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父亲入殓、哥哥发丧之日,我心情更是低落,这几日操劳,人也消瘦不少,无暇顾及来往悼念的亲朋,只是一直哭。
哥哥出殡后第三日,赵允升突然造访,我正在灵堂守灵,他敬了柱香,我给他回了个礼。
敬完香后,他走到我身边,十分温柔地对我说了声:“你最近消瘦不少。”
我有些诧异,可能是因为平时听他毒舌惯了,但我也无心多想,只回了句:“多谢将军关心。”
他吸了口气,说:“我与你哥哥是至交,他的妹妹也是我的……”他突然停住,后道:“也是我的亲人,你父亲和哥哥在天之灵定不想你这样的,好好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听到此言,我又想起哥哥,眼泪涮的掉了下来。
他举手来拍我的肩,又发觉不好,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后道:“别哭了,带我去见见太夫人吧,我给她带了些滋补的药。”
我忙擦干眼泪,带他去了母亲房间。自哥哥去逝后,母亲病的更重,这几日连床都起不来了。
见着母亲,我忙将她扶起,下人们给赵将军拿座。母亲见着他,脸色一沉,身子一顿,后又咳嗽了两声,对下人们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而后转头对我说:“你也出去。”
我有些诧异,后转头一想,怕是母亲与赵将军有要紧事,便答了句“是”,将母亲扶好,退出了房间。
两人交谈了得有半个时辰,赵将军才从母亲房间出来,下人们赶紧进房间服侍,我急忙迎上去,在门外看了一眼母亲,赵将军与我道:“太夫人身体不好,我带来的药对她的病有效,切记让太夫人按时服用。”
我行了个礼,道了句:“多谢将军。”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道:“送本将军出府吧。”
我一路送他出了府。到车驾前,他转身道:“就送到这儿吧!”我本想行礼,他又说道:“你也别太伤心了,这几日让厨房多做些你爱吃的饭食,多少吃些,看你这几日瘦的,让人看着怪可怜的。”
我答:“是!”,行礼,他才上了马车。
又三日。
今日是哥哥头七,我在灵堂守了一天,傍晚明恺哥哥来了,说是来探望母亲,其实,我知道他是来看我。
我心中难受不已,他知我不易,说了许多,只是我一句也未听进去罢了。
陪我许久,见我情绪稍好些了,我才与他一同去见母亲,才过几日母亲身子突然不好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说话也有气无力的。请了许多大夫,都无法,只叫母亲多休息,别太悲伤,可眼见着母亲身子越来越差,我也心焦的不行。
见着明恺哥哥,母亲却是清醒的,我将她扶起,母亲伸手将明恺哥哥唤上前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说道:“明恺,姑母时间不长了,就只剩下云儿这一点骨血,你要帮我照顾好她。”
明恺哥哥闻言,哭道:“姑母您放心,我定好好待云儿,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母亲又将我的手与明恺哥哥的手放在一起,说道:“你们两个好好的,我就能放心的走了。”
我边哭边说:“您在说什么糊涂话呢,云儿一辈子都不离开母亲!”
蓦地,母亲叹了口气,又将明恺哥哥和下人们支出去。
剩我一人在房中,母亲才从她的贴身衣服里掏出一把用红布包裹的钥匙,然后跟我说:“这是你父亲临走之前给我的,咱们家书房里有个暗阁,这就是暗阁的钥匙。你拿着它,进暗阁去,把里面的东西都烧了!”
我有些疑问:“为什么呀母亲?”
母亲有些急了,言道:“让你去你就去!别问为什么!”说完便急得咳起来。
我连忙帮母亲拍拍背,扶她躺下。母亲趁机又在我耳边悄悄说:“城西永坊街帽儿胡同,找崔德善,那里有你父亲留下的重要之物,找个机会,把里面的东西呈给圣上。”后又特意叮嘱道:“记着娘说得话!”
我攥着母亲的手答了句:“孩儿记下了。”母亲摆摆手示意我出了门。
我去堂上又与明恺哥哥寒暄了一会,与他一起共用了晚饭,才送他离开。
想着母亲交代的事情,我便朝着书房走去,忽见母亲身边的绿荷从后门急匆匆的回来,撞见我,大吃一惊。
“何事如此惊慌?”我问道。
“无事姑娘,只是夫人交代奴婢出去办些事。”绿荷低头道。
我觉得有些蹊跷,便追问道:“办了何事?”
绿荷吱唔道:“夫人唤我去药店询问了一剂方子。”绿荷从袖中掏出。
我接过药方,问:“可有蹊跷?”
“并无蹊跷。”
“好了知道了,你下去吧。”绿荷行了礼匆匆回了母亲院中。
我进了书房,打开了暗阁,取出了藏在里面的东西。
打开一看,全是父亲写给母亲的家书,我一封一封地拆着,一封一封地看着,信里都是些寻常的家长里短,并无特别之处。
我边看信边想起父亲、哥哥,想起昔日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我的眼泪直流,几十封家书,看着看着便见了底。
恋恋不舍地拿起最后一封信,我发现这封信有些不同,信封空白,打开里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幅画,画的内容与当日哥哥托人捎给我的腰牌图案十分相似,一只蟒蛇凌驾于一只雄鹰之上,而在下面写了三个字:“蚺鹰社”。
我收起信,点起火盆,将信一封一封地全都扔了进去,一边烧一边思索:“这蚺鹰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父亲和哥哥的死是否与蚺鹰社有关?那它的主人到底是谁?皇上?王钦若?还是寇相?一切一切似乎都指向了蚺鹰社,可它到底在哪?它存在或是不存在?我又该如何查起?”
烧完最后一封信,仿佛把对父亲与哥哥的思念都烧进去了。
第二日清晨,我洗漱好,正要去母亲房里。忽然听到门外小菊的声音:“姑娘,姑娘,不好了!”
我赶紧开门,“何事?”
“夫人,夫人不行了!”
我神智一惊,连忙往母亲院里跑,进院中,只听到下人的一片哭声,我扶着墙,一步一步往母亲房中走去。
进了门,只看到躺在床上的母亲,我冲去床头,推了推母亲的身子,我叫她,我想叫她醒来,我想叫她再陪我说说话,可是无论我怎么叫,母亲都不会醒了。
我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我好难受,我的家人,短短几十天,都相继离我远去,只留下我自己,一个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为谁做什么,我从何处来,又该往何处去。
我一阵耳鸣,感觉周围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呼吸,然后,是一阵眩晕。
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明恺哥哥在叫我,可那声音仿佛又离我很远,我只想躲,躲回梦里,躲回那个有父亲、有母亲、有哥哥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出来。
不知睡了多久,才渐渐清醒过来。
我睁开眼,看到了明恺哥哥和小菊,他俩见我醒了,高兴地直抹眼泪。
我想说句话,可是喉咙又干又涩,发不出一点声音。小菊忙给我端了杯水,一杯水下肚,我才有了些力气。喘了口气说了句:
“我睡了多久?”
明恺哥哥摸摸我的额头说道:“你烧了三天,今日清晨才刚刚好些。。”
“母亲呢?”
“姑母已经入殓了,你这几天一直病着,我替你把姑母的丧事操办了,你放心。”
我没力气,便眨了眨眼。
明恺哥哥拉起我的手,道:“等你身子好些,我就把你接到我府上,让你日日在我眼前,再不叫你遭一点罪。”
我眼里浸了泪,点点头。
明恺哥哥知道我的意思,摸摸我的脸,叫我好好休息。
病了半个月,天气依旧热着,眼见着,便要到中秋节了。
我的身子终于好些,明恺哥哥天天过来陪我,变着法得哄我开心,我的精神也渐渐好多了。
家中人丁凋零,也不似往日般热闹,想想我一个女儿家也无法自己住在这,便潜散了府中的奴仆。
又过了几日,明恺哥哥见我身子好的差不多了,便过来帮我收拾了行李,亲自来接我到他府上。
我面上应着,却也忌惮着舅母,一路上,一直心不在焉。
舅母一向不待见我,以往只有母亲在时,她才勉强给我好脸色,母亲不在她就立马换一副尖酸面孔,整得我每次见她心里都怕得很。
一下车,便迎上了舅母,舅母这次一反常态,许是怜我身世,许是明恺哥哥说动了她,一见面就拉着我抹泪,直道我命苦,用饭时,更是拼命往我碗里夹菜,一直在说些关心我、宽慰我的话。
晚些时候,我收拾完行装,想着明恺哥哥还在书房,便去厨房做了些点心,给他送去。到了书房门口,还未敲门,便听到里面的吵喊声,细听,是舅母与明恺哥哥。
“长住?不行!”
“为何不行,云儿她现在孤苦零丁,就咱们一门亲戚,为何不能长住。”
“亲戚?什么亲戚?她只是一个外人,再说,谁愿意养一个克死全家的扫把星在家!我说不行就不行!”
“娘!云儿她不是扫把星,姑夫和殊之的死是意外,姑母那也是伤心过度才去世的,关云儿什么事!更何况,云儿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怎能看她一个人在外面受苦。”
“妻子?什么妻子?那门亲事本就是你父亲和你姑父的玩笑话,我从来没当真过!现在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了,叫我说,这门亲事不要也罢!明恺,你听娘说,上次娘也带你见了王大相公家的淑娥姑娘,知书达理,人长得也不错,又是书香世家,家境也……”
“娘!除了云儿,我谁都不娶!”
听着话,我忍着泪,刚要走,明恺哥哥便出来了,正撞上我。他一惊,叫了一声:“云儿。”
我低头把泪憋回去,又抬头对他说:“看你晚饭没吃多少,怕你饿着,送了些点心过来。”
小菊把点心端给明恺哥哥,他低头,“云儿我……”
“看书别太晚了,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我强先道。
我没等他解释什么,说完便转头走了。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想起书房的种种,眼泪实在憋不住,哗哗地流下来。
父母在时我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被人在背后指着骂。原以为舅母不喜欢我也就罢了,这次居然连定好的婚事也不打算认了,真真是欺我独身一人,无娘家撑腰!
可我又能如何呢,一走了之?还是怎样?我一弱女子,举目无亲,能去哪呢?
哭了一夜,第二日起来眼都是肿的,我让小菊给我拿热毛巾敷了敷。
明恺哥哥没用早饭便过来找我,见我双眼红肿,他十分心疼。
“云儿你放心,我谢明恺此生非你不娶,我定会去说服母亲,让她接受你。”他拉起我的手,“你要对我有信心,给我些时间,我定让母亲回心转意。”
“我不碍事,你不必过于忧心。”我淡淡地说道。
“委屈你了。”他低下头。
我心里矛盾的很,便没再与他说话。
自上次的不愉快过去之后,这几日过的倒惬意许多了,明恺哥哥日常在书房读书,偶尔我便去书房陪陪他。他写字,我就帮忙研墨;他看书,我就拾起另一本陪他。偶尔还会共同探讨不解之处,这种平静安稳的生活,让我也忘却了之前的种种。
这日晚间,晚饭还没开始,我正在房里绣花,舅母忽然来到我房中。我连忙起身,问舅母安好,将她引至坐处。她示意我将小菊支出去,后对我说道:
“站着干嘛,你也坐。”闻言,我也坐了下来。
“不知舅母突然造访所谓何事。”我轻声问道。
“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思云呐,舅母今天是有要事来求你。”她笑着说道。
见她如此,我急忙说:“求不敢当,舅母有事,请讲便是,小女能做到的一定帮忙!”
“能,你肯定能帮上忙”,舅母笑了笑,“思云呐,你也知道你表哥,过了年就要参加科考了,中举的几率还是很大的,你说是吗?”
“明恺哥哥天资聪颖,学富五车,明年定能一举高中。”我回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舅母有个不情之请,你可一定要答应啊!”舅母掩面笑道。
“舅母请讲!”
“你看你舅舅去得早,你大表哥虽是袭了爵,可是三等公爵,也没什么前途,咱家的指望可都在明恺身上了。你看咱们本是亲戚,可以互相扶助,眼下却出了这遭事,现如今你家也没人了,能给明恺助力的都没有。”,舅母掩面,“云儿啊,咱们不能耽误明恺的前途啊,所以舅母给他找了个世家大族的岳家,让他以后能平步青云,就是王大相公家的大姑娘,你也认识的,前几日我已经去下聘了,他们家也答应了,婚期定在十月,你看这多好的一桩姻缘啊。可你表哥呢,他愣是不乐意,你呀帮舅母去劝劝他,别为了一点小事怠慢了人家,影响自己的前途。”
舅母边与我说,我的脸色愈差,手紧握着衣裳,咬着牙,低头不语。
见我不语,她又说道:“舅母也知道你的小心思,这样吧,等你孝期满三年,舅母就作主把你指给明恺做妾室,你看怎么样?”
听到此言,我立马抬头,问道:“妾室?舅母您让我做妾室?”
“你放心,是正经的贵妾,不是寻常人家的奴婢,吃穿用度一概不缺,你原来怎样还是怎样,不会亏待你的。”舅母笑言道。
“不!我不做妾!”我急的站起来,
听我拒绝,舅母立刻翻脸道:“不做妾,你还想做正室?你怎么不出去瞧瞧,看看哪家还能容得下你!克死全家的扫把星!让你做我家的妾已经是便宜你了,要不然,像你这种人,我沾上了都嫌晦气!”
“真是不知好歹!”她骂骂咧咧地出了门。小菊见她走了才敢进来。
我一个人傻站着,问我什么我都不说小菊吓坏了,赶紧去找明恺哥哥。
明恺哥哥闻言赶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见着他哭道:“我不要做妾!我死都不做妾!”
“谁跟你胡言乱语的!云儿你听我解释!”他有些激动。
我松开他,问:“是真的是不是?你要娶别人是不是?你也瞧不起我,觉得我不吉利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怎会如此想你呢!”我转头不理他,他便对着小菊说:“刚刚谁来找姑娘了?”
小菊回说:“回表少爷,刚刚外老夫人来找过姑娘,不知说了什么,之后姑娘就变成这样了。”
“我娘?”明恺哥哥思忖一下,又对着小菊说:“照看好你家姑娘,我去去就来。”
小菊扶着我,我窝在她怀里哭。
“小菊,舅母让我做妾室,我好歹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怎可为人妾室!”我越说越激动,眼泪急的哗哗流。
小菊安抚我道:“姑娘不要哭了,许是有什么误会呢?表少爷不是那种人。”
我摇头,一直哭。
“要不然,姑娘,咱们走吧!”小菊说道。
“走?走去哪?”我稳定一下情绪说道。
“天下这么大,何愁没有安家之所,小菊陪着姑娘,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安稳日子不好吗?”
小菊说完,我才点点头。心想如若真要为人妾室,丢人现眼,还不如一走了之,乐个自在!
明恺哥哥走了一柱香的时间,又听到舅母骂骂咧咧地声音。
她拉着明恺哥哥,一进门,指着我开始骂:“你这黑心肝的白眼狼,吃我家的,住我家的,现在还来掺和我家家事!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我儿子不说,还撺掇他来忤逆亲娘!就你这样子还想嫁来我家,呸!白送我都不要!像你这种天杀的扫把星、浪荡的贱女人,就该扔到窑子里,千人骑万人摸!”
明恺哥哥听不下去,“娘,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我说的是事实……”
任凭他们说什么,吵什么,都与我无关了,被人指着鼻子一通骂,我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这个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推开小菊,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
今晚热的很,而我的心却十分凉。
不知跑了多久,我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来。今日与往常一般,街上到处热闹的很,我跌跌撞撞的走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笑了笑,确实只有我与这世间不容。
我路过一酒家,径直走了进去,出门未带盘缠,头上的簪子还值些钱,用它换了两瓶酒,提着,往父母陵寝走去。
我家虽不是皇家,但也算有头有脸的门户,陵寝也是有专门的守陵人看护。
走到父母坟前,我起开一瓶酒,倒了一半给父母,另一半给了葬在旁边的哥哥。我拿起另一瓶酒,靠在父母碑前坐下了。边喝边哭,越哭越喝。我酒量极差,没喝几口便晕乎乎了,我不以为意,将剩余的酒一股脑全灌了下去,想靠这酒,把这些烦恼耻辱通通洗掉,通通忘掉。
最后,借着酒劲,我终于大喊一声:“爹!娘!你们带我走吧!带我走吧!”而后便倒地不起。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一人在一条路上,一直走,一直走,走着走着看到了娘,我上前抱她,去抱不到,回头又看到了哥哥,又听到了父亲在叫我,我想去抓他们,我却一个都抓不住,我好绝望,好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