客，仲谋请作《后六客词》云［3］。”（刘按，张先所作《六客词》，指《定风波令》（西阁名臣奉诏行）词并序，见《张子野词》。）
②苕溪在吴兴。
③《汉书》：“高祖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刘按，傅《注》漏“冬十月”三字，据《汉书》卷一《高祖本纪》补。）又孝武元朔中，“用邓平所造历”，“故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环”。（刘按，《汉书》卷二十六《天文志》云：“汉元年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此高皇帝受命之符也。”又同书卷二十一《律历志上》云：“至武帝元封七年（太初元年）……乃召迁用邓平所造八十一分历……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傅《注》盖本于此，然误“元封”为“元朔”。）《晋志》：“老人一星，在弧南……见则治平，主寿昌。常以秋分侯之南郊。”（刘按，详见《晋书》卷十一《天文志上》。）
④“长庚”，太白星也。韩退之诗云：“东方未明大星没，独有太白配残月。”（刘按，句出韩愈《东方未明》，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三，别见《全唐诗》卷三百三十八。）
⑤吴中谓之“水云乡”，亦谓之“水国”。（刘按，参见本书卷五《南歌子》其十傅《注》⑤。又苏轼所作《城南县尉水亭得长字》诗“伐鼓水云乡”句下宋人赵次公注：“水云乡则言湖州也。”可与傅《注》互证。）
⑥即后六客也。
【校勘记】
[1]“对”，元本作“配”。
[2]“发”，吴讷钞本、《二妙集》本、茅维《苏集》本、《东坡外集》作“鬓”。
[3]元本删“公自序云”四字，径以此题注为词叙。“杨元素”原作“杨公素”，误。据元本并参《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记事改。又元本“卒章”下有“云”字，“尽道”作“见说”。吴讷钞本、《二妙集》本“后六客词”下无“云”字。
其九
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1］。
谁羡人间琢玉郎［2］。
天应乞与点酥娘①［3］。
尽道清歌传皓齿②［4］。
风起。
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5］。
微笑。
笑时犹带岭梅香［6］。
试问岭梅应不好［7］？
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③。
【傅注】
①王定国名巩，丞相旦之孙。（刘按，见《宋史》卷三百二十《王素传》附巩《传》。）“琢玉郎”言其美姿容如玉也。“点酥娘”言其如凝酥之滑腻也。（刘按，事详《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十引《东皋杂录》。）
②杜子美：“佳人绝代歌，独立发皓齿。”（刘按，句出《听杨氏歌》，见《九家集注杜诗》卷十三。）
③白乐天：“安处即吾乡。”（刘按，《白氏长庆集》卷十六《四十五》诗有此句，“吾”原作“为”。）
【校勘记】
［1］词序：元本“南海”作“海南”，“侍人”作“侍儿”。毛本有词叙曰：“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刘按，此节文字见于《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十所引《东皋杂录》，应系毛本妄加词叙。）
[2]“谁”，元本作“长”，吴讷钞本、毛本、《丛话》作“常”。
[3]“天应”句，元本“酥”作“苏”；句下原校：“一本作‘故教天与点苏娘’。”又“应乞与”，毛本作“教分付”。
[4]“尽道”，元本、《丛话》作“自作”。
[5]“颜”，元本、《丛话》作“年”。
[6]“笑时”，毛本作“时时”。
[7]“岭梅”，吴讷钞本、《二妙集》本、毛本作“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