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9—1799
纪念莎士比亚命名日
当命运仿佛已经使我们的身躯回归乌有,而我们仍然希望精神能够永存时,我觉得,这种情感是我们情感中最崇高的。诸位先生,对我们的灵魂来说,我们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证据之一,任何一个人,不论是最卑贱的还是最高贵的,不论是最平庸的还是最可敬的,即使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也不会厌倦生活;证据之二,没有一个人能够达到他当初热切渴求的目标,因为即使他在人生旅途上长期一帆风顺,最终他也要倒在天知道是谁给他挖的墓穴里化为乌有,而且这常常是发生在所期待的目标有望实现的时候。
我会化为乌有!这个我,对于我来说是一切啊!因为我是通过自我才认识一切的。每一个感觉到自我的人都会这样喊着,并且迈着大步走在人生旅途上,为在彼岸还要走的漫漫长路作准备。当然,每个人的步伐大小各不相同。有的人从一开始就以漫游者最快的速度疾速奔走,而另一个人则穿着七里靴,并且超过了他,因为后者走两步就等于前者一天的行程。我们惊叹和敬佩后者的巨大脚步,追踪他的足迹,按着他的脚步量度我们的脚步。尽管如此,那位孜孜不倦的漫游者仍然是我们的朋友和伙伴。
诸位先生,让我们动身吧!只要看看这巨人的一个这样的脚步,我们的胸怀就会比目不转睛地凝视那支千足蠕动的王妃仪仗队更加激昂和开阔。
今天我们怀着敬意纪念这位最伟大的漫游者,这同时也是对我们自己的一种尊敬。我们懂得珍重业绩,它们的幼芽已在我们的胸中萌发。
请不要指望我会写得很多而且文思清晰。心情平静非节日盛装;况且就是现在我关于莎士比亚也想得很少,我能达到的最高境地,充其量只是一种预感,一种感觉而已。他的著作我读了第一页,就被他终生折服;读完他的第一个剧本,我仿佛像一个天生的盲人,瞬息间,有一只神奇的手给我送来了光明。我认识到,并且最强烈地感觉到,我的生存向无限扩展;我感到一切都很新鲜,前所未闻,而那异乎寻常的光亮把我的眼睛刺得疼痛难忍。我渐渐地学会了观看,我要感谢给我智慧的神灵,至今我依然能清楚地感觉到我当时所获得的东西。
我断然拒绝按固定规则去写戏剧。我觉得地点的统一犹如监牢一般可怕,情节和时间的统一是我们的想象力难以忍受的枷锁,我跳向自由的空间,这时我才感到我有手和脚。现在,当我看到,那些主张规则的先生们在他们的洞穴里对我的诋毁是那么厉害,多少自由的心灵还在那里遭受摧残,我若不向他们宣战,若不每天都寻思捣毁他们的牢狱,那我的心就要爆裂了。
法国人把希腊戏剧奉为榜样,而希腊戏剧就其内容和形式的特点而言,即使一个法国伯爵能够效法阿尔克比亚德斯,高乃依也未必能够模仿索福克勒斯。
悲剧起初是祭神典礼中的中奏曲,后来具有了庄严的政治意义。它把祖先们的伟大行为以极其朴素而完美的形式一个一个地介绍给人民,在心灵中激发起完美而伟大的情感,因为悲剧本身就是完美的、伟大的。
然而,是在哪些人的心灵中呢?希腊的!我自己也不能解释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我有这样的感觉;长话短说,我依据的是荷马、索福克勒斯和忒奥克里托斯,因为是他们教会我有这样的感觉。
这里我要赶紧补充一句:法国人,你穿上希腊人的盔甲打算做什么?这种盔甲对于你来说太宽大太沉重了。
因此,所有的法国悲剧也都是对自己的嘲弄。
一切严格按照规则进行,各剧之间如同一双鞋那样酷似,有时也很无聊,尤其是第四幕。这一切先生们自己都遗憾地经历过,我就无需再谈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首先想到把历史大戏搬到舞台上演出。感兴趣的人可以就此题目写一篇评论文章。是否应将开创此事的荣誉归于莎士比亚,我表示怀疑;不过,说他使这种戏剧达到迄今依然是最高的水平并不过分,因为只有极少数人的目力能望得到这个水平,而且也很难指望会有人能超过这个水平。莎士比亚,我的朋友,假如你还活在我们中间,我一定只跟你在一起,假如你是奥瑞斯特斯,我是多么乐意当你的配角皮拉得斯。我宁愿如此也不当得尔福神庙中那位受人尊敬的祭司长。
诸位先生,我要中断一下,明天再继续写下去。因为我现在讲话的语调虽然出自心底深处,但也许会让你们不开心。
莎士比亚的戏剧是一个美丽的西洋镜,世界的历史拴在一根看不见的时间线上从我们眼前滚滚而过。他的布局,按照通常的看法,不是什么布局,但他所有的剧本都围绕着一个秘密点运转(这个点还没有一位哲学家看到和确定过)。在这个点上,我们的自我所特有的东西,我们的意愿所要求的自由与整体的必然进程相冲突。可是,我们被败坏了的趣味如同迷雾一样挡住了我们的眼睛,因而我们要想从黑暗中走出来,几乎需要创造一个新世界。
所有的法国人以及受他们影响的德国人,甚至包括维兰德在内,在这件事情上,如同在一些别的事情上一样,没有使自己增添多少光彩。一向以诋毁一切至尊为职业的伏尔泰在这方面也证明自己是一个纯粹的特尔西特斯。假如我是奥德修斯的话,我要用我的手杖把他的脊梁骨打弯。
这些先生中大多数人对他塑造的人物性格也特别反感。而我却要大喊:这是自然!是自然!没有什么比莎士比亚的人物更为自然了。
于是他们来掐住我的喉咙。
让我喘气,我要讲话!
他与普罗米修斯比赛,一点儿一点儿地学着他去塑造人类。只是他所塑造的人都无比巨大,这就是我们认不出来自己兄弟的原因。然后他用他自己的精神气息使所有的人物成为活人,并且通过他们说出他自己要说的话。于是人们便看出了他与他的人物之间有血缘关系。
我们这个世纪的人怎敢对自然做出判断?我们这些人从小在自己身上感到的和在别人身上看到的都是些深受束缚和矫揉造作的东西,我们怎能认识自然呢!我在莎士比亚面前常常感到羞愧,因为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乍一看,我心里会想,要是我就不这么写!可是随后我马上认识到,我是一个可怜虫。自然借莎士比亚之口说出了真理,而我写的人物只不过是传奇小说的怪念奇想吹出来的肥皂泡而已。
现在我该说几句结束语了,尽管我简直还没有开始。
尊贵的哲学家对于自然的阐述同样也适用于莎士比亚:我们所说的丑恶只是善良的另一面,这一面对于善良的存在是必要的,它是整体的一部分。正如有炎热的赤道和冰封的拉普兰,就必然也有一片气候温和的地带一样。
他带领我们周游世界,而我们这些娇生惯养,没有经验的人遇到一只从未见过的蝗虫便会大喊大叫:“天哪,它要吃掉我们!”
行动起来吧,先生们!吹起你们的号角,让一切高贵的心灵从所谓高雅趣味的乐土中清醒过来,他们在那里睡意朦胧、懵懵懂懂、穷极无聊,过着半死不活的生活,内心里有激情,骨头里没有精髓;他们并不是疲倦得非休息不可,但他们懒惰得不想动弹,只是在桃金娘和月桂树丛之间游荡着,打着呵欠消磨他们那影子般的生命。
(安书祉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