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错爱
东宫选纳侧妃一事尘埃落定,东平郡王渐渐接受了事实,可免不了还是那句哀叹:倘若惠和大长公主在世,绝不会是这种结局。他是一个无法消沉太久的人,即将来临的新年成了他排遣不快的重要机会。素盈看父亲为过节做的筹备,猜这年没准要从腊月热闹到来年夏至。
进入正月,东平素氏的亲戚们纷纷来走动,也有不少人为素盈提亲。郡王开始精打细算:他的四女嫁给皇族,七女匹配相府,婚配可以说是大功告成,这回倒可以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还差一个什么样的乘龙快婿。
许多名字流水般涌进妙音轩。素盈虽然羞赧,可也明白人生已到这步,必须正视。她在心里认真考量这些贵族少年,总觉得这个少点什么,那个又少点什么。他们的欠缺究竟是同谁相比,她却不敢细想。
初十那天,素盈与素澜约定赏雪。谁料素澜打听到,琚二公子这天要主持琚府的周济,开门施粥。她乔装一番,偷偷去看自己的未婚夫,把素盈撇在寂静的后园中。
素盈一边在蜡梅之间漫步,一边猜想妹妹认出那个用镜光晃她的登徒子时会作何感想。独自在花间流连一会儿,正打算回去,忽见有人过来,她不由得瞪大眼睛:“白大人!”
这日阳光朗照,渐渐有早春气象,素盈因在室外游玩,罩了一领银缣披风。白信默不过在外面走几步,却提着他的兔毛褐披风,宽厚的熊皮领围显得格外暖和。素盈不禁关心,问:“大人身体不适吗?”
“不。”白信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将披风撇在旁边石桌上,同时仔细地打量素盈,松了口气,“你看起来很好,脸上没愁容了,精神爽朗许多。”
上回他们在这里相遇,她站在冷风里哭泣。他还记得这事,令素盈略感尴尬。白信默也有些局促,想了想说:“我偶然见到令妹了。那位选女,和你截然两样。”
素盈紧张一下,急忙问:“大人怎么会见到她?出事了吗?”
白信默摇头说:“她很好。是四院别的人。”他不愿与她细说宫里的事,略带局促地问:“你的亲事怎么样了?”
素盈皱起眉,凄然说:“亲事,是父亲的事,只有他知道。”
白信默逐字逐句聆听,慢悠悠地问:“那你也不知道,贵府有意与我家结亲,最初是为了你?”
素盈的心嗵嗵狠跳几下,急忙别过脸,盯着地砖缝隙里的残雪,轻声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说它做什么?”
白信默缓慢地摇头,也垂下眼睛,盯住她凝望的那道缝隙。
“可是我的回忆变得完全不同啊。”
素盈仿佛从地缝里感到他的目光,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他的微笑有些拘谨,似乎拿不准该不该从头说起:“你哥哥开始在东宫提起你的好处时,同僚都觉得滑稽——才几岁的孩子,就学着别人有这种心思。可是我知道,他害怕离开家,更害怕他不在的时候这个家会伤害你。他担心的时候就说那些愉快的琐事,好像这样就能用一个愉快咒保护你。只有我愿意听,所以他对我说的特别多。现在竟然会变成这样。”
素盈更加失神。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忍不住想,耳熟能详的那个女孩,差点成为我妻子。曾经扮成侍童,却连一匹马也拉不住,满怀信心进入宫廷,渐渐变得楚楚可怜——这个人,居然差点成为我妻子。若是那时候我们已经成亲,她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话音里,素盈想起被困庆云宫的第二天清晨,他说出“在下白信默”时,她越跳越快的心里也曾这样想过——是他啊。
她低头拨弄披风上的缎带,听到他迟疑地问:“这样的回忆,还能改回从前吗?”
“可以的。”素盈揪紧缎带,声音变得飘忽,“只要不去想,迟早能淡忘,回到从前的自己。”
“我试过。短短的一刻,反而觉得,需要‘刻意’才能忘记的人,不该错过。”白信默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灼灼地注视她,“可我偏偏知道你是个寻找‘美满’的人。与东宫失之交臂,你也不觉得可惜。我这样的人,一定不成吧。”
素盈的手指绕在缎带的死结里。她诧异地抬起头,遇上他炽热的眼神。她呆愣愣地盯住他,而他毫不退缩,目光踏实温暖。
记忆从沉寂的角落喷涌而出:那个帮他挽住马的公子,救她出庆云宫的卫尉,还有在黑白分明的雪景中,对她说“人若勉强自己去做不情愿的事,距离愿望只会越来越遥远”的青年……他们的眼睛都变得明亮温柔。她心里一片沉睡的幽暗里,忽然闪出满天星光。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去碰他的睫毛。他对她的顽皮始料不及,躲闪之际带着吃惊的笑意抓住她的指尖。
如此真实的碰触——只要她伸出手,他马上就能够实实在在地回应。
“大人觉得,我追求的美满难如登天、无人能给吗?”素盈抽回手指,轻轻地说,“也许我想要的,不过是一种与丹茜宫截然不同的生活。湖山院落,无忧小楼,一夫一妇朝夕相对,只为明月春风欢喜,只对落花晓梦哀愁。”
周围是冰天雪地,她晶莹的眼里却有诗情画意。精致的脸庞白里透红,淡淡惆怅的神情里有向往,像初夏的莲花瓣落在白雪里。少女竟能这般柔美可怜。白信默痴痴地看了片刻,执起素盈的手紧紧握住。
“我愿尽心竭力,造成那座小楼。”他声音坚定温柔。素盈急忙抽回手,一时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回答。他不为莽撞的举动后悔致歉,又斩钉截铁地说:“嫁我吧。”
这时素盈才真正吓一跳,想起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她慌张回答:“有很多人提亲。”
白信默静静地看着她,蹙眉道:“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阿盈,你心里觉得好还是不好?”
她的心里——从来没人问过,她的心里怎么想。
有什么地方松动了。长久以来箍紧心脏的哀伤、自怜、失落、烦恼,在另一种情绪之前悄然退却。
看着那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素盈愣愣地想:有生以来的种种向往,仿佛只隔着一层薄纱,努力就可以戳破,实则隔着整个天河,波澜壮阔的“不可能”,一波一波无穷尽。但眼前的温柔,却是可以期待的。也许这才是上天真正的安排呢?
她竟重新萌生了期待。
“你……很好。”给了答案,她又有些心虚,避开他的欢欣,低声说,“可你应该去问我父亲。他还有他的打算。”
白信默不以为意,由衷舒了口气,说:“我唯一怕的是一厢情愿,你并没有格外看待我。”
素盈为一晃而过的犹疑而对他愧疚,逞强说:“难道只有你有回忆吗?”白信默怔了一怔,立刻笑起来,紧紧握住素盈的手放在心口。
“一言为定。”他说,“最迟三天,定来提亲。”素盈满面羞红,怕久了有人看见,轻轻点一下头就要走。
“阿盈!”他又叫住她,从领子里解下一块翡翠,放在素盈手心。
晶莹的白翡翠外形方正,雕一朵盛放的花,五个花瓣都是天然紫色,花蕊中带淡淡的鹅黄。素盈一见就很喜欢,只是没有恰当的东西回赠,捧着那翡翠,深深地凝望他的五官轮廓,柔声说:“我虽是女子,也重许诺,就以千金一诺回报此物吧——但愿与君同好,使我有福。”
她转头逃回自己房中,一身热气忽被妙音轩里的寒意压散——她父兄还在挑三拣四,她竟在后园与人私订终身!她心下生出惊慌,可看着手心里的翡翠又想,即便莽撞,也是自己拿的主意,强过他们丢来的陌生人。这么想想又不后悔了。
私下应允求婚,总归要让父兄知道。素盈不敢告诉东平郡王,婉转委托白潇潇去劝说。
但要如何向素飒坦白,只怕世上并没有好办法。她准备好种种说辞,瞅准素飒得闲的空当,万分小心地坦白这桩隐情。
素飒顿时大发雷霆:“我跟你说过的话,你一个字都记不住吗?!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竟敢同他私订终身!他是如何哄骗你的?”
看他气急败坏,素盈心中的理亏忽然变成冷漠:“你和父亲掂量过的人选,一定有很大的好处,但我宁肯托付给了解的人——除了彼此的门第、利弊,他知道素盈是怎样的人,我也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素飒眼里快要射出刀子,硬生生沉住气,冷笑问:“你哪里来的自信,居然敢说自己知道白信默是怎样的人?”
素盈不甘示弱地看着他,说:“结一门有利可图的亲事,在你们看来,不过是无数种手段当中简单好用的。所有素氏、所有皇族贵族都是一样的心思。但是信默,他很清楚我什么也给不了,却仍然想要为我实现一种生活。”
“信默?”素飒气得哆嗦,大声说,“这世上了解他的人,恐怕连三个也找不出!你才认识他几天,居然以为自己了解他?全是幻想!”
素盈傲然道:“那就请你说说看,他是怎样的人。”
素飒黑着脸冷笑几声,突然不说话。素盈在他沉默时紧张起来。
“记不记得你拜琚大人为义父的那天?到场的有东宫侍卫,还有禁中统领。聚会的意图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宰相与东宫的关系岌岌可危,找上我们没好事。处理不妥,会变得十分棘手。去的人大多不过是无从拒绝。白信默那时还是东宫左卫率,我的同僚。”
事关重大,素飒本来不想再提,但此刻顾不了那么多:“宰相本人倒也没说什么要紧的,白信默却直言聚会既然无关紧要,不得不如实禀报东宫——东宫向来视琚党如仇敌,一旦染上嫌疑,在他身边不可能再获重用。白信默,他是用一句话,逼得人投靠琚相。”
素盈的嘴角冷冷地勾起来:“哥哥心眼多,言语中全是花招圈套。别人一定和你一样吗?”
不屑地冷笑之后,素飒又说回那件事:“东宫发觉亲近尽数遭宰相拉拢,万分愤慨,才有了猎场上那件事。阿盈,你这样成日在家的女孩儿,都明白东宫不是宰相的对手,白信默又怎会不知?看似一腔忠诚,其实奸诈无比,拿东宫安危,换了自己忠心耿耿的名声。”
素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素飒看出她想说的话,苦笑着说:“没错,我的处境与他相反,失去东宫信赖,不得不在猎场上使出险招扭转境遇。而你骑了他的马——他把自己的马借给你,功劳一点不少。”
素盈咬着嘴唇,把头别到一边,说:“他也担了风险,没有二话。”
素飒森森地说:“你以为风险真来的时候,他会担吗?”他叹息一声,连连摇头,“白信默这个人,我不敢比——不仅蒙蔽了东宫,也蒙蔽了皇后,由东宫向后宫升迁,两处都打下根基。这样的人屈指可数,注定前途无量。可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跟谁站在一边,你根本无法想象!阿盈,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人心就像深不可测的湖水,你自以为看透,其实不过只看到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真相还在千层以下!”
“照这样说,世上有哪个是好人呢?哪个人没有千层之下、不让人看透的真相呢?”素盈失望地说,“我不想费力,用一生去探寻深渊。只要他第二层、第三层的心对我始终如一,此生也能波澜不惊了。”
素飒哑口无言。素盈又说:“哥哥今天说的事,已经进了我心里,我没法装作没听过。我会问问信默,看他如何解释。请哥哥不要再反复猜测。”
素飒知道她犯了倔强脾气,此时针锋相对,只会弄巧成拙,需要假以时日慢慢开解。他只得说:“终身大事,切勿着急。佳偶难寻固然让人惆怅,但为求姻缘落定而匆忙择婿,更容易出错。”
三天之后,清河郡公果然派人来提亲。出乎素盈意料的是,东平郡王痛快许婚,甚至迫不及待地邀请白家父子同来,观赏他新购的乐班试奏。素飒的抗议,被东平郡王挥挥手甩到了九霄云外。
“第一回你不准阿盈许人,是有把握让她认宰相为义父,进宫做女官。后来不准她嫁人,是图东宫侧妃的位子。这些都过去了,今天又是为什么?难道你找到门道,能让圣上给你妹妹当义父?还是东宫马上又要一个侧妃?飒儿,你妹妹年纪不小了。这样一拖两拖,你让她一辈子跟你过吗?”东平郡王本来是开玩笑,可是话出口之后,心中骤然一凛,不由得拿半惊半恐的目光打量素飒。
素飒不理会他的玩笑,厉色说:“白家几时和我们家门当户对?被圣上改了姓的罪人之家,怎能配得上东平郡王的女儿?”
东平郡王晃着头说:“清河郡公的能耐,还轮不到你来小看。人家犯的罪,是差点把国家一劈为二。”
素飒又冷笑:“我另一个妹妹,是宰相的儿媳。这个妹妹嫁给反贼的后代,岂不让人笑话?”
东平郡王似觉儿子不可理喻,用力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烦地说:“阿澜何等姿容才智?就算坐镇丹茜宫也不为过。连她这般出色的女儿,我也曾想许给白信默呢!如今是你妹妹走运了。”
素飒还要抗议,东平郡王不搭理他,一把扯住素盈的手腕。
“信默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东平郡王推心置腹对素盈说,“以他的出息,不出几年就能当上禁军统领。”
“禁军统领又如何?”素飒不依不饶地拦住父亲,咬牙切齿道,“他就算能当上皇帝,也不能当阿盈的夫婿。”东平郡王知道这儿子要开始纠缠不休了,长长地叹口气,挥手示意素盈先离开。
素盈前脚迈过门槛,后脚还在门内,他们父子二人便争执起来。素盈心惊肉跳地听了一会儿,终于领悟——父亲确实有他的考虑。
无论出身还是接人待事的方式,东平郡王从不认为自己与清河白家是同一种人。白家的人在东平郡王看来,有种难以言说的处世手段,白潇潇如此,清河郡公也是如此。他无法理解,但不止一次见识到出人意表的效果。
东平郡王年轻时很自负,对别人的心机不以为意。如今随着世道变幻,他开始考虑丰富他的家族。除了长子素沉的稳健、三子素飒的谨小慎微之外,东平素氏需要别的想法和手段。正因为如此,他想要清河郡公最杰出的儿子,成为家中一员。
在这样的思虑面前,素飒的抗议占不了上风。这门婚事眼看是成定局了。
清河郡公答应来看郡王的乐班,可信默却在正月下旬跟随皇室去鸭川河猎鹅。素飒随东宫去,临行时还在气他妹妹和父亲,一脸杀意腾腾。素盈几乎担心他会放出暗箭,百般央求凤烨公主盯紧他。
凤烨婉婉笑道:“这回你哥哥绝不会闯乱子。”
从她意味深长的眼神当中,素盈察觉这回猎鹅不同以往——贵胄们纷纷离开京城随行,连喜静不喜动的凤烨公主,也在皇后的极力邀请下一道去了。
宏大的阵容当中,没有东平郡王的位置,他颇觉没趣,自己带着家人去观雪别墅游玩。白潇潇因巫婆说她近来冲煞,不准她随郡王同去,整日闭着偕止斋的门。素盈素澜姐妹两人都不喜欢与父亲凑热闹,各找了借口不去。府中一时清静,她们倒也自得其乐。
自从琚府施粥那天,素澜见到未来夫婿的真容后,不再挖空心思到处乱打听,安分地在家中待嫁,只是不忘抱怨素盈:“姐姐知道当日持镜的人是我未来夫婿,竟由我去打!”
素盈大惊:“这么快就颠倒黑白?”
素澜犹自撇嘴:“后来又过去多少天?你只字不提!”
出了正月素澜就要嫁人,此前她不紧张,也不期待。时至今日,终于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素盈默然微笑:“你对那位登徒子不计前嫌了吗?”
“我也去偷看他了,就算扯平吧。”素澜忍不住想要笑,“起初吓一跳,但是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丝毫没有骄纵的样子,脾气不错,但是不会对人太宽容,失了做事的规矩。”
素盈不禁感慨:“想不到妹妹许婚之日,对琚二公子一无所知。不像你做的事。”
“人会变,今日的了解与昨日不同,明日与今日不同,哪能观看一辈子再决定呢?”素澜似乎意有所指,“托付终身固然应该谨慎,但姐姐不必过于忧虑。”
素盈慌了一霎,矢口否认:“我没有不满意之处,哪儿来的忧虑?”
素澜含笑说:“依姐姐的性格,太满意同样会忧虑吧?”素盈不禁怔住。
不知从几时起,母亲的遗言深植在她心里:世间没有不经计算就得出的正确答案,也没有不经算计就轻易实现的完美。没有完人,只有盲目。是白信默无可挑剔,还是她错漏了一些东西?思及此处,她总是忽喜忽忧,有些害怕。
素澜见姐姐神色不定,便笑:“定亲之前你就跟白大人在宫中共事。”
素盈低声说:“你以为宫里只有女人难以看透吗?”
素澜知道她的性格,话题再向这边走,只怕她又要过度忧虑了,当下笑眯眯地岔开话:“听说这次鹅头宴,是要为荣安公主选驸马。”
素盈也情愿不再提那些忧心的话,顺着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素澜笑嘻嘻说,“往年的鹅头宴,圣上是带后宫女眷和大臣,今年去了一群不相干的年轻人。大哥大嫂这两个不爱凑热闹的人都被拉去了,肯定是要多几双眼睛,为荣安公主精挑细选。”
怪不得凤烨说,素飒这次不会乱来。皇后一直觉得凤烨公主嫁早了,舍不得荣安公主早早下嫁。一旦舍得把公主嫁出去,就不会随随便便。
素澜握住素盈的手,朗朗地说:“皇帝的女儿也要担心所托非人,何况我们呢?我们素氏的女儿,一辈子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姐姐记着我这句话,不论嫁给什么人也不会埋没了你。”
素盈惊诧于她的坚毅,浅浅地“嗯”一声。
素澜又笑道:“不知三哥有没有这个福分。两位公主嫁在一家的事情可不多。”她看得出来,但是不看好。
素盈想起荣安公主和素飒之间的亲切态度,便也笑道:“世事难料,我们等着看就是了。”
说这话时没想到,看到最后,是别人来看她的热闹。
鹅头宴结束前的一天,下人引入一位面生的妇人,说是西陵郡王家里来的。
妇人捧出一卷画轴,说:“这是东宫侧妃赐出,特意叮咛送给六小姐,还说,六小姐懂得丹青,请细细鉴赏。”想不到素慈入宫之后仍惦念自己,素盈一时感动,接过画轴展阅。
图中一名美女头戴宝冠,手持软鞭策马疾驰,鞭在半空中抖开,卷住马蹄旁一只白兔。那兔子身旁还有一只略小的白兔,犹自在草丛中扑蝶,不知同伴已入他人之手。
这幅美女行猎图与素慈之前那张高楼观雪图的意境相差甚远。素盈看了又看,说不出哪里好,也说不出哪里怪。只是那美女的容貌,以及那挥鞭的身姿,像极了曾在宫中纵马的荣安公主。素盈将这画珍重收藏,也就抛到脑后。
待到鹅头宴结束,素飒还在赌气,径直去了东宫,接连数日不回家。而白信默代他父亲应约来看乐班的那天,东平郡王还没有从别墅回来。既然没有乐班可看,他就顺便探望白潇潇,恰好又在花园遇见素盈。
本来没有特别的事情说,可两人不知不觉聊了很多。素盈已经从凤烨口中听到鹅头宴的轶闻,但信默再讲一遍,仍让她兴趣盎然。他朴直的描述令人身临其境,比凤烨浅淡无味的措辞不知强出几许。
既然知道此行的目的,素盈也免不了关心她哥哥的表现。信默微笑说:“从没见过素率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往年他代东宫猎鹅的场面就十分精彩,今年东宫派他与丹茜宫、御前侍卫、禁中侍卫一较高低,他的表现实在令人赞叹。”
丹茜宫出人竞猎,人选必是卫尉或副卫尉。考虑这回的动机,已婚的卫尉当然不会大显身手,素飒的对手非他莫属。不知道哥哥的奋勇,是意气风发还是怒气冲冲。素盈含笑看着信默,问:“你也输给他了?”
信默爽快回答:“这比试的目的不难猜——我已经有婚约在身,何必与人争锋?”
一句话就让素盈欢喜,心想:不是她不懂得怀疑,是他坦诚可爱。怀疑这样的情谊是假,本身就是一件可悲的事。
“咦?”信默看素盈腕上挂着一块翡翠,抓住她的手问,“这不是我的坠子吗?怎么变漂亮了?”
素盈怕人看见,忙抽回手,微嗔道:“哪有的事!”
信默笑说:“我父亲昨天还问这坠子去了哪儿,我说已经给你——人人都知道白家的翡翠合欢是传儿媳的,当然要给你才对。”
素盈攥着翡翠,轻声说:“既然将我当作一家人,我就大胆问一个家人之间的问题。”
信默不假思索地回答:“你随便问吧。”
“当初离宫的时候,丹茜宫的白公公代你送了一封长笺给我。我不懂,他既然是你兄长,怎么宫里从没人提起?”
信默愣了愣:“就问这个?”
当然还有别的。素盈亏心似的略微低头,信默便笑了一下,好像看穿这只是第一个试探,真正的考验在后面。
“我大哥是个好人,年少无知犯了错,没入宫中为奴。毕竟是有罪之身,宫里人忌讳很深。我最初进东宫的时候,跟你三哥一样,才七八岁。他怕连累我,特意嘱咐我要做出跟他不和的样子,日后也方便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们两人。”
素盈蹙起眉头:“要怎么知道?”
信默在她额前轻弹一下,说:“你也曾在宫中侍奉,可你不知道别人如何在背后议论素率,他也不知道别人私下说你什么——大家都知道你们是相依为命的好兄妹。我们兄弟就不同了,尽人皆知我们十年来形同陌路,断然不会作假,对他有什么不满,不在我面前避讳,对我的不满也会讲给他。”
素盈沉默良久,含笑摇头说:“我很难想象。”
信默也笑,只是笑里满是艰涩:“世情所迫,人只能自寻解法。你若是为这个看低我,我也无话可说。”
素盈莞尔之后轻轻一叹:“宫里行走的人,小心总不为过。原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调任丹茜宫,现在想想,是白公公从中出力?”
信默深深地看她一眼,马上又笑得轻松:“这话不是你想到的。是素率提出来的吧?”他很像白潇潇,总是不假思索一语命中,好像能轻松看穿人心。
素盈有些尴尬,讷讷地说:“我也觉得挺奇怪。”
信默露出迷惘之色,说:“我自己同样觉得不可思议。消息灵通的朋友事前说是琚相准备将我调出京城,去边镇领兵。我倒不觉可惜——去边关一展身手,好过在宫中浑噩度日。可文书下来却是去丹茜宫,真是匪夷所思。至今不知是谁相助,只好当其中有我不能探知的隐情。”
素盈见他的谈吐诚笃,黯然沉默片刻,说:“我习惯了小心翼翼,难免多疑,你不要见怪。”
“不会。”信默柔声道,“说出来让我知道,我自然为你打开心结。素率唯独这点不好,总是疑心重重,却又不向人说。”
他虽然是说素飒的坏话,可素盈知道他并无恶意,会心一笑说:“世情所迫,人各有各的解法。”
又过了两天,东平郡王从观雪别墅回来,准备同他的准亲家商议婚期。毕竟素盈是姐姐,嫁在素澜的后面不好看。清河郡公推说筹划还不周全,两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仓促迎娶更不好看。东平郡王手头还有相府的婚事要忙,也就欣然接受。
素澜在二月一个晴好天气出嫁,婚礼壮观,堪称惊天动地。皇家贵戚与宰相联姻,皇帝不仅颁赐许多礼物,还亲自从飞龙厩中挑了一对骏马,给迎亲队伍用。
东平郡王喜欢铺张,结了这门心满意足的亲事,当然不肯放过炫耀的机会,提前到宫中请旨,嫁女之日清了迎亲路过的几条大街,全拿五彩帐幔、金银饰品装点。
凤烨特别叮嘱素盈,一定要转告今日盛况。送走妹妹,素盈便在梦鹤楼上举目眺望。从相府到东平郡王府不过三四里,五座花山,十架彩楼,种种奢华热闹的景观数不胜数。大街小巷人潮涌动,盛大如同节日,喧闹之声传遍八方。这场面,普天之下再难有人比肩,过些日子,东平郡王府的另一场婚礼肯定比不上。然而素盈嫁人并不图别人眼中的热闹,今日的喜庆,眼中看着虽然高兴,心里却很平淡。
过了正午,冲天的欢喜丝毫不减,据说到点灯时分还有彩灯焰火。她没心思再看,况且说太多,恐怕公主又要直白地讽刺宰相家做事没分寸。
不知为什么,凤烨自从猎鹅回来,话更少了,看素盈的眼神总是凉凉的,很是心痛的感觉。素盈以为她为两个小姑出嫁多愁善感,说话时更加留心言语。
讲起婚礼,明明全是高兴话,凤烨却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忧心忡忡。恰好轩芽来报,说有个面生的丫鬟,自称从相府来的,见只有四小姐陪着新娘,问六小姐怎么没去。
送新娘的都是已经出嫁的姐妹。素盈正待嫁人,不是抛头露面的时候,于是笑道:“哪儿有这样的规矩?”
凤烨飘飘忽忽地说:“相爷要见你,哪儿能由你定规矩?”经她提醒,素盈料是事出有因,当下告辞。凤烨也不挽留,只是怅然垂首。
今天是琚府的大日子,西花园像是刻意留出一块僻静,不容人来叨扰。下人领素盈到这无人之处,便退走了。
周围异样地安静,不像喜从天降的前兆。素盈正忐忑,忽见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步伐沉稳地走过来,一直到她面前才站住,用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素六小姐?”
青年体格强健,气势不俗,口音有南方味道。素盈猜他不是京中官员,大约是武将家的公子。她不愿与陌生男子交谈,想转身离开。他说:“在下白信端。”
竟然是信默的弟弟。素盈曾听信默偶然说,他这弟弟十八岁受封强弩将军,隔年晋升威毅将军,一直驻守毗邻南国的光州。素盈满腹狐疑,迟疑道:“如此私会实在不妥,请将军直说来意。”
白信端抿了一下嘴唇,说:“家兄性情随意,对身外之物从不介怀,常常一时高兴就将随身之物轻易赠人——听说家传翡翠落在小姐手里,在下受父命,特请归还。”
素盈大吃一惊。为什么?事到如今,此时此地,为什么他要提出这样离奇的要求?
她脸上仍是微笑,不动声色地问:“你我都知,这块翡翠意义重大,没有送了又要的道理。令尊发话,是反悔了吗?”
白信端的嘴唇动了动,生硬地说:“事出有因,万望勿怪。”
刹那之间,素盈眼前发黑,胸中翻起惊涛骇浪,一股脑冲撞她的胸腔,非要把她的身子撞得支离破碎不可。
“勿……怪?”她想要强作镇定,可很难做到,自己能清楚听见牙齿打战,不得不紧咬牙关,“我与信默的婚事是按照礼数定下,将军一个人、一句话,就要收回吗?”
“婚事的确是家父与令尊共议,容后再说吧。今日我来,只要我们家的翡翠。”白信端说罢,抿了抿嘴,似笑非笑地补充,“这东西好像并不是按照礼数给小姐的。”一句话明白无误地表达了日后退婚的意愿。
素盈脸上已无血色,自己并不知道,仍极力保持从容,口气却透出敌意:“将军以为,素盈是什么人,东平郡王府是什么样的人家?”
白信端见她悲愤至极,心知这事对不起她,可实在是只能如此。他充满歉意地说:“只要小姐答应此事,无论要什么,白家定当双手奉上。”
“无故退婚,是要我死——那么我要白信默偿命,你拿得出来吗?”素盈厉声喝问,眼中原本水光盈盈,霎时晃动了无数刀光剑影。只一瞬间,这弱不禁风的少女就变得凛凛不可侵犯。
白信端不得不信她字字当真,话也严厉起来:“小姐若不归还,恐怕我真拿得出来!”
素盈没听懂他的意思,二人在这里僵持住,谁也说不出话。
“阿盈。”身着便装的琚含玄这时出现。
见他们两人神色不善,琚含玄向素盈温和地说:“你父亲定的亲事,我不便插嘴。但这门亲事的确不妥,委屈了惠和大长公主的后人。朝中青年才俊有的是,你父亲看不分明,我帮你物色一个更好的人家。”
为什么在此时此地?无非是要她知道,她能够仰仗的最强硬的靠山,是站在他们那边的。素盈眉头一挑,讥诮道:“惠和大长公主的后人,嫁给白家尚且委屈,被他们如此羞辱,却该忍气吞声吗?”
琚含玄并不把区区少女的怒气放在心上,云淡风轻地说:“你不知这其中的难处。”
“难处?”素盈哑然失笑,从衣襟里取出翡翠坠子向他们晃了晃,“既然强词夺理如此为难,不如白将军就在这里取我性命!相爷帮他毁尸灭迹,岂不是简单得多?”
白信端听到这种话,吃惊地瞪圆眼睛。琚含玄摇头冷笑:“我家大喜之日,你说什么晦气话!”
“相爷说得是。我这晦气之人不便久留,就此告辞。”素盈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信端不曾想到哥哥口中柔弱温和的素盈,会倔强至此,竟对宰相不屑一顾。
“只怪家兄一时脑热,将祖传之物送她,如今惹出偌大的岔子。”
琚含玄嗤道:“就算给她,又有什么了不得?一块破石头也要费许多工夫。你父亲的心思都用在这上面了!”
白信端被他鄙薄,不敢回口,心虚地说:“谁知道事情如此凑巧,那边指定要这块破石头……”
“你哥哥倒是会挑,相中这么一个聪明人。”琚含玄懒得与他废话,“回去等着吧。她的聪明恰到好处,不会放任冲动玉石俱焚。”
东平郡王府的马车刚掉头,仆人就见六小姐脸色苍白,撞鬼似的跑出来。
素盈踉踉跄跄躲进马车,浑身发颤。最初的愤怒变成沉甸甸的疑团箍紧她,她无处突围,无助地哭起来。仆人连忙劝道:“今天是七小姐出嫁的好日子,不能在人家门前哭啊!”
好日子……素盈想要绝望大喊,张嘴竟逼出一口血,污了披风。她顺手拽下披风,伸手递到窗外,对跑在车边的小童说:“你把这个,送到白信默手上,告诉他,今天是我妹妹大喜之日,我不忍让家人伤心——否则就该同归于尽!”
血迹狰狞可怕,这话更加可怕。小童从未见过她这样子,仓皇撒腿就跑。
喜庆之声渐渐抛在身后。素盈忍住胸中的疼痛,细想信默连日来的言谈,唯独一件事情可疑——那天他说,他父亲问起翡翠。她当时并未多心,现在才觉得,白家想要悔婚的意图自那时已有端倪。可是个中缘由,她还是想不透。
提亲至今,时日不长,终身大事上如此善变,当初为何要提呢?
郡王府今日忙着操办嫁女,没人顾及妙音轩。素盈木然垂泪,无人知晓。信默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也无人阻拦。
素盈原本满腔悲愤和埋怨,不知要向何处发泄。可是一看到他的脸,看到他焦急惊骇的样子,她只觉得浑身更加沉重,疲惫地坐着没动,大睁双眼掉泪。
她的嘴角还有残存的血渍,信默见了不由得心慌:“信端对你做什么了?”素盈双唇紧抿,直直盯着他看。信默提起衣袖去擦血迹。素盈推开他的手,扬起手腕。
翡翠花依旧在她腕底绽放。
“我以为,交换信物虽是私下约定,可一诺千金值得生死相守。退婚是谁的意思?令尊?”
信默柔声安慰:“阿盈,送你这块翡翠的那天,我的心意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信端再敢找你麻烦,我不会放过他。”
这话在素盈听来,是顾左右而言他,可再痴缠此事又像是信不过他。她手握翡翠,缓缓说:“白将军怕我不答应,特意要琚相从中调解。相爷竟然要给我另找一门亲事。你弟弟有这种手段,我怕我活不到过门。”
“别说傻话!”
素盈笑得冰凉:“白大人,你我都知道相爷是什么人。”
信默握住素盈的手,许久才说:“不会的。你别担心。”
什么不会?别担心什么?素盈还想追问。丫鬟轩芽趁素盈不在,跑去看热闹,恰是这时候回来。撞见两人并肩挽手坐在桌旁,轩芽吃惊道:“小姐回来了!白公子来很久了吗?”
信默起身告辞说:“改天我再来看你。”
但他放下这话,再没出现。
相府的人倒是来过几次,劝郡王退婚。东平郡王看不懂宰相的意图,又偏赶上白潇潇去扫墓,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无处打听白家的态度。但他还不至于看琚相的脸色过日子,也没有糊涂到拿悔婚当有趣。
“婚姻大事既然叫作定终身,那就是约定一辈子的事。就算我这亲爹想要反悔,也得仔细斟酌。相爷管到这份儿上,干脆将阿盈领回家当亲生女儿。以后同谁定亲悔婚,随便他,我一个字也不会多说。”东平郡王放出这话之后,懒得搭理说客。
相府说客来的次数多了,素盈索性不肯奉陪,一概以闭门羹“款待”。宰相家的人也没受过气,在门外向素盈冷笑:“小姐不要仗着是东平郡王的女儿,相爷任由你发脾气,你就以为能分庭抗礼。相爷仁至义尽,你再不识抬举,后悔的日子在后面!”素盈不敢掉以轻心,托素澜为她打探。
事关重大,素澜不敢怠慢,可偌大的相府竟没一个人透出口风。她们姐妹从不盲目乐观,见情况如此,更觉其中大有来历。
素盈越来越焦躁,想要托人告诉宫中的哥哥。可是想起他怎样气急败坏地反对这婚事,至今还不回家,她又不情愿在事情没弄清楚的时候,平白惹他生气。再说,信默在东宫的旧识很多,事情传到东宫,闹得尽人皆知,她更难堪。
东平郡王怀着一肚子怒气,拜访信默的父亲清河郡公,质问他为什么拉宰相掺和婚事。但是同准亲家闲谈,郡王仍然由衷感到无聊。问起这桩婚事是否有问题,清河郡公运用高超而娴熟的技巧闪烁其词。东平郡王忽而觉得无须担心,忽而又觉得大有问题,归根结底问不出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回到家,东平郡王最终质问的是自己:当初着什么魔,为什么要同这个人结亲?于是他想起来,那位曾经的北镇大将军冷静而有条不紊地毁灭一座城市,就在年轻的东平郡王面前。如今白效圣已经无法再毁灭任何城市,但这个改了姓的局外人,只要肯相助,就能帮东平素氏夺下丹茜宫。
郡王忍不住怀疑,宰相背后是皇后唆使,怕东平素氏得到这样的帮手后,丹嫔又威胁丹茜宫。他想想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咽下所有的忐忑和郁闷,告诉女儿,这门亲事必定要成。或许这话只是他给自己的激励,但他自信的态度给了素盈少许安慰。
她想,也许是她的猜疑心太重。应该对信默怀抱信心,自乱阵脚实在有失风度。她开始回避悲观的预感,努力在琐碎的杂务当中消灭不安,仿佛所有的准备都做完,婚事就铁定无疑。
四月的一天,素盈正为熏衣拣选香料,一个小丫鬟磨磨蹭蹭地走进妙音轩,结结巴巴地禀报:“小、小姐,奴婢听说……荣安公主的驸马定下了……”
素盈见这个不常走动的小丫鬟面容苍白,心知不是素飒。她温和地笑笑,说:“喜讯也轮不到你来报信。是哪个人将三公子比了下去?”
小丫鬟缩在门边说:“驸马是、是白公子……”
素盈的身子陡然一震,呆呆地反问:“哪个白公子?”
“清河郡公的二公子。”小丫鬟见素盈面如土灰,不敢再说下去,“小姐,你还好吗?”
素盈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可身子却如镇在大山之下动弹不得,头上重重地顶着万顷沉铅,压得她摇摇晃晃。她的手抓着桌沿,手臂颤抖,连桌上的茶具也咯咯地响起来。
“你胡说什么?公主向来都是下嫁素氏,何时轮到外姓?!”
小丫鬟吓得哭出来,啜泣道:“奴婢不知。”
素盈心中一片空虚:“他要尚主?那么……我呢?”她的喉咙干涩,几不成声。
小丫鬟大气也不敢出,可又不敢不说:“白家三公子,那位白将军,就在小姐的门外……”
妙音轩中确实站着一个神采飞扬的人。素盈勉力抬起头,眼前仍然恍恍惚惚的,拼着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门前,冷冰冰地瞪他。
白信端遥遥地问:“六小姐别来无恙?”天高云淡,阳光明媚,他的笑意和它们如此般配。他,他们,拥有整个世界的光。而她被撇在幽暗的绝望里,那光从不来照亮她,也从不忘记来刺伤她。
“白将军又来要翡翠?”素盈的双手在袖中狠狠交握,终于能够保持清醒。
白信端轻快地说:“荣安公主是个明理的人,说她已经有了信默,有没有那块翡翠无所谓。可家父怕公主心中见怪,希望小姐通情达理,把那翡翠还来,家父定当感激,公主也会明白小姐心胸宽阔。”
素盈空空的头脑逐渐填满疼痛。通情达理,心胸宽阔——多像啊,多像离开丹茜宫的那一刻!欺辱她的人,希望她不要计较。
“这回,我要心胸狭隘,你们还想怎样?”
白信端没想到事到如今,她还是冥顽不灵。他只好婉转说:“皇家定下的婚事,我们也无可奈何,希望小姐体谅。小姐若是惦记与信默的情分,就不要让白家为难。”
素盈嘴角含笑,冰冷地问:“做出这样的事情,还有什么情分?还有什么事情让你们为难?”
白信端来之前准备了很多说辞,准备面对很多他可能见到的场面。她的脾气他已经见过,若能激她甩出那块翡翠,是最好的结果。可素盈冷如冰霜。白信端知道口舌上占不到她的便宜,便佯装发怒,大声说:“皇家指婚,我们有什么办法?难道要选信默为驸马的皇帝陛下,亲自向你赔罪不成?!”
素盈突然安静下来,默默地看着他。白信端忽觉一口气梗在心头,再说不出狡辩的话。虽然没有明说,他心里其实有些为她感到委屈不平,觉得她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可是这少女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是为了尚主而背信弃义,做出无耻行径还沾沾自喜的可怜虫。
白信端年少时就镇守边关,提起他的名字,南方边疆没有人不服。可是因为这样一件事情,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鄙视他。他在她的目光下忽然觉得焦躁不安。
他好声好气地低声说:“算了吧。你什么也改不了。”
“让白信默来拿他的翡翠。”素盈缓缓地说着,转身走回房中。
“我等他。”
郡王府炸开了锅。
东平郡王原本以为,素盈成亲、素飒尚主都是水到渠成的事。驸马人选一出,他顿感天下大乱。那白信默可是定过亲的呀!一国之君为了自己女儿,抢走表兄的女婿,皇家、东平素氏的脸往哪里放?
他甚至开始考虑,要再一次抱着惠和大长公主的牌位,去朝堂上理论。可是思前想后,他去嚷什么呢?和皇帝抢女婿?想到这里,他已经泄气。同时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抬出惠和大长公主是又一次自取其辱——除了死去的母亲,他再也没有别的。
东平郡王既恨白家背信,又恼皇帝无理,更怨自家无人,相比之下,最后一种怨恨更深。他将这股情绪全发泄到白家,压着万般怒火,逼视堂中的来客——清河郡公派来的都是能言善道的家仆,可无一不在东平郡王凶恶的神情前偃旗息鼓。
“素平,照着礼单,聘礼一样别少,都扔出去。”东平郡王不冷不热地说,“人家的东西,我要不起。”
清河郡公府的总管忙赔笑道:“郡王错怪——在下是奉郡公之命,特来奉送贵重礼品,向郡王赔罪。”
“越说越看不起我了!”东平郡王怒目一睁,“当我是什么人?花几个钱就算赔罪?当我没见过金山银山吗?”
白总管知道接下来的话更难开口,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其实郡王结亲的意思,我们郡公很明白。可是皇家指婚,点名是二公子,实在没有办法。不过郡王也知道……我们家还有一位公子。”
东平郡王瞪圆眼睛,一声断喝:“放屁!白效圣是不是疯了?我养的马拉出去配种,也没这样凑合的!你问问他——我不要未来驸马的人头,他换上另一个儿子的人头来认罪,怎么样?”
总管素平忙上前劝说:“王爷息怒。我们两家以后还是亲戚,万一清河郡公误会……”
“他造下这样的孽,还怕我误会?”东平郡王怒极而笑,指着白府的总管道,“为了避免误会,你回去,清清楚楚告诉白效圣那个死反贼——这事我忘不了!他不要以为家里娶了一个公主就抖擞起来!”
他的话说得决绝,白总管无言以对。东平郡王又道:“素平,把这些人坐过的椅子在门口烧了。烧旺一点,除晦气。”
素平知道东平郡王在气头上,做事难免过分,忙劝道:“郡王,皇家指婚也不是白家的错,何必弄僵呢?”
东平郡王啪地拍桌子,大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白效圣打什么主意。他就是怕我从中作梗,怕飒儿抢了你家的公主,坏了你家的好事,藏着掖着不敢张扬,到了娶公主的当口才跑来——这哪里是赔罪?是不想让阿盈活了!这是跑到我家里来杀人了,杀人了!”
白总管急忙摆手说:“我家三公子早提过的。”
“他怎么不清楚告诉阿盈,白信默要娶公主?你们早说,我自然明白我女儿没法跟荣安比,用得着闹成这样?”
东平郡王见白总管无言以对,冷笑道:“你回去告诉白效圣那个死反贼,这两件事我都记下了!不是我不能容人,是他做事容不得我忍着!”
白信端在妙音轩碰了一鼻子灰,听见东平郡王骂他父亲,也怒道:“我家自知理亏才处处容让,郡王不要得寸进尺!”
东平郡王跳起来迈一步,指着脚底下说:“你看清楚,这是‘尺’。”又连走几个大步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不仅得寸进尺,还要进到你们眼皮底下,让你们这辈子看着难受!”
不等白信端说话,郡王大手一挥,险些打在白信端脸上:“素平,把这伙人给我轰出去!”
白信端忍一口气道:“不用劳动郡王。”说罢带着一干家人怒气冲冲地挥袖离去。
素平想要劝解几句,东平郡王却伸手拦住他,无比利落地说:“马上派个人进宫去问丹嫔,荣安公主下嫁是谁操办。既然诚心要我丢脸,那我跟他们没完!再让阿澜去打听,相爷掺和到这事情里是什么意思。前天二公子刚来信问起飒儿和阿盈,你立刻着人回信给他,万万不要添油加醋,把来龙去脉照实说就好——素震最恼别人言不属实。”
“郡王!”素平连连苦笑,“这事问问宫里和相府,也该问清楚了。何必闹到二公子那边?”
“马上照我说的去办。”东平郡王怒目一瞪,“今日之事,也算个契机。该让我们家这群孩子知道,人家白家,一个犯过十恶大罪的门第,为了往上爬能这么不要脸,还能得逞踩我们一脚——我们家这些自在惯了的孩子,别以为乐呵呵坐在家里就有福星高照!再不抖擞精神做点什么,活该被人踩死!”
素盈把自己锁在阴暗之中。愤懑和不满当着白信端的面宣泄过,她觉得整个人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恍然发觉,她好像习惯了一无所有。这才是她的归宿。
冷静之后,她内心当中比较聪明的那个素盈叹息:所以白信端说,若不归还翡翠,就能拿得出信默的命——说的是抗旨。
其实比较聪明的素盈猜到了,白家态度转变的那几天,正是信默从鸭川河回来的时候。只是心中还有一个比较天真的素盈,一直不肯承认。
镜子里映出一张麻木的脸,表情空白如浩渺雪原。再大的风也掀不起冻结的雪,风过之后雪原仍是静默,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素盈原以为整个灵魂会很疼,结果并非如此。愤怒和背叛仅仅是一阵狂风,激烈地来,飞快地过去。只剩下平静,宛如心神与尘世疏离,令她自己也感到离奇。
不疼的话,信默对她来说算是什么呢?她想不出答案,也没有费力去想。
他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了。
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有一道白色的影子飘来荡去。素盈知道那是谁,那女人总是喜欢前来嘲笑她的不幸。素盈转动木讷的目光去追,却追不及。
不知过了多久,轩芽敲门,激动地报讯:“六小姐,凤烨公主来看你。”凤烨公主离开自己的房间,是件罕见的事情。
“阿盈。”凤烨在门外歉疚地唤了一声,旋即喑默。
素盈睁了睁眼睛,又黯然抱膝说:“公主请回。”
她原没有心思去想别人,一旦开始想,恍然明白凤烨连日来闪避的目光,是早就知道素盈的婚事岌岌可危。可惜明白得有些晚。
凤烨还是细声细语:“不是我故意瞒着你。我也希望,驸马人选在昭告之前,还能改变。我也责怪荣安,可是荣安从小跋扈,只顾她自己,不肯听。”她歇口气,恹恹叹道,“自我嫁人,我们姐妹……早已疏远。父母面前,我也不如她多了。”
“大嫂不必内疚。”素盈悲从中来,“皇家结亲,不能由你一人左右。我明白。”
凤烨沉默一会儿,勉强笑道:“你第一次叫我‘大嫂’,我听了更伤心。阿盈,不要伤了自己——不值得。”公主知道,素盈若自己想不开,别人劝解的功夫再高明也无用。她又安慰几句就离开了。
素盈站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卷画轴——是素慈送给她的美女行猎图。
这时候终于看明白了,那傻傻扑蝶、不知处境的小白兔,不正是她吗?画是鹅头宴期间送来,看来宫中早在鹅头宴之前,就有内定白信默的风声。素盈嘴角提起一个苦涩的笑,心里却稍稍舒服了一点——至少还有一个人,曾想提醒她。想不到只有一面之缘的素慈,却比她信赖的人、比她的家人更牵挂她的不幸。而这些好运的人,唯一的安慰就是一句“不值得”。
为被逐出宫而忧郁,不值得。为悔婚而难过,不值得。她所有的挫折在这些从未经历过的人眼里,都不值得。
素盈将画收起,轩芽又来拍门,心急火燎地说:“六小姐,大事不好了!”
“还有多少不好,快来吧。”素盈没有辨别出轩芽的声音,慢慢别过脸,对着镜子里那张缺乏表情的面孔,幽幽地低喃,“我也想看看自己还能忍多少。”
“三公子不见了!刀带走,马也不在厩中,不知到哪里去了。”
轩芽还没说完,素盈呼地开门奔出来,颤声问:“三哥?他几时回家来的?”
“没多久。南书苑的人说,三公子听说驸马人选不是他,倒也不太难过。听说竟是白公子,就勃然大怒。”
“真是带刀走的?”
轩芽急切地说:“刚才,他已经到妙音轩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嘱咐我不要告诉你。腰里确实挂着刀呢!这还没多少工夫,南书苑的人就到处找他,个个都吓坏了。”
素盈静心一想,吩咐说:“我要出门一趟,你别声张,免得惹家里人更慌乱。”她迅速去换了一身便于骑行的衣服,匆匆地出门。
京城南郊有片白杨林,骑行不过一刻工夫。现在正是草长莺飞,满目新绿。素盈下马四处看,见素飒的马系在杨树上。她疾走几步,果然发现哥哥倚着一棵树,坐在细草当中。
素盈放下心,坐到他身边,说:“下人还以为你不难过呢。”
“我是不让他们看见。”
素飒仰头望树叶间的蓝天,声音低沉舒缓,慢慢地说:“鸭川河猎鹅,是我输了。我太想让那个骗我妹妹私订终身的男人颜面扫地。我赢了一只鹅,他赢了气度。”
素盈轻轻叹息:“在这地方就别说这些了吧!”
光影在树林间随风转动,万物苏发的气息包裹着兄妹二人。他们安静地聆听树叶沙沙作响,也听到彼此心底散发出的怨叹。
“我怎么会笨到这地步?”素飒用平静的语调抛出一句极不相称的话,“东宫的心思我没看懂,荣安的也是。竟走眼到这地步……该不会明天死在宫里还不自知吧?”
“没有的事!”素盈急叱一声,素飒便不再唠叨。
两人心不在焉地看着林中光影变幻,谁也不提时间的流淌、外人的忧惧。
“小时候我们两个总想着从家里逃走,可最远也就逃到这里。”素飒长长地唏嘘,“总以为长大就能走得更远,可是今时今日也走不过这片杨树林。说到底,顾虑太多,无处可去。”
素盈温和地说:“依我们两人的性子,做什么都不能肆无忌惮。”
“如果我能肆无忌惮一次,已经提着白信默的人头去自首了。”
“别说这种可怕的话!”
素飒的嘴角艰难地提起:“是啊,可怕。杀了他,除了让我变成一个杀人犯,什么都不会改变。荣安还会再找一个驸马,你也还是伤心。”
素盈抱住素飒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我们回家吧。”
素飒沉声一叹,抚摸妹妹的头发:“事已至此,除了接受还能怎样?我们总是这样问自己,然后就回家。可怜的妹妹!”
他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低声哀叹:“我总以为,有冷漠的父亲、早逝的母亲,实在不幸。可是有我这样的哥哥,何尝不是悲哀呢?换一个有血性的兄长,定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非要白信默后悔不可。”
“委屈、悲哀、不幸,世间无人可免。”素盈柔声说,“我不需要别人后悔。只要我们自己不后悔,总会有好事情发生的。”
亭外,柳絮杨花漫天飞舞,如同阳光下的一场浩浩雪宴。当空中飘荡着真正的雪花时,信默就是在这里求婚,素盈心里无比温暖。可在这暮春时节的弥天杨花中,她冷彻心扉。
眼泪流下来,被风吹干,又流下来……要说伤心,似乎也不至于泪流满面。也许落泪,只是为了雪地里那个自以为抓住归宿的少女。素盈索性不擦,脸庞渐渐僵硬,一张咸涩的面具覆盖了喜怒哀乐。
亭中点了一炉新制的香——仅此一份,原打算用来熏染嫁衣。这香味本是用来祝福她和信默的未来,然而与她共同品香、赏杨花的,却是别人。
不知几时,这女人又真真切切地来到素盈身边,坐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算了吧。你什么也改不了。”白衣女人伤感地重复白信端的话,“有什么办法呢?那些比你站得高的人,就是能够轻易踢散你头顶的福云。可是阿盈,我能让你站得比他们更高。”
“你对我还不死心吗?”素盈无神地喃喃。
那女人笑了:“因为你这个人,从不知‘死心’为何物。刚才你不是还在对自己说吗?‘阿盈,这还不是人生尽头,只要挣扎着,总是有希望的’……可怜的阿盈!你的力气能挣扎多久?”
“至少今天,我还能够撑过去。”
白衣女人笑起来:“是啊,撑过去。为了成全别人,一点又一点,失去你得到的。你以为这会是最后一次?好傻啊。你能忍受损害,损害你的人就不会减少。你再看看那个人,仔细看看那个人……”
素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信默在亭外站着。他大概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头上身上沾了许多杨花。
“你马上就要失去他。以后,还会失去更多。”白衣女人在素盈耳边低喃一句,倏然消失。
素盈目不斜视,紧盯着杨花中的男子,无可奈何地微笑——她原打算将余生托付给他。她做好了一生的准备,可是他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信默遥遥地端详她凄凉的笑,快步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他的胸膛宽和温暖,素盈忍不住深深呼吸,想要确定他的气息不是幻影。他的心跳均匀,并没有特别的起伏,素盈不禁问:“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他的声音哑涩,神思飘忽,“不知道哪个是真正的想法,哪个仅仅是自哀自嫌和抱怨。”
“随便挑一个,当作给我的交代吧。”
信默依然以那神游般的口吻说:“如果那天在鸭川河,素率专注于猎鹅,不是杀气腾腾地对付我……也许我和你,能够解脱,去找你想要的那座小楼。”
素盈伸出手,苍白手心托着冰冷的翡翠。之前攥得太紧,手掌上留下烙印般的压痕。
“我幻想只要抓紧它,就有一线希望。现在……不能留了。”
“是不能留,还是不想留?”信默抓着她的双肩不愿放开,仿佛她才是他眼中的幻影,一松手就要灰飞烟灭。
素盈叹了口气:“荣安公主拿不到这块翡翠,终究不会安心。她是天子与皇后的爱女,我姑姑在宫中会尴尬。就当我成全白家的婚事,送你们家上上下下一颗定心丸。也当是,给我们东平素氏一个台阶下。”
“这是我给你的。”信默回握素盈的手,让她紧紧攥住那冰凉的石头,“跟荣安、跟其他人没有关系。父亲怪我多此一举,但我没有后悔——一夫一妇、无忧小楼,是你的美满,也是我的。”
素盈的嘴唇轻颤,狠心说:“那个小楼,我还会等到别人。你带着你的翡翠,走吧。”
他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不仅没有放开,反而紧抓她的手腕,飞快地跑起来。
“去哪儿?”素盈被他拉扯,脚步踉跄地随着他一路奔跑。他脸色铁青,一路拉着她来到马厩,无视马仆们大呼小叫,跃上马,顺手将素盈拉上马背。
素盈恍如梦游,浑然忘记抗议。信默抖开披风,将她兜头罩住,拨马冲出东平郡王府的旁门。
素盈贴在他胸前不住颤抖,数着他的心跳,渐渐数不出多少。灼灼日光逐渐暗淡,周遭开始旋起微凉的风,京城在他们身后远去,他们正背对夕阳,向夜色中奔驰。
骏马不再四足如飞,一点点放慢速度,终于疲惫地停下来。素盈睁开眼睛,看到前所未有的景象。天空残留的嫣红正向西退却,东边幽蓝的夜空升起,笼罩着一望无际的空旷。几棵稀疏的树,宁静广阔的湖泊倒映着瑰丽的晚霞。
呼吸平静之后,她凝望他的眼睛,想找到只有他能给她的结束。
“我……”信默开口时气息起伏,不得不大口地深深呼吸,恢复平静。
“得知驸马人选的一刻,我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念头。”他抡起马鞭,指向遥远的天际,“向东走,我们可以找到不知名的山村隐姓埋名。”
素盈仰望他的脸,声音低柔:“你不能那样做,我也不能。”
“是啊。我不能选我要娶的人,但总能为自己的一生选点什么吧!”信默垂下眼睛,紧拥着素盈,“我想让你记住眼前的景象。就算有一天,我怀疑自己有没有这样勇敢,有没有做过这样一件事——有人能替我证实。”
素盈抚摸他的嘴角,微笑起来,霎时明白他为什么会言行失控,她为什么没有反抗——这趟短暂的飞驰,是他们给皇家与素氏的嘲弄,在无法违抗的命运面前放肆一场。
“我们何等相似。”
信默沉重地摇了摇头,说:“你比我好。”
他们静静看着西空最后一丝残红消失在群山之后。幽深的夜空下多了打着火把的大队骑士,一边呼喝着,一边将他们团团围住。
“公子!”“六小姐!”当中有东平郡王府的家丁,也有白府的下人。
素盈和信默漠然地看着这些人,又抬起眼深深对视——夜空的凉意骤然从万丈高空降到他们中间,在他们眼中各凝结了一点凉冰冰的水光。
“保重。”素盈转开视线,细碎的光华一闪,跌入黑暗的尘埃。
信默仍抓着她的手腕,用力握了一下,确定那块翡翠还在她的手腕上。他嘴唇颤抖,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
“保重。”
清河郡公对婚礼的筹备确实周全,不求奢华,但比相府娶亲多了一股沉稳庄严。观者如堵,都盛赞说不愧是真宗皇帝当初亲封的七家之一,就算改了姓,世家的风范也不是新贵撒钱就比得上的。这种气势才配得上皇家公主。
东平郡王心里的恼怨排山倒海,又听丹嫔从宫里捎回几句传言:皇帝看不惯东平素氏联姻广泛。东宫卫率与中宫的副卫尉结成姻亲,又和宰相连着亲,这家人简直能翻天。纵然有人抗议驸马人选不当,皇帝也没当回事。
退婚令全家颜面尽失,传言更在东平郡王心头雪上加霜——别人只当皇帝宠爱荣安,做出这种荒唐事,郡王自己却知道,他惯用的联姻算盘,在素飒、素盈的身上难再打响。东平郡王想着,更加没精打采,失去了飞扬跋扈的活力。
他那样一个习惯大呼大笑的人,突然萎靡,倒让人不由得为他惋惜。人人明白,东平、清河两家绝没有和好的可能。白潇潇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其实东平郡王只是需要找一个泄愤的对象,她不幸恰好来自白家。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郡王狐疑且冷漠地质问她,“你哥哥的伎俩,你怎么会不清楚!”
白潇潇半晌无语,冷笑一声:“我若能看穿他,何至于今日!”
东平郡王抱怨了几句,也没再继续为难她。但白潇潇这几年来所图之事无一完满,免不了气馁,又向巫婆求助。罗大娘要她住到距离京城百里外的山间别邸,远避家务。她深信不疑,当日就向郡王辞行。
临行前,白潇潇找到素盈,深深叹一句:“这家里只有你——只有你恨我,我无话可说。就算你恨不得把白家夷为平地,我也无话可说。可你却是这样子。”
素盈正在一架藤萝下专心致志地作画,闻言向白潇潇蹙眉。
“这是姨娘第二次在我面前提起‘恨’‘报仇’。”她在画上添了两笔,轻轻地说,“可我改不了世态炎凉,仇恨有什么用呢?”
白潇潇没回答,端坐青石凳上,目光随着摇摆的紫藤左右飘忽,过了一会儿仿佛看够,转过脸来沉沉地笑:“罗大娘对命运有了不起的先见。‘那女孩儿的身上,汇集了东平素氏百年来的气数,白家留不住她’——她很早以前对我说的。”
素盈头也不抬地笑道:“可惜她不是老天爷。”
听了这玩笑话,白潇潇只是很轻微地笑了一下,低声说:“哪里有什么老天爷呢!气数、命运,就在言行当中。”
素盈初闻这新奇的言谈,抬起眼睛注目细听。
白潇潇望着飘摇的藤萝,说:“如风靡草,如草吟风。一个人的言行,会在成百上千人心中留下不同的痕迹。旁人又以自己的言行回应,干扰这个人的未来。惠和大长公主、郡王、丹嫔、皇后、东宫、宰相、白家……联姻、谋算、利用、反抗……每个人的所作所为,所有的偶然、所有的碰巧,早晚会应在某个人的身上,变成无法抗拒的强大宿命。”
素盈默默将画卷起,又劝一次:“巫婆的话,还是少听为好。”
“可是听了之后,心里又有期待了。‘期待’这种毒药,人怎么可能戒掉?”白潇潇说完,就孤零零地启程了。
大约是夏天有三次流星坠地的缘故,这年八月没一点秋天的气象,反而特别热。东平郡王计划离开京城,去山间的别墅避热浪,定了随从人数,又是浩大壮观的一行。
素盈有幸同去——郡王剩这一个命途多舛的女儿,总觉着她下半辈子没好福气了,近来转了性似的对她格外疼爱,特意为她准备马匹弓箭,让她去山间打猎散心。
离京在即,忽然从宫中来了两个宦官,是两张生面孔,非常年轻。东平郡王不明白来人有何用意,顿时惊疑不定。宫里的事向来是他们家头等大事,一家人喜怒哀乐都系在上面,后宅的夫人们也好奇是什么事,拉着素盈一道等消息。
前去打听消息的小丫鬟很快就回来了,慌慌张张地说:“娘娘有喜了!”
众位夫人都大喜,问:“哪位娘娘?”
小丫鬟说:“珍媛娘娘有了——已经四个月。”
众夫人奇道:“我们家有丹嫔、丽媛、柔媛,哪里来的珍媛?”
小丫鬟吞吞吐吐地回答:“八小姐不知怎么有了身孕,破格封了珍媛。因为选女临幸的事情没有先例,小姐一直瞒天过海,昨天才泄露出去,仓促擢升。”素槐的亲娘十二夫人两眼一闭便晕了过去。
众夫人有的救她,有的面面相觑,各自笑得尴尬:“真是稀奇!一时倒把我们蒙住,看不出是好事坏事了!”
这边正乱,又一个丫鬟跑来找素盈,说:“郡王请六小姐赶快过去。”
素盈不知所以,来到正厅,见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宦官在东平郡王下首坐着,脸色不见悲喜。东平郡王向素盈扁了扁嘴:“阿盈,他们有件事对你说。”
素盈惴惴不安地行了礼,两个宦官起身还礼,其中一个道:“贵府第八位千金,昨日已擢为珍媛。娘娘有将近四个月身孕,圣上隆恩,准六小姐进宫照料。”
东平郡王摇头道:“哪儿有怀了孕,找姐姐进宫去服侍的?这孩子是盘算什么呢?”
素盈心中犹自猜度,含笑道:“珍媛自幼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应该有她的道理。父亲且听完再说。”
两宦官早有准备。
一人说:“娘娘大约是有身的缘故,性情十分敏感,加上未受封时遇到一点意外,疑心很重。宫中不乏人手,可娘娘指名要六小姐进去。”
另一人苦笑道:“珍媛娘娘情绪非常糟糕,时常大喜大悲,对人忽冷忽热。这是最难伺候、最易失宠的。我们跟在娘娘身边,自然希望她心情爽利,恩宠不绝。但愿六小姐进去小住,能安她的心。”
他们口中的人根本不像素槐。素盈静静地说:“娘娘自幼懂得控制心绪。天恩难得,但她绝不会失态。事出必定有因,请两位赐告。”
两宦官早知道她是丹茜宫出来的人,宫里底细瞒不过她。他们互相使了眼色,其中一人压低声说:“这个月初,娘娘险些小产。按御医的说法,是天气失和,加上众人不知她有孕,未能及时照料。可娘娘认定是有人暗害。我们临出来的时候,她还放话呢,说是除了小姐,她谁都不信。”
“小产”二字吓得东平郡王不轻,急忙问:“胎儿如何?”
“郡王放心,安然无恙。”宦官接着说,“圣上准六小姐入宫照料娘娘,着实不容易。这事泄露了风声,有不少人反对。我们临行之前,还有人在昭文阁外跪谏,说宫规是宫闱禁地的威严,不容擅改。自古没有妃嫔娘家入宫照料孕妇的规矩。”
他说着,脸上满是为难神色,怕素盈不懂,推心置腹地说:“他们的意思是,娘娘蒙恩、获封,已经两开先例,不可再有第三件。倘若当真不适,归家静养更符合先制。”
他的同伴点头唏嘘:“圣上力压众议,偿了珍媛娘娘一番心愿。若六小姐不去,这番心意就付诸流水,娘娘在宫中就愈发艰难了。”
若说先例,身怀皇家骨血却要在娘家养胎,才是闻所未闻。素盈听见“归家养胎”便觉得背后别有用心,难怪皇帝不准。
东平郡王更是打个大大的激灵——前朝的二皇子,当今皇帝的次兄宁王,正是很不凑巧生于宫外。其母为求安产,到皇极寺祈福,结果在寺中分娩。不知几时出现谣言,说妃子所生本是公主,在皇极寺内偷换男婴。宁王短短一生陷于身世之谜,他的生母和外公全家饱受尴尬,未得半点好处。
东平郡王当下拿定主意:兹事体大,绝不能重蹈覆辙。他向宦官道声“少陪片刻”,拉起素盈到屏风后面。
“去收拾几件衣物行李。”他省下套话,直奔主题,“你进去守着阿槐,临盆之前绝不要离开她半步!”
素盈遍体生寒,踌躇道:“可是……”
“可是什么?!”
东平郡王满面厉色没有唬住素盈,她惴惴地说:“自从八皇子夭折,后宫十年未闻儿啼。打破这局面不知是凶是吉。”
“又说不吉利的话!”东平郡王急了,“今非昔比!现在宫里是你姑姑占尽风头,总不会由着皇后来下绊子。”
素盈抬眼望向父亲,目光闪动:“丹嫔会为阿槐欢喜吗?”
东平郡王愣了愣,垂下眼睛说:“丹嫔识大体,不需要你操心。反而是你妹妹,未必分得清好歹……你要时刻警醒着,仔细关照她。”
“我哪有经验?”素盈见父亲口风不松动,委屈得想哭,低声说,“让别人去吧!她自己的亲娘不比我强?”
东平郡王不顾她乞怜,摇头说:“十二夫人那软性子,成不了事。家中只有你曾入宫,晓得其中利害。”
素盈还是迟疑。东平郡王发起火来,高声断喝:“珍媛孕育的不是她一人的孩子!她指名要你去,你就去,别再横生枝节,听明白了?”说完出去答复宦官,又请两位宦官换个地方品茶等候。
素盈正怏怏不乐,十二夫人哭着跑进来。东平郡王知道这位最年轻的夫人性情怯懦,遇事没主意。他故作欢喜,安慰道:“棠君,你女儿受封,又怀上皇家血脉,是好事。”
“郡王别哄我了。”十二夫人止不住哭泣,“若是天大的幸运,为何宫中许多娘娘呼风唤雨这么些年,都没遇上?我看这是阿槐的劫数。”说着又不住呜咽。平常她没见识,这话却说得精辟。素盈听了也觉得难过,在旁边连声宽慰。
十二夫人忽然咚地跪在素盈面前,吓得素盈连忙搀扶躲闪。
“六小姐,阿槐不求再见我,只盼看见你——可见你是她唯一的希望。我求求六小姐!我的阿槐,不知日后会怎么样。六小姐就做做好事,让她安心几天吧!”
素盈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又看看父亲,再看一拥而入的众位姨娘,人人都为珍媛悬着一颗心,根本无人顾及她是否情愿。这家里不是向来如此吗?素盈一时心冷,无声地流泪。
东平郡王见她到了这时候只知道哭,痛心道:“阿盈,那是你妹妹!”
素盈心中一酸,哽咽道:“姨娘快起来吧!不管我有没有用处,陪她一段日子,总好过她一个人。”
十二夫人拉着她的手放声痛哭。素盈见她哭得悲切,心想:人都说怀孕是“有喜”,素槐的身孕却愁云惨雾、泪雨倾盆。十二夫人哭成泪人,不知道是否母女连心,有了不祥的预感。
当下东平郡王命人收拾素盈的衣物,将她托付给宫中来的宦官。临行前素盈回头望了父亲一眼,见他的神情像是还有很多话想要交代。但以他的口才,实在说不出感人至深的话,最后仅仅是叮嘱:“此事非同小可,你多长个心眼,仔细伺候。”
宫中的路是素盈走熟的,原以为再不会踏足,谁知还是甩不开。
拐了几个弯,迎面遇到带着几个丫鬟的荣安公主。荣安换了妇人发髻,妆容也大有改变。素盈心事重重,一时没认出公主,倒是公主一眼认出了她,挡在路当中,冷眼瞅着素盈。
宦官向公主行过宫礼,素盈也上前拜见。荣安公主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只是看着素盈,笑得阴阳怪气:“听说珍媛要你进来照顾她?排场倒是不小。怎么奇怪的事情都出在你们家人身上呢?”
女眷进宫探望妃嫔,甚至小住,都有过先例。况且珍媛有孕,召姐妹进来陪伴是皇帝亲准。素盈听她的口气分明是故意找碴儿,不愿和她争执,敛容站在那里不答话。
荣安见她没脾气,心中更觉愤懑,切齿道:“这男人啊,挑女人的眼光不讲究,生出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个当不成人家的儿媳,死乞白赖占着信物;一个不过是选女,就有了身子——果然是笛手舞姬的贱种,改不了下贱!”
素盈就知道她必定要拿翡翠的事做文章,心里默默地反驳:“那是我与信默的事,是被你横插一脚而了断的婚约,你怎么有底气向我发泄?”
荣安冷笑说:“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素盈,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信默得罪宰相,是我在母后面前为他苦苦央求,是我让他留在宫里、留在京中,没有到那蛮荒的地方受苦。这不过是我一句话!这种话,我这辈子说出多少,就有多少能实现!你呢?你能为他做什么?你就算拼上这条命,又能为他做什么?”
这口气她不知忍了多久,今日仿佛连箭带着火油嗖嗖扑向素盈。但素盈只觉得往事如烟,听到耳中,竟像隔云观天一般缥缈。
荣安一口气说完了,见素盈像个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愤愤之中觉得无趣,冷哼一声从她身边走过。
这时候,素盈却神使鬼差地低语:“你觉得他在乎吗?”
荣安吃惊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素盈直视她,短促地笑了一声,用温和的、怜悯的语气说:“你觉得,他会在乎你能为他做什么,而我不能做什么吗?”
荣安如被一箭穿心,脸庞倏然苍白,又腾地涨红,抬手便向素盈脸上打去。素盈向旁边躲闪,她扑了空,反手又打第二下。
“住手!”丹嫔带着几名宫女走过来,见荣安恼羞成怒的样子,喝道,“光天化日,堂堂公主,泼妇似的打人,成何体统!”
荣安一见是她,含怒笑道:“好啊!你们一家人勾结起来了!教训我?呵——这地方还不是你的!”一甩衣袖,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分明没把丹嫔放在眼里。
丹嫔白了她的背影一眼,冷哼一声:“求仁得仁,冲别人乱发什么脾气!”说完径自走到素盈面前,柔声问:“我看看,伤着没有?”
素盈向她行过礼才说:“没有。”话音未落就觉得耳垂刺痛,原来是荣安的指甲刮掉了她的耳坠,见血了。脱落的耳坠也不知掉在哪里。
丹嫔打量一番,说声不严重,转而向她近身宫女映荣说:“你耳朵上这对,摘下来给六小姐。”又向素盈说,“来不及取一对好的,你先拿她的将就。免得你妹妹看见你妆容不整,又要多心。”
丹嫔向来喜欢收藏首饰,精美绝伦的瑰宝不计其数,自己从头到脚装饰得无处插针,近身宫女身上也全是罕见的奇珍。话虽是“将就”,可那对耳坠缀着两颗宛如孪生的上好紫玉,比素盈失落的强出十倍。
丹嫔伸手抚平素盈耳鬓的发丝,笑道:“珍媛等你等得着急,央我来看看。快过去吧。”说着亲热地拉起素盈的手臂。
素盈从没见过她的笑脸,乍见她如此亲切,本能地缩了一下,为了掩饰,忙说:“娘娘折煞我。”
丹嫔察觉她的心思,嘴角绽出模糊的笑,打个手势,与素盈并肩前行,边走边说:“你从前在宫里,大概也觉得我说话难听,脸色难看,还是离远一点好吧?”
“娘娘多心了……”
丹嫔微微一笑,说:“善意这东西,糟蹋完,就再也造不出来。我不敢浪费而已。”区区几字,无限辛酸,她却看得很淡,仿佛怕解释也浪费似的,说完一个大步走到前面。
素盈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对丹嫔挺直的背影说:“娘娘,一念为善,必有福报。但愿珍媛与我可以响应娘娘善念,令娘娘善缘不绝。”
丹嫔的后颈似乎僵直。素盈不确定自己听见的,是不是她鼻端喷出的无可奈何的苦笑。丹嫔略转过身,向素盈伸出手,说:“来吧。”素盈不敢怠慢,上前搀住她。
两人心照不宣,避过通往丹茜宫的路,绕了点路,终于从影影绰绰的树木之间看见了琉屏宫。
琉屏、绣屏两宫如两页展开的屏风,矗立在永寿山下,背向太平湖,周围广植树木,聚气藏风。位置比围绕丹茜宫的宫殿群稍偏,却是一处有山有水的幽静所在。
从前琉屏宫无人居住,素盈不曾到过。近处一看,的确是雅致宫阙,呼吸中有草木清芳,如置身世外,令人心旷神怡。
素盈先按规矩向珍媛行拜礼,待素槐无比欢欣地扶她起来,她才看清妹妹的样子,不禁骇然。
这位新受封的娘娘形神萧索,手背上筋骨尽显,双颊微陷,瘦得看不出有四月身孕。素槐初入宫廷何等神采飞扬,今天简直判若两人。
“娘娘怎么、怎么弄成这样?”素盈上下打量,顿感心酸。
珍媛握着素盈的手,带着笑容哽咽道:“就怕姐姐不愿意来。这下我安心了。”激动时身子像风中树叶似的扑簌簌打战。素盈怕她心神激荡动了胎气,忙挑高兴的话安慰她一番。说的无非是阖家上下为她欢喜,家里众人转告的祝福之类。
丹嫔知她们姐妹有些话不愿当着自己说,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珍媛也不强留,一心要向素盈倾诉,忽然瞥见素盈的耳坠,愣道:“这不是映荣的?”眼神突变警惕。
她居然能认出丹嫔身边宫女的耳坠,观察细致简直不可思议。素盈并无隐瞒的意思,便将撞见荣安、失落耳坠的事情说了。珍媛容色转为缓和,用意不明地哼一声,亲自取出一对自己的耳坠,说:“姐姐又不是外人,谁会责备姐姐妆容不整呢?换我这对,赶紧将映荣的还回去。”意思很明白:不想让人觉得她同流泉宫特别亲近。
素盈一边换下耳坠差人归还,一边观察。珍媛对宫中的宦官、宫女提防得很,他们端上来的茶水点心,珍媛碰也不碰。素盈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喝茶之前必须先检查壶中茶叶。照这样子看来,珍媛吃饭一定更加谨慎。
姐妹二人诉说分别这些时日的话,一直说到进晚膳。素盈留心看,果然见珍媛不怎么吃。她有意说:“娘娘是有身的人,这样可不行。是不合口味吗?”
珍媛郁郁寡欢地回答:“人都说孕妇口味刁钻,我不得不服气。虽说圣上与皇后格外开恩,要御膳房随时听命。可我这胃口多变,这一阵什么都不想吃,只是惦记轩叶做过的点心。”
素盈笑道:“这个容易。我没少看她做点心,并不难。”
珍媛欣喜万分,说:“原来姐姐会做?真是我的福气!”仿佛她是真不晓得素盈在家中自持炊事,此刻才知道。
素盈却觉得,她正是因为怕有人在饭中投毒,才指名要一个能执炊的姐姐进宫里来伺候。她不禁叹道:“分别之时,怎能想到娘娘过成这样?”
珍媛垂下头,泪盈于睫:“姐姐心里一定以为我这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姐姐不知道我遇的那些事……”她正要说,窗外恰有一点动静,她就什么也不说了。
只是麻雀从窗边飞起而已。
素盈做的点心清爽美味,珍媛这回多吃了些,素盈也陪着吃了一点。她们吃完又闲聊,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素盈怕珍媛说话太多伤了神,夜里难睡,便劝她静静冥想一会儿。可珍媛迫不及待要把分别以后的心事都告诉她,直到安寝时还没说完,索性道:“姐姐就睡这儿。久别重逢,我可舍不得放你走。”
“那怎么行!”素盈笑道,“万一圣上过来,我来不及回避,成何体统!”
珍媛的嘴角动了动,黯然说:“圣上不会来。”
素盈想说几句好听的话来安慰她,但她们都是明白人——珍媛怀孕受封的事正受人挑剔,皇帝好歹要做个回避的样子。好听话对明白人的疗效总是不太明显。
宫女为她们铺好床就退了出去。珍媛等宫女一走,便把被褥掀开,一寸一寸地捏遍,神情紧绷,疑心病已入膏肓。这能捏出什么东西来?素盈看在眼中,心里直打突,可忍住了没说——珍媛最怕的东西不是埋在被子里,是深种在心里。
姐妹二人一里一外同榻而眠,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素盈听珍媛的呼吸就知道她睡不着,柔声道:“娘娘现在不比往日,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想想自己的身子,好好调息熟睡才成。”
珍媛叹口气:“睡不着了!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睡不踏实,总觉得晚上有人来窥探。”
今日她说过的所有的话,唯有这句让素盈立刻警觉起来。她不想被妹妹察觉,轻轻笑道:“说这一天话,我又口渴了。”她起身去桌边倒水,顺手揭开瓷壶往里面瞧。
珍媛在床上轻声笑道:“我看过了。姐姐安心喝吧。”她是素氏的女儿,当然知道有种东西叫骆驼蓬。
凉水入口,精神稍稍振奋。素盈默默地啜饮完毕,躺回床上,轻轻握住珍媛消瘦的手腕,将十二姨娘交代的安胎养神的话逐一交代,末了说:“你该要她来,毕竟她有经验。”
珍媛仰面望着帐顶,一声冷笑:“她来了也是抱怨!从小,别人冷言冷语待我,是我的错;姐姐们讥诮,也是我的错;挨打挨骂都是我的错,谁让我做得不好——她只认得一个道理,自己没毛病,就不会倒霉。没本事维护我,只会怪我。如今宫里,处处是指摘我的风言风语,何必再添一个她?”
素盈没想到一不小心勾起这样的话,说:“她很担心你,哭得伤心极了。”
珍媛怏怏叹息:“我只有离她远点,才是好女儿。唉,别提她了,已经够难受了。”她一边唠叨一边抚摸肚子,慢悠悠地说,“要不是为圣上,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熬。”
素盈早想问她是怎么造就今日,见她提起这事时神态安稳,便婉转地说:“娘娘有这奇缘,家里人都蒙了。”
珍媛静默片刻,微笑道:“上次皇家远猎,我也去了——选女们只有两三个能跟去,费我不少工夫。可是围猎第一天,就有人弄坏我的弓箭……现在已经不去想那人是谁,多亏这番手脚,我才遇到圣上。”
月光下的珍媛神态安详甜美,沉浸在那天的回忆里,抿嘴笑道:“我身边只剩一副弹弓,只好拿弹弓打鸟儿玩。圣上……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全身上下是金银辉映的甲胄,马背上挂满了狐狸、野兔,简直是战神下凡。”
珍媛想到高兴处,头偏过来靠在素盈肩上:“姐姐,我告诉你,这宫里只有圣上是好人,他是最好的人!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笑吟吟地说,‘弹弓给我,我教你。’那一刹那,我第一次觉得,生在逢七之年也有好处。”
她徐徐地缓口气,含着笑,一字一字慢慢地追忆:“他说,‘这是出猎的队伍,你居然不带弓箭,还不会打弹弓,是怎么混进来的?’我告诉他,‘没有人教我。我小时候央求父亲,但父亲懒得理我。要是有圣上这样的父亲,没准我也能像东宫,六岁就打到熊。’他大笑说,‘不是熊,是老虎。’”
她口中有春意盎然,素盈周身却染着夜寒——四个月前,正是珍媛受孕的时候,也正是一道圣旨,将信默点为驸马,从她这里夺走一桩婚事的时候……果然如东宫所说,有人倒霉,就有人会走运。
仿佛姐妹之间心意相通,珍媛靠在素盈肩上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悠悠地说:“公主择婿不是圣上的错,他本不愿将荣安许配给白家。那可是出过反贼的一家。但荣安以死相逼。皇后娘娘爱女心切,也保不住是怕丹嫔又添一副硬翅膀,找了一堆道理。宰相也掺和进来,为皇后帮腔——他们没完没了地聒噪,我才、才……”
她有点羞涩,也有点苦恼,素盈猜她本来想说“有机可乘”,可是说不出口。她是东平素氏的女儿,一张新面孔,还没掺杂宫里的爱恨纠葛。皇帝对东平素氏的内疚可以在这里补偿,烦恼可以在这里得到原谅。她要做的,仅仅是站出来抓住机会。
“嘘!”素盈轻声制止,心中对公主下嫁的大略情形已经了然,柔声道,“都过去了,不要提了。”
珍媛咬着下唇摇摇头:“不。没有过去!宫里面的人知道底细,不说什么。可外面一直在议论,说圣上为女儿夺人之美,引出父亲和白家大闹,还扬言要烧死他们。”
“只烧了几把椅子,哪有那么夸张?!”
“你看,风言风语就这么乱传。这回说圣上违反祖制临幸选女,有亏圣道,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唉,唉!我真是,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有了……我根本没想过呀!”
素盈见她胸脯起伏,怕她伤心气结,急忙劝阻。珍媛说了这些话,精神有点不济,拉着素盈的手道:“有姐姐在身边,我有话也敢说出来,比前些日子舒坦多了。”她絮絮地说着,话音渐渐变低,“我生怕姐姐还记恨我,不会进来……姐姐毕竟是个大度的人。”
素盈听了不免发怔:妹妹借花献佛拿了她的香,她没有报复;公主抢了她的未婚夫,她还能在宫禁之中面不改色挨公主的打——只不过是无可奈何,居然跟“大度”连在一起。
她在一瞬间懂得,素槐在这个睚眦必报的世界里,连最微渺的善意也找不出,只能美化逆来顺受的姐姐。
“我没那么了不起。”素盈仰面大睁着眼睛,“那天,父亲说,阿盈,那是你妹妹——不知怎的,我猛然想起你小时候,才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我们家后院的枫树林里……”她说着侧过脸去看妹妹,发现珍媛闭着眼睛,呼吸安稳柔和,已经沉沉睡去。
素盈只好笑笑,也安静地闭上眼睛。
从此素盈全心全意操办珍媛的饮食起居,后来索性在琉屏宫中辟出一间干净的偏舍,专用来为珍媛置办饮食。珍媛渐渐吃得多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宫中人多口杂,对这事颇有非议,一面倒地认为珍媛太过骄纵。唯独丹嫔往琉屏宫走动最勤,三天两头必要去小坐,让素盈为她做点心吃,对这姐妹二人格外回护。事情到丹嫔身上,总是容易闹大,到底让人有些忌惮。宫里人不想惹是生非,渐渐消停。
这天,丹嫔提起宫人暗地里说的话,说是丽媛、柔媛也跟着起哄,指责自己妹妹过分精贵。丹嫔笑得十分讥诮:“这两个没用的东西,前几年好歹是生动机灵的人,最近越来越无趣。我要是男人,也不会喜欢!有本事她们也做几件让人偏心的事情!”
珍媛因她是长辈,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可自己总不能跟着指责姐姐们的不是,于是只笑不答。丹嫔略坐了一会儿,笑道:“前些天你身体虚弱,走多了怕伤身,这几天外面天气很好,该出去透透气。”珍媛也有这心思,便让宫女们拿了户外要用的东西,一手搀着丹嫔,一手拉着素盈往宫外走。
刚走到琉屏宫门口,一个宦官突地从外面拦住素盈,说:“小姐请留步。”
丹嫔被他吓一跳,没好气地呵斥道:“你是哪里来的?怎敢在宫里冲撞妃嫔?”
那宦官连声赔罪,又道:“皇后娘娘的口谕,六小姐不是宫里人,因为照应珍媛进来,只在琉屏宫中走动就罢,不得到宫中其他地方乱走。”言下之意是把素盈拘禁在琉屏宫里。
丹嫔没有好脾气好耐性,当着宦官的面,向素盈冷笑道:“我前天才跟你说,荣安不舍得让你在这里好过,你还不信呢!我倒要去丹茜宫问个清楚——皇后把我们家的孩子当成密探还是囚犯?”
珍媛原本兴致不错,此刻杵在门口左右为难。素盈忙说:“皇后做事一向周到,下口谕有她的道理。”
丹嫔转念一想,去了也是自讨没趣。她看着素盈一笑:“你倒是懂她!”
素盈婉转笑道:“天气好,请两位娘娘四处走走。我在这里准备点心,恭候两位回来。”
珍媛总觉得没她在身边,丹嫔和一干宫人不知会对自己做什么,忙道:“在门口站这一会儿,我已经觉得累了,恐怕到外面走动,伤了精神——姑姑一片美意,只好等下回了。”
丹嫔不好勉强,又瞪了守在琉屏宫前的宦官一眼,带着自己的宫女们离去。
珍媛握着素盈的手说:“我们就在后面的小花园里走走吧。”
琉屏宫内除了正殿别无建筑,空闲之处种了几棵春槐夏柳,一条石子铺砌的小道穿过,实在称不上风景。素盈不能拂了珍媛的兴致,搀着她在后院慢慢地走了几圈。
“姑姑真是厉害,一张嘴就揪出犯人。”珍媛一边走一边冷冷地嘲笑,“你觉得是荣安吗?”
“是谁有什么区别呢?”素盈轻声道,“宫中是非,夹缠不清又有什么益处?还是少惹是生非为好。”
“姐姐也太顺别人的心!”珍媛叹了一声。
素盈苦笑着,不肯多提自己的旧事,随口道:“娘娘只管保重身体。这可是十年以来,宫中唯一的一胎。连姑姑都挺身而出了。”
珍媛奇异地微笑说:“她看中的哪里是我?”说完抚摸小腹,惆怅道,“我有孕的事情刚传出去,她就向圣上说我年纪小,恐怕照应婴儿不周,又说她自己丧子之后悲恸多年,恳请圣上将我的孩子交给她抚养。”
素盈其实并不意外,还是装作意想不到,低呼:“有这种事?”
珍媛来回抚摸腹部,恻然低语:“若是我的孩子,即便为男,富贵至极不过封王而已。她这一闹,只怕有心之人以为她另有所图,反而害我母子性命。”
她神情凄怆,素盈急忙宽慰:“娘娘多虑。”
珍媛摇头咕哝说:“姐姐不见文妃、贞妃是怎样落到今日?”
两人不约而同向凝芳、凝华两宫的方向望。树枝荫蔽,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可单是向那方位眺望,就感受到一股孤寒气息。姐妹两人不由得双双叹息。
武威素氏这对姐妹生来错过选女之年,但她们父亲无子,将一对女儿精心栽培。到她们待字闺中时,天下无人不知素君惜与素君念才情高雅、书画双绝。后来双双配与梁王,到他登基后册封为妃,也算荣华一时。直到贞妃生下孪生的三皇子与四皇子,可怜她姐姐文妃无子,请旨准文妃抱养三皇子。
偏有人以为其中带着更深刻的企图:文妃年长位尊,又得养子,是准备向丹茜宫挑衅。接下来皇后生的五皇子、六皇子先后夭折,三皇子、四皇子却长得头角峥嵘。得到两位才情横溢的母亲教育,这对孪生兄弟快要将哥哥睿洵的风姿掩盖了。
可惜两位皇子长到六岁,宫中忽然流行小儿疫病,且只传男。众位公主安然无恙,睿洵恰好在舅舅家中,躲过一劫。只有三皇子、四皇子前后生病,病情快且重,各自躺了两天就撒手仙去。
这是个教训,可丹嫔什么也没学到,或者她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出身尊贵的八皇子最终也没有躲过夭折的噩运。这回,她又看中素槐的孩子。
素盈想着不免担忧:“娘娘自己如何打算?”
珍媛摸着肚子,向素盈微微侧脸,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狡猾微笑:“我不给她。”又叮咛素盈,“先别让她知道。我们姑侄现在就翻脸,生下来却是个公主,岂不让人笑话?”
她们绕回琉屏宫朝阳处,正好见皇帝带着三个随侍进来。珍媛因有身孕,免了礼,无比惊喜地走到皇帝身边,脚步轻盈得几乎看不出是孕妇。
皇帝见她从宫殿一侧绕出来,好奇地问:“你怎么去那又阴又狭的地方走动?”
珍媛看了素盈一眼,为难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皇帝拉起她的手走到阳光明媚处,见她气色好了许多,心中快慰,连连发问:“这几天怎么样?夜里睡得踏实吗?胃口呢?好点没有?”
珍媛满心欢喜地答:“承蒙圣上恩准家人进宫来照料,妾的身体好多了。圣上还没见过她吧?这就是郡王的六女,从前丹茜宫的奉香。”
素盈跟在珍媛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听她叫到自己,忙又向皇帝行一个礼。
皇帝随意应一声,目光仍是聚在珍媛身上,款款道:“既然你姐姐清楚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尽管让她准备。那些闲言碎语,我也知道——不管哪个有孕,她们都是这样不让人清净,也不独针对你。不必理会。”
珍媛眼圈一红,压低声音柔柔地说:“她们说得倒也不错……是妾连累圣上的名声。”
这几天,朝臣除了力谏皇帝狩猎一事,又在奏折中添上他太宠爱珍媛一事。原本是后宫私事,可他们见珍媛破格受封,又有破格的待遇,已将珍媛视为红颜祸水,更怕她产下皇子,祸乱皇储继承。这类没影子的事情总是引发他们强烈的不安。
素盈觉得他们特别喜欢在事情发生之前几年,甚至十几年就开始预料事情的结果,这样显得有远见。而结果总是非常可怕——乐观可没法说明他们忧国忧民。
他们总在不遗余力地反复陈述十几年后可能产生的危害,逼迫皇帝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立刻就范。皇帝不胜其烦,不得不做出妥协,近来不太亲近珍媛。可朝臣犹自穷追猛打,更进一步要求他将珍媛的姐姐送出宫去。他索性不再回应他们的言论。
此时见珍媛脸上还是一派小孩子的天真,皇帝叹口气,抚摸她的脸庞,温柔唏嘘:“你就别操那些闲心了,有空多想想好的,仔细调养。”
素盈见他们二人情真意切,着实意外——她原以为只有自己的妹妹喝了迷魂汤,看起来皇帝也一副缱绻其中的样子。
珍媛笑着摇头,说:“圣上的‘心意’在这里陪着妾,妾心里当然都是好事!这两天精神不错,刚才还打算跟姐姐一起去附近走走。”
皇帝颔首说:“让你姐姐做个先遣,找些清静宜人、不冷不热的去处,布置妥当,你再去——你这身体可不能大意。”
珍媛向素盈眨眨眼,素盈也回她一个微笑。
有皇帝的金口玉言,任谁也不能拦着素盈了。素盈却满心狐疑:皇后的门卫刚站在门口,皇帝就来发一段口谕,这么紧凑未免太巧。
她偷偷地打量天子,他平和的面容与澄澜亭侍香那天几无差别,眼神温和而含蓄。
还是那个令人费解的人。
珍媛正与皇帝有说有笑,丹嫔忽然走进来,看这情景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碰巧我刚才掉了一颗明珠,急着来寻。不然还见不到圣上的金面。”皇帝知道她一向胆大,口齿又厉害,一会儿不定说出什么话来让大家难堪。他与丹嫔、珍媛寒暄几句就要走。
珍媛依依不舍送到门口,轻声叮咛:“妾虽然想时刻看见陛下,但不想短短相聚惹来流言,害陛下心烦。还是不要来了……不!少来几回吧……唉,隔个三五天,容妾见一面吧。”一句话改了两次口,满是凄楚。皇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背影刚离开,珍媛犹自恋恋不舍,丹嫔却冷冷地哼了一声,漠然瞪着她。气氛骤然尴尬到了极点,素盈明知事不关己,也不由得心慌。
珍媛面不改色,笑嘻嘻地问:“姑姑的明珠什么样?我让人找找。”
“明珠有什么要紧!”丹嫔咬牙说,“怎么连你也犯糊涂?”
珍媛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她叨念,脸上浮现佛像一般的波澜不惊。丹嫔从手腕上褪下一条珊瑚链,递给素盈:“阿盈,这条链子上原本是三颗一模一样的夜明珠,掉了一颗。你给我找找。”
素盈刚伸手去接,珍媛似有力似无力地拉住她,嘴角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定定地望着丹嫔,笑吟吟地说:“姑姑急要,我让宫里的人一起找。如果不急,就留姐姐在这儿陪着说话吧。”
丹嫔原要拿出长辈的姿态教训素槐几句,见她神情从容,眼角眉梢不卑不亢,显然没有将自己放在眼中。丹嫔的架子端不起来,一时间既有些恼,又有些气素槐那股来自腹部的骄矜。她自言自语似的摇头说:“我就知道,哥哥的女儿,早晚死在这种事上!”
珍媛和素盈对视一眼,不知她提起东平郡王做什么。丹嫔叹一声:“阿槐呀阿槐!在这地方,‘宠你’跟‘爱你’是两回事。一个能让你得到名分地位、荣华富贵,也许短暂,但是实在。另一个,只能让你得到虚妄的幸福、长久的敌意,也许累及性命。”
“这道理,我跟姑姑一样学过。”一阵轻风掠过,珍媛微微仰起头,去寻风的去向,不再看丹嫔。
丹嫔直直地盯着她,忽然泄气似的笑起来:“何必跟你浪费口舌呢?”收起笑便走了。
尴尬的气氛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变成冰冷的凝重。素盈眼角瞥见台阶下宝光一闪,正是失落的夜明珠,急忙上前拾起,说:“我给姑姑送过去。”琉屏宫前守卫的宦官,撇了撇嘴没有拦她。
丹嫔带一众宫女刚走到松林附近,听见有人呼唤,停下脚步,回头见是素盈,以目示意众宫女退开。
素盈交还夜明珠,敛容说:“明珠是有价之物,姑姑丢失一颗,尚且急着寻找。珍媛娘娘腹中是无价之宝,姑姑却能弃之不顾吗?”
丹嫔冷冷地哼一声:“我的话放早了。她现在防我如临大敌,只怕我抢她的孩子。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素盈委婉劝道:“珍媛有孕早已满城风雨,倘若姑侄之间变脸,恐怕有人趁机生事,对两位娘娘都无益处。”
丹嫔攥着那颗夜明珠,出神地想心事,神情有微妙的变化,忽而悲伤,忽而气恼,脚步也时快时慢。行至永寿山,丹嫔要素盈挽着上去,向远处看了好一阵儿。
满天白云在宫檐树顶恣意流淌,树丛中露出太平湖一角波光。松风飒飒,别无人声。丹嫔仿佛神魂入画,全然忘记世上俗事。许久之后,她叹息道:“我与郡王幼年丧父,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样,他不知道怎样当父亲。谁想到,千谋万算,会在这种事上出问题。”
素盈谨慎惯了,低头望了望假山下——丹嫔的众宫女相距甚远,纵使听到也听不清楚她们此时的谈话。她微微地蹙眉:“姑姑是说……”
丹嫔注视她,悲悯地问:“你也是郡王的女儿,有没有想象过另外一种父亲?”
素盈怅然回答:“我生的年份不好,难免有埋怨父亲的时候。姐妹们跟我不一样,都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是不一样。你还有哥哥照顾。你嫁人时,想嫁一个同你哥哥不相上下的白信默。可是珍媛……”丹嫔看了一眼琉屏宫方向,紧紧地攥着那串珊瑚手链,咬牙说,“幻想应该留在脑子里,到宫里做梦很危险。”
素盈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联想珍媛见到皇帝时的神态,又恐怕丹嫔说的并不算错。
“那个人是天下至尊,不是想象中的爱侣。可人总是到梦醒,才知道从前一切都是虚妄。”丹嫔冷冷地说,“你替我劝劝她——错觉不要编得太美,把自己骗住。”
说完她昂然向山下走,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回身笑道:“既然提起来,不妨多说一句——那个姓白的与他大哥假装不和,装上十天、十个月没什么稀奇,他居然能在宫里装十年。这种人啊,嘿,是你逃过一劫。”
素盈怔怔地回到琉屏宫,只见珍媛仍在皇帝离去之处低头发呆。素盈忙上前说:“娘娘,外面热起来了,我们进去。”
珍媛带着一丝嘲讽地问:“姑姑又有什么高见?”
素盈怕如实转述伤了和气,小声说:“她是担心娘娘天真率性,错失大好前程。”珍媛冷笑一声,想必是不服气,可也不说话。
素盈搀着她慢慢走回屋里,刚刚坐下,手背上忽然落了一滴水珠,遂吃惊地看向珍媛——她已经无声无息地流了满面泪痕。素盈心下伤感,一面给她擦拭眼泪,一面宽慰:“圣上才来看过娘娘,过阵子必定还会来的。何必伤心呢?”
珍媛缓缓摇头,喃喃说:“你不懂。你不是像我这样被养大的。有些事情,没有人教你,永远不会知道。”
素盈温和地笑笑,说:“情合同云汉,葵藿仰阳春……我看得出来,何须教过才知道呢?”
“错就错在这上面。”珍媛抹去眼泪,无限忧愁。
“崔先生教我们许多,却没教过我们去爱他。他是天子,事君如事天。谁会教我们以男女的情爱仰头望天呢!”
爱天。素盈忍不住向窗外望了一眼,软语宽慰:“那样辽阔,容得下你随心翱翔,即便爱了,也没什么错。”
珍媛一个劲摇头:“所以我说姐姐不懂——如果心里最重的是自己,为自己的前程、家人、孩子,当然能够强硬起来。如果心里最重的是他,怎会在乎自己?只要能在他身边与他朝夕相对,是选女、是皇后有什么差别?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可笑吗?”
换了丹嫔,定会狠狠泼她一头冷水。但素盈被妹妹惨淡的泪颜触动,缓慢而坚决地摇头。
珍媛看到她的认同,欣慰地笑了一下,转瞬又深深叹气,落下两颗大泪珠,轻抚心口说:“你看,我这颗心,已经糊涂得不会权衡。若是清醒,我自然懂得,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万一日后胎儿有难,或是生下来不归我,我就什么也要不来了。可这心里最重的是他。”说着带出浓浓哭腔,痛苦似的抓皱胸前衣襟,“我已经得到太多了——整个后宫没人得到的,我独得了,怎么能觍着脸,再去为难他呢?”
她的情绪经常大起大落,素盈已不见怪,但今天她真情流露,反而比乱发脾气更加吓人。素盈实在想不出怎样讲能让她好受。
珍媛哭了一阵儿,渐渐收住泪,按着心口冷笑:“有时候我也觉得,姑姑说得没错,是我太傻——可是聪明的活法,有什么意思?就算蠢死,我知道心里装着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这才是真正的‘实在’,死而无憾。”
“扯到哪儿去了!”素盈急忙将她的气话打断,“你才这个年纪,别人选不到宫中,你入选;别人还在四院,你封了珍媛;别人多年无子,你已有孕在身——得天独厚,凭空说什么死啊活的!”
珍媛仍是郁郁不乐,却不忘叮咛素盈:“这些话,姐姐听过就罢。千万不能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他少不了又要胡乱盘算。”素盈点点头。
一想起东平郡王,素盈就觉得,让他知道皇帝与珍媛的情形,恐怕真会再次打起丹茜宫的主意,对谁都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