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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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暗流

北国要出嫁的女孩儿在离家之前要给母亲做一碗肉糜粥,意思是从此要离娘而去,还给娘肚子里一块肉。不知什么时候起,进宫的女孩儿也会给母亲做这道粥。关乎颜面的事,素盈不会落下,擦干眼泪便做了一碗肉粥,趁热端到偕止斋那边。

白潇潇料到她今天必来,专等着她,笑了笑说:“我知道迟早要吃阿盈的肉粥,却没想到是为这件事。”

素盈一字一句地说:“阿盈天生资质拙陋,这些年害姨娘白白操心,自知愧对姨娘。这一去,但愿姨娘往后能略略宽心。”话里也有几分诚意。

一抹很浅的、异样的笑容出现在白潇潇脸上,刹那间就失去痕迹。她递个眼色,旁边的丫鬟立刻捧过一只托盘。白潇潇掀开盖物的红绸,柔声说:“我没什么东西值得你带进去睹物思人,这香炉是我的陪嫁,恰好你用得着。”

典雅古朴的八宝纽金香炉小巧玲珑,双手能够合握。炉盖上镶着一个刻成核桃样的大琥珀,蟠曲纹路清晰可辨,仿佛真是核桃天然化成。琥珀周围打造凸起的菱花,炉身遍布繁复的莲花纹,每个花心点缀一颗宝石,颜色各异,即便同是红宝蓝宝,也刻意选择不同的成色。

“太贵重了,阿盈不敢收。”

素盈诚惶诚恐地推辞,却听白潇潇说:“若是你亲娘送的,你也推辞?”

素盈不知如何回答,旁边的一群丫鬟出声怂恿。

“六小姐就收下吧。”

“夫人这是把六小姐当亲女儿看,不收就不对了。”

素盈只好连连道谢。

“这香炉,一次也没用过。”白潇潇说,“带进宫的东西不能是全新的,你自己看着办吧。”为了避免宫人行贿,只有常用的随身旧物可带进宫。这规矩太老,名存实亡,只要东西不是簇新即可。白潇潇娘家改姓之前也是素氏,这些事,她知道的比素盈还多。

这天晚上,道贺的人终于走干净。轩叶从众人赠送的香料中挑选了一些,为素盈熏衣服。

竹篾熏笼是调香师父的设计,与别家十分不同。头尖底圆的尖锥,可悬于室内。熏衣时衣服披在尖锥外,香炉置于圆底敞口下方,香气于笼内萦绕盘旋。

他精心做了这样的物件,当然也有配套的用法。首先,香自火中来,需取阴性中和阴阳,因此不宜在白日进行。其次,忌讳香闭于壁橱衣柜中,不与天地人交相感应。再次,忌潮湿,忌无风,忌大风,忌心急、手忙脚乱、粗心大意。

至佳之法,是选一风轻月凉的天气,夜深人静时紧闭门户,仅留高处一窗接应天风,香炉置地连接地气,以手摇扇,令香气感染人气,直至每一寸衣料香入经纬。熏好的衣物不能立刻拿来穿,要在阴凉处放置,留下的香气若有若无,还有个名头叫作“暗香浮动”。

妙音轩偏房有雕花天窗,熏笼一一挂上去,像一排将坠未坠的水珠。素盈学调香的时候,找来十七八个形形色色的香炉,这时候都派上了用场,吞云吐雾,十分壮观。

主仆二人并肩席地而坐,看着香烟冉冉,各自沉默。周围静得可以听到炉中香料嘶嘶燃烧。轩叶忧郁地问:“小姐能不能像三公子,当完了值就回来?”

多此一问不过是静夜中的妄想,她们都知道不可能。素盈强打精神开玩笑:“以后你跟着三公子,哪有工夫惦记我?”轩叶勉强笑笑,无法由衷欢喜。

素盈早知道这丫鬟的心事,此刻终于狠下心来打破她的幻想,握住轩叶的手,缓缓说:“你知道我家是什么样的门第,也知道郡王有什么样的心思。素氏男儿早晚要娶睿氏为妻。倘若郡王能说动丹嫔、宰相一起出力,兴许三哥也能尚主。”

轩叶直勾勾地盯着悠悠香烟,一动不动。素盈也看着高低不同的十几个炉,说:“郡王妻妾成群,有十二名花的雅号,却也分三六九等。九夫人是女乐班笛手,能在府中并称夫人,是因为大长公主在世时纵容郡王,而郡王妃对他心灰意冷。其他素氏男儿以皇家公主、宗女为妻,除非有绝后之忧,否则纳妾是断不可能的。”

轩叶瞪圆眼睛,又惊又羞道:“婢子怎敢痴心妄想!”说完又低落地喃喃,“我没有小姐的聪明美貌,脾气也不好,只有‘全心全意’一个优点可以自豪。三公子那样出色的人物,如能容我在他身边鞠躬尽瘁,为他守望一生,就是我天大的良缘。”

素盈知她既无非分之想,那么在这家中便无后顾之忧。可惜她抱定这种志愿,注定余生无法享受花好月圆。

她的同情写在脸上,轩叶从苦涩中挤出一丝笑,故作坦然地说:“崔先生家,不嫁人的奇女子比比皆是。我看崔先生怡然自得,也是一种人生。她有满腹诗书相伴,我有一颗痴心相伴,足够了。”

不等素盈宽慰,轩叶急忙岔开话:“小姐,用这个熏衣可以吗?这‘月笼沙’不如‘零陵香’那么好。”

“又犯傻了!”素盈嗔道,“皇后熏衣用的是文奉香配的‘月出云海’,那香胜在气味清妙,用料并不贵重。我的零陵香是师父独创,听着一般,只因他不会起名罢了,其中除却零陵,珍贵香料不止三五种。区区奉香怎么能用比皇后还好的香?就算皇后没察觉,文奉香的鼻子不会不知道。”

轩叶愣愣地听罢,惆怅道:“看小姐这样仔细,我反而不大伤心了。”

素盈是凡事亲力亲为的个性,但又怕休息不足,入宫时不够精神抖擞,这几日天天早睡。轩叶不是第一次代她熏衣,她对轩叶颇为放心,自己早去安歇。将睡未睡中,听到妙音轩有人来访,轻轻地叩门。轩叶去开了门,低微的声音在静夜中依稀可闻:“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素盈想问是谁,眼睑却重得抬不起来。平日她一定勉强起身应付,这回却混混沌沌地想:她再也不需要看他们的脸色了,不管来的是谁,她都要继续睡下去。这样暗自想着,竟睡到天光大亮。

一睁眼,她就觉得不对劲——起晚了许久,轩叶却没有来唤她。

难言的古怪笼罩着寂无人声的妙音轩。素盈跑到门外,暗叫糟糕:夜风吹开了偏房的窗户,香气四散,整个小院都沉浸在淡香之中。推开偏房的门,怪异的感觉更加浓重——

灰白色晨光里,香灰的微粒诡秘而迟缓地浮移,像有一头鳞光闪闪的无形巨兽,在光影之间不祥地出没。那些挂满衣服的熏笼,仿佛一个个沉默的人偶,半吊在空中观看。

素盈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停留片刻,迈入房中,绕过熏笼。轩叶侧卧在地,身子缩成一团,在重重烟雾中纹丝不动。

“轩叶。”素盈轻唤一声,回音带回某种冰冷气息,撞上她心尖。她又唤一声,声音更加艰涩。轩叶仍然没有回应。素盈颤抖的手按在轩叶身上,用力扳过她的身子。

丫鬟浑身冰凉,僵硬的脸上泛起青灰色——已经死去多时了。

素飒急匆匆来到妙音轩,只见各位姨娘派来帮忙、慰问的丫鬟里三层外三层地堵在门口。她们远远看见他,自觉地停下私语,退开一条道路。他径直走上前推门,推了几次纹丝不动,皱了皱眉,一脚踢开,穿过浓烈刺鼻的香味,直奔素盈卧房。

地上摔了好几个香炉,香灰遍地。素盈抱膝蜷坐床里,身边还放着几个小香炉。她一边抚摸,一边喃喃自语:“是你害死轩叶吗?不是?”随手抄起来狠狠扔在地上。

砰的一响,粉末如有生命,攀着阳光哗然升腾,呛得素飒皱眉。素盈并不关心他,也不看哥哥一眼。她全神贯注地向香炉们提问,迷离的目光透出疯狂。素飒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伫立床边。

最后一个香炉是白潇潇的礼物。素盈轻轻地抚摸着,问:“是你害死轩叶吗?”不等她说下去,素飒惊醒似的抢步上前,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

他向来疼爱胞妹,别说是打,连戳一指也不舍得。门前探头探脑的下人们大惊失色,没人敢进来劝。

素飒教训妹妹已做给她们看,不容她们继续听更多,重重地关上门,走回素盈面前,压着声音低吼:“死一个丫鬟,你也不活了?东平郡王的女儿,落到给丫鬟陪葬!”

“她不是随便哪个丫鬟,是轩叶!”素盈攥紧拳头,愤怒地大喊,“她只比我大四岁,可我是她养大的!她明知在我身边无利可图,在你身边注定孤苦,还是紧随我们左右。郡王府里最高贵的人不是父亲,不是你我这些公子小姐,是轩叶!”嚷完大哭着扑在哥哥怀里,泣不成声。素飒抱着她,千言万语哽在胸中。

素盈呜呜地说:“他们说轩叶一时想不开……我亲眼看到尸身那副模样,怎么可能是自尽?他们不仅骗我,还要我骗自己——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素飒轻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说:“父亲情急之下思虑欠妥。你要记住,以后倘若有人问起,就说她回家乡嫁人了。”

素盈猛地推开哥哥,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嘴唇开合,一串谎言平滑流利地响起来:“轩叶没有死,是年纪大了,借你入宫之机回故乡成亲。无父无母的婢女,鲜少有人问起,你若答不出详情,就说不知道。”

泪水霎时又溢满素盈的双眼。透过泪光,她像端详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哥哥,心想:“他是怎么了?轩叶死了!他从小认识的那个直率的少女死了啊!”她红着眼睛咬牙问:“难道就这样罢休,当作她还活着?容那害死她的人逍遥自在?”

素飒对钻牛角尖的妹妹无可奈何:“你发疯发傻,搭上自己的前程,就会真相大白?”

“府里统共这几个人,只要父亲肯查……”

素飒静静地抢白:“我们是丹嫔的娘家,即便年年岁岁太平无事,也要提防人乱造把柄。我们亲娘死得糊涂,尚且没有声张,如今更不会为了一个婢女闹得鸡犬不宁。”

素盈忽然感到头晕窒息,脸色苍白地哆嗦起来。

素飒像没注意,声音不带情绪:“无凭无据,为什么不顾下人们看着,拿七夫人的香炉出气?去,把香炉捡起来。”

素盈执拗不肯,素飒当即沉下脸,提高声音厉色道:“捡起来!”凶恶的样子吓了素盈一跳,慢吞吞地拾起香炉交给他。

素飒抖去香灰,说:“配一副香料填满。我这就拿去南书苑焚香。”

素盈急了:“万一、万一香炉真有古怪……”

素飒鼻腔里迸出一声嗤笑:“哪来的‘万一’?别小看曾经姓素的人。如今宫里姓白的,全是她勾连辗转的亲戚。倘若宫中人知道你怀疑养母杀人,他们该如何看你,如何看东平郡王府?”

素盈默不作声,提起力气打开箱箧,取出配香的全副用具,开始用心调配香料。

“哥哥知道吗?每年送你的香囊荷包、手巾腰带,一切刺绣物件,都是轩叶的手工。”

她回想起来,哭了又笑,说:“这丫头,吵架时脾性火暴,拈起银针就像换了人,女红堪比京中名坊的刺绣物件。”笑完又哭,抬起手背抹去脸上泪痕,看着素飒,“你这样聪明,肯定早就知道那是她的一针一线,也是她的心。可是你脸上看不出半点欢喜,就像今日看不出半点哀伤。”

一言不发的素飒面如寒冰。素盈紧盯手中的香料,哽咽说:“我说会安排她到南书苑。其实我还没有开口问你,只是觉得十拿九稳,就给她承诺,而她信以为真,也给了我一个承诺——用余生守望你。我现在觉得不安,对她最后的许诺,是不是空言?”

素飒端坐不动,沉默良久,终于徐徐地说:“你不该替我乱安排。”素盈不再言语,默默地配好香料,交到他手上。

“此香名为‘葵藿倾阳’。我曾经拿这名字取笑轩叶,说她一看见你,就跟着转,这四字简直是为她量身而创。这香我只在今日配制,以后便是皇帝下令,我也断不会配了。”她说完又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强塞到素飒手里。

莲花荷包和他新年收到的礼物一样,只是一瓣花上带着针尖大的血渍。想是因为刺破手指,留下小小瑕疵,又重做了。素飒打开荷包,里面蜷着一缕发丝。

素盈恨恨地说:“我听到了,我听到那个人来了!可是我没有起来看,只有昨晚没有……是我的错!我绝不会骗自己,说她没有死,她回乡嫁人。东平郡王府的颜面不该靠谎言维系。府中有三百人,就从三百人里查清真相。府中有三千人,就从三千人里找出凶手。还死者公道,才是堂堂正正的颜面!”

不等她说完,一只有力的手就紧紧捂上她的嘴。素飒神色严厉,冰冷骇人。

“你以为你是谁?”他眼中寒光闪烁,忍不住发脾气,“你说了那么多个‘不该’,我问你,‘应该’的事情是什么?”

素盈想要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道理,却无法抢在哥哥冰冷的话锋之前。

“母亲应该活着。她没有。父亲应该顾念母亲,格外可怜偏爱我们。他没有。你应该晚生二十四天——只要晚二十四天,就能生在逢七之年。你没有!”

这些话脱口而出的一刻,素飒眉眼之间阴鸷凄厉,素盈简直疑心哥哥其实是恨她的。

“弱者触目所及,必定是‘不该’的事情多过‘应该’!你在家,是无人问津的六小姐,进宫去做奉香,不过是开口自称‘奴婢’的末等女官——你有资格跟谁说‘应该’?你以为,我有资格去说什么是‘应该’?”

泪珠从素盈眼眶里滚落。她想要反驳,脑中却只剩下四个字:人微言轻。这四个字已经跟了她十四年,还要跟她四十年。

她的眼泪流到哥哥手上,他满面怨怒隐隐冰消,激烈的呼吸逐渐平缓:“如果昨晚,你和轩叶在一起,会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他痛苦地紧紧盯住她,心有余悸地颤抖着,“幸好没有。”

她为逝者不甘,而他为生者庆幸。素盈怔住,想不出该说什么了。素飒拭去妹妹的眼泪,用力说:“敢把杀机放进妙音轩的人,我绝不会轻饶。但不是现在。记住我的话——每个人都有自认为‘应该’的事,你的‘应该’对别人根本无所谓。想实现你要的‘应该’,就要忍到出人头地,让那些曾经对你不屑的人憋住他们想要的‘应该’。”

他再不多看她一眼,捧着装满香料的八宝香炉走了。

素盈勉强忍住伤心,重又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轩叶不在,没人来收拾房间,满地泼洒的香灰犹自散发着浓烈的味道。她希望永远没有人收拾这团狼藉,一生一世留着今日的冤屈。

“早晚,要给轩叶申冤!”素盈在令人疯狂的香气中边想边流泪,昏昏沉沉,不知是要睡去还是昏厥。

恍惚之间,有一个女人推门进来,径直走到素盈床边坐下,幽幽地说:“可怜的孩子!那时若答应我的条件,你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受。”

素盈觉得她不是府里的人,又觉得这女人一定在哪里见过,拼命想她的来历,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

“素盈啊素盈。”女人眼中充满怜悯,声音无比温柔,“我让你权倾天下,一言九鼎,如何?到那时,区区东平郡王府算什么?全天下没有一个人敢对你说‘不’。‘人微言轻’这四个字再也与你无缘——你愿不愿意?”

这种特异的神态和语气,唤起了素盈尘封的记忆。数年前的初遇,电光石火般重现。她恍然大悟:“是你!”

那女人不住地问:“你愿不愿意?只要答应,从今天起,你所受的苦难都有价值——十年后的今天,就是你扬眉吐气之日。”

素盈想了想,慢慢地摇头说:“总有一天,我能找到加害轩叶的人。为她雪冤的道路有许多条,我要天下做什么?”

她费解地打量那女人,反问道:“你真是太奇怪了。我的痛苦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吗?世上比我痛苦的人,恐怕不止千万。你怎么会想到给我偌大的许诺?”

那女人冰凉的手指托起素盈的脸庞,怜悯地说:“世人当然各有各的苦难,但他们认命。而你的认命只在嘴上,心里却永远在幻想——幻想有朝一日,能比那些高高在上的亲眷更加高贵,让他们为错待你而后悔。”

她带着一种神秘的态度摇头,起身离去,边走边说:“不是我选中你,是你召唤我。不是我给你偌大的许诺,是你有偌大的渴望。”素盈猛地惊醒。

床边静静地坐着一人。无人掌灯的黑暗房间里,只能勉强看清一个曼妙轮廓。素盈以为还在梦中,以为床边是那鬼魅般的女人,再仔细看,认出是白潇潇。

朦胧夜色中,白潇潇的侧脸映着地面返照的月光,美艳而冷淡。她没有看素盈,却像能够完完整整地感受到敌意,似笑非笑地说:“听说你为了我的香炉,挨了你哥哥的打?飒儿真是……我怎么会和小孩子计较呢!”说完,又像黑暗中一幅轮廓柔和的画,脱离尘世般沉默着。

一刹那,素盈想起了丹茜宫的白公公——不看也能察觉到别人情绪的宦官,也姓白。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也要能够感知。活到如此地步,难道他们的姓氏是另一种魔咒?

“想报仇吗?”阴暗的画里浮出了声音。

素盈认真想想,摇头说:“我想要轩叶能够瞑目,天道能够昭彰。无关报仇。”

“那就好。”白潇潇眺望窗外暗夜,以和缓的声音娓娓说,“阿盈,我教你一件事吧。”

素盈猜不透她的用心,无所表示。白潇潇也不在意,径自幽幽地说:“轩叶在你心中,是无价的人,但在另一些人眼中,她一文不值,死便死了。让她无价的,仅仅是你的感情——感情,这才是真正无价的东西。可是在你要去的地方,没人配得上它的无价。如果只有你看重感情,重到愿意豁出自己,那只有你会遭受利用、背叛、践踏……直到一无所有。明天、明年、将来的三年五年十年,你只要想起轩叶,就要想想今天的悲恸,提醒自己,感情这种筹码不能轻易许人,但一定要尽量去夺取。”

素盈吃惊地瞪着白潇潇。这个人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简直让人疑心她的心是不是一块石头!

白潇潇纤长的手指轻轻压在素盈的肩上,淡漠地说:“我们不像有些人天生好命,正因如此,才要同老天爷斤斤计较,不能让老天爷对我们的命运太敷衍。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宰相、皇后,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是什么样的人。但愿脆弱如你,能在命运的乱弦里拨动一根,发出回响。”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便走。素盈急忙喊住她:“我是要走了,可你们还要留下。轩叶莫名其妙地招致毒手,父亲为图大事化无,宁肯缄口不言。从今往后,府中还有人敢安心入睡吗?”

白潇潇在门口略微地转回身,侧影如同练习过千万次般无可挑剔。月光点亮的眼角,仿佛有一丝微微的嘲笑,笑素盈还拘泥于一个丫鬟的死亡。

她很快又转正身子,立在阶上眺望整个王府,声音淡淡地飘过来:“东平素氏离丹茜宫只有一步之遥,从没有安心睡过。你呢,从今以后也没有安稳觉了。”说罢跨出门,身影在一片浅白月光中摇曳远去。

万籁俱寂的夜晚沉入更深、更浓的暗。素盈默默起身,将房中灯烛一一燃起,坐在妆台边观察镜中的自己。昨晚还是轩叶帮她梳头,今天镜中唯有一个狼狈而憔悴的少女。

失去了轩叶的世界,忽然展现出前所未见的一面。以前素盈不是这么爱哭,哥哥不是这么冷酷,白潇潇的言谈也不是这么让她困惑。以后……一切都不复从前了。素盈拿起梳子,眼泪又要涌出来。她急忙忍住,心想:“眼泪有什么用?别人会同情你吗?会心疼你吗?会帮你吗?素盈,你再也不哭了!”

奉香是帝后二人一时兴起定下的名称,并非祖制,也没有定员,在丹茜宫品级最低,却是大热的职位。皇后对亲近之人向来慷慨,宫中皆知奉香的好处不会少。无数双眼睛瞅着,却给一个小孩子和一个南来的穷酸女人占了,不知多少人背地里捶胸顿足。

文彩环出身南国没落士人之家,父兄北上求官未果,债台高筑,得知北国流行调香,恰好文彩环深谙此道,便将她托付某位官员——说是托付,其实与卖掉无异。文彩环每日同夫人设香局消遣,日日翻新,皆有名目。官员惊异她的本事,又辗转将她献给皇后。她只身流落异国宫廷,无人充当靠山,向来不受宫人们看重。睿奉香横遭不测,她趁机出了头,宫里人都说是运气,没人提她调香的手段高明。

至于素盈,出身东平素氏正宗,一姑两姐早受册封,同胞哥哥在东宫供职,这是从投胎就注定的运气,就算毫无才能,小小年纪当上女官也不奇怪。

宫中看轻这两人,又眼红那件绿衫——苦心练习调香的不在少数,都指望成为第三位奉香。

素盈初入宫廷,心头仍笼着轩叶暴亡的阴霾,然而形势不容她掉以轻心。她有空便默默研习老师传授的香谱,偶尔向文奉香讨教。她只道侍奉皇后凭的是技艺,攀比出身实在没什么意思。可文彩环也和其他宫人一样,觉得这小孩子倚仗出身,玩耍似的学了几天调香,就有模有样地当起女官,心中愤愤不平。平常二人相处时,她对素盈也客气,但是隔着几步远就视而不见。素盈看出端倪,不再自讨无趣。

两位奉香几乎天天不离皇后左右,有时试制新品,有时开局斗香。每有杰作,皇后即刻亲制诗词,命她钟爱的乐师当场谱成新歌唱吟。有时邀来其他妃嫔同赏清香雅乐,共成一幅如诗如画的太平御景。

宫内宫外争相效仿,京城香价翻了几倍。往往两位奉香制出新作,一张香谱便值数金。不久之后,香谱上若有“奉香令人素氏新制”字样,索价往往高出三五成。世俗中真正懂香的人本来不多,只听这差距,便将少女视为天才,追捧起来。待到素盈入宫月余,市面上的素氏香谱价钱已是文氏香谱的两倍。卖香谱本来是文彩环替父兄还债的主意,如今反成了素盈的陪衬。

素盈并非妄自尊大的人,心知文奉香怀有不传秘技,手法令人叹服。而且此人的处事态度与调香一样细致谨慎,丹茜宫不想留她,却也不好逐她。短短数十日,自己的名气陡然超过她,背后定有缘故,只是尚未揭晓。

又过了些日子,暑热渐盛,皇后常去沐芳池边纳凉,只带素盈同去。两位奉香在她眼里的轻重不言而喻,从此文奉香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素盈担心招来妒恨,有一天装作闲谈,旁敲侧击地问宫女:“文奉香最近是不是在用心调新香料?好几天没看到她在丹茜宫侍奉了。”

她身边的两个宫女婉微和令柔,都是十六岁,自幼入宫,对丹茜宫上下很熟。令柔向素盈笑道:“文奉香不只给皇后进香,圣上的经堂焚香也是她配的。”

当今皇帝推崇佛教,三天两头聚众讲经,还在宫内设置佛堂。这几日正是他与高僧聚会讲法之期。见素盈恍然大悟,令柔又说:“圣上说,文奉香配的香料很有缘法,典香司比不了。她在那边侍奉,哪里走得开!”

“奉香要跟她好好相处。”婉微的口吻像轻蔑又像妒忌,“那人聪明着呢!早晚还要出头。”素盈低低地答应一声,诧异文奉香势单力孤,竟有这种手段,难怪白公公说她有些忘形。然而惹得皇后不快,有意疏远她,以后她是出头还是栽跟头,还不好说。

过了两天,她对婉微说:“宫中人人都能随口说几句佛偈。我在家的时候没学过这个,你们给我找两本佛经看看。”

小宫女们趁她没注意,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素盈其实看到,便问:“怎么?不好找吗?”

婉微柔声笑道:“自从圣上事佛,宫里的人都挖空心思地念经,可没有一个能从中得到好处。经书好找得很,只怕念了也是白念。”

素盈噗地笑出来:“我听其中的故事言浅意深,令人开悟,怎么会白念呢!你们只管去找,多少不拘,越多越好。”

找经书的事,不知怎么被丽媛素湄和柔媛素淳知道,各差人送来大摞,还有念珠之类的小玩意儿。她们下赐私物,素盈反而慌了。她迈进丹茜宫的第一天,就背了长长的森冷规矩,其中之一便是女官不宜与妃嫔私交过密。何况东平素氏与皇后的那些事在宫里不是秘密,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素奉香!

素盈小心避嫌,至今尚未与姑姐谋面。今日两位姐姐主动,她再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然而此去是致谢还是姐妹叙旧,十分为难。婉微又在一旁款款笑道:“妃嫔怎会拿出这么多私物,馈赠丹茜宫女官?两位娘娘是将奉香当作亲妹,奉香也按照姐妹之谊聊表心意即可。”

谈到聊表心意,素盈带来的全副家当,最值钱的不过白潇潇所赠的香炉一只,拆成八块也不够丽媛和柔媛分。近来,皇后赏赐了不少金玉珍玩,但她万万不敢拿丹茜宫的赏赐去给丽媛、柔媛。正为难时,令柔提醒道:“奉香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香,而且她们都喜欢。”

香料大多都有药性,一进一出皆有记录,交由太医院存案。她们也是知道的,竟说这傻话。素盈急忙摇头:“上次丹嫔托东平郡王买香料,私自送进来,闹出多大的乱子!我怎敢忘了前车之鉴?”

婉微叹道:“这就是奉香的老实之处。香料过手,岂会那般精准?少许出入,谁能察觉?文奉香没少拿香料做人情。安息、龙脑也就罢了,麝香、零陵之类要命的东西,她也没少弄出去。”

令柔立刻以目示意她不可再说,自己向素盈微笑道:“皇后娘娘亲手配制的‘兰芝常生’,赐给奉香三副。名目寓意精彩,即便转赠他人,也是愿皇后娘娘馨泽后宫。”素盈点头称是,取出两副赏赐的香料,去向姐姐们道谢。

据宫女们说,这对孪生姐妹形影不离,常聚在丽媛的蕊珠宫喝茶。她们入宫那时候,宫里流行煎茶,两人深谙此道。后来天子睡眠不好,太医禁了饮茶。煎茶的一堆规矩在众人眼中忽然麻烦起来,渐渐丢开。只有她们两人,日复一日以此消遣。

素盈对姐姐们的印象,还是六年前——五个姐姐当时十四岁,各有妙处,父亲对她们寄望很高。可惜排行第三的素宁在选女之前一夜暴毙,四小姐素蕙和五小姐素络也身染小恙。惊慌失措的东平郡王又是求神又是拜佛。

据说巫婆听到先祖的声音,说素蕙、素络一定要在一个月之内嫁人才能保住性命。东平郡王不相信,又拖了几天,素蕙眼看就不行了。郡王不得已,匆匆将她嫁了。素络一直强撑着不肯择婿,反说:“生死有命。天不予我,是天无情。我宁肯选个命终之处,不能让这无情苍天埋没我。”或许是顽强的意志暂时扭转天意,她病情忽然好转,选中入宫。可叹没多久传来消息:素络入宫之后病况日益加重,一天晚上突然死了。至此,东平郡王府进宫的女儿只有素湄和素淳安然无恙。

开国以来,后宫的素氏不计其数,如此相似的孪生姐妹还是第一对。加上她们说话动听,举止乖巧,慢慢在宫中得到了好人缘。选女们三年教养完成,两人受封丽媛和柔媛。东平郡王府皆以为这二人必有远大前程,尤其是她们的生母三夫人,颇得意了一阵,逢人便说:“我的女儿什么时候让我失望过!”

如今又三年了,二人始终未见子息,也不见得宠。三夫人出手阔绰,买了一座私宅捐作寺院,几十名僧人没日没夜地诵经祷告,不见效,又买了座私宅捐作尼寺。全家人翘首以盼,就是等不来佳音。再过一年,又有新的选女入宫,家里人不由得有些着急。

素盈在蕊珠宫见到两个姐姐,发现她们的样子有点不同。

丽媛素湄眉头紧皱,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这神态似乎成了习惯,她自己并未察觉。柔媛素淳的神色仿佛时时含着讥诮,眼神左右轻飘,像是走神,又像是警惕,时刻要看清周围有谁。如今二人倒是好区分了,可跟记忆中差了十万八千里,素盈几乎不敢认。

孪生姐妹待她倒十分亲热。

柔媛亲手搀扶,左看右看,赞不绝口:“好些年没见,妹妹出落得愈加非凡了。”

丽媛眼中蒙上泪光,微微哽咽:“当年手把手教你写字,那手还是小小一团,今日能调出名盖天下的香了。”

手把手教写字的是四姐素蕙,这事素盈记得,但丽媛好像深信那幅画里应是自己。素盈当下只是微笑,不多言语。

两位姐姐拉着她的手并肩而坐,先问家中可好,又问宫中可住得惯。素盈离家两个月,既不知道家中近况,也在宫中住惯,一一答完就无话可说。

丽媛支开旁人,问:“妹妹有没有去丹嫔那边走动?”

素盈看她的神情像是十分难过,不由自主放轻声音:“一直不得闲,还没去过。”

柔媛忙关切地说:“姑姑的性情和我们当年知道的可不一样——不去惹她也好。”

丹嫔当年是什么脾性,素盈原本就不知道,便不接话。柔媛又长叹一声:“妹妹如今是出入丹茜宫的人,自然无须我们关照。倘若有为难之处,姐妹间也方便说话。似姑姑那样,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素盈暗暗蹙眉:她是第一天见到姐姐们,可不是第一天进宫。妃嫔们的景况,她多少有所耳闻,可丽媛、柔媛为何与丹嫔反目,却没有听说过。她们说了这些好话,她也不能无动于衷,迟疑地说:“娘娘们的提醒,妹妹自当谨记。丹嫔毕竟是长辈,妹妹自然不敢失敬。”

柔媛一声冷哼:“有些人单单喜欢为难自家人!谁让我们父亲分了她那高贵的血,又分给我们呢?可怜我们,沾亲的好处是没有,只是跟着倒霉。”语气当中不只是揶揄,甚至有些怨毒了。

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姐姐们比较娴熟。看出素盈惊讶,丽媛便说:“丹嫔在后宫孤芳自赏,我们姐妹早就不入她的眼了。”

柔媛也叹道:“妹妹如今在皇后跟前侍奉,有机会要帮着姐姐们澄清才是。自家姐妹不比旁人。”

素盈愣了短短一瞬,旋即笑道:“妹妹进宫这些天,能被人高看几眼,还不是沾了娘娘们的光?娘娘们吩咐,自当从命。”

丽媛、柔媛松口气,笑着点头:“妹妹果然聪明懂事。”

她们要说的话都说了,素盈再待下去也没意思,就此告辞。回去的路上不免略感心酸:东平素氏向来以丹嫔为首,尤其几年之前,颇有和皇后一较高下的味道。素盈在丹茜宫侍奉时,鲜少遇见她们,只道是两边不爱来往。今日显然风水不对,连丽媛、柔媛都要见风转舵,抛弃亲姑姑去讨好皇后。真不知父亲若见此景象,会作何感想。

至于姑侄三人的境遇为何急转直下,仍是个谜。素盈心想,还是该去探一探丹嫔的口风,弄清楚那位至今没露面的姑姑是何方神圣,免得日后做事犯了忌讳。

一天,宦官提前来传话,说晚膳之后皇帝要驾临丹茜宫。文彩环唯恐御前的差使也被素盈抢走,每次都费尽心机地支开素盈。素盈懒得同她计较,索性主动避让。虽然至今未曾亲睹天颜,倒也不觉得可惜。

她料想整个晚上都不必去丹茜宫露面,便精心挑选了几副皇后所赐的香料,去丹嫔的流泉宫拜见。

那处宫苑较之丹茜宫稍稍逊色,也是数一数二的精美建筑,待到近前看,比远望的规模更宏伟些,只是出奇地安静。

宫人得知丹茜宫奉香来访,先是愣了一下,全然不知道丹茜宫的人来做什么。听说素奉香是丹嫔的侄女,又愣一下,似乎闻所未闻。素盈见状便有些后悔,里面却传出话来,请奉香进去。

正殿内金碧辉煌,触目可及皆是美轮美奂的摆设。宫人各个衣着艳丽,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一位披金戴银的妇人坐在当中。

年轻妇人周身挂满各式珠宝,金银美玉层层叠叠,交相辉映,将她堆成一座宝山,让人一眼不知该看哪里。她正在自斟自饮,面目融在一片光辉当中不大能看清楚,硕大的酒杯也是金玉交辉,与手指上的戒指融为一体。杯中想必是烈酒,而她喝了不止一时,宫中四处弥漫着酒气。

素盈心中尴尬,生怕丹嫔开口先问:“你是谁?东平郡王的哪个女儿?我入宫许多年,记不得了。”

然而丹嫔带醉的声音跑着调,冒出一句素盈意想不到的话:“听说琚大人认了你当义女?”

素盈愣住,不知她张扬这事是什么用意,一时默然不语。

丹嫔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冷笑道:“我说嘛,他这种闲不住的人,怎么把我搁在一边不理睬,原来是找到好使唤的了!”

周围宫人不住向丹嫔使眼色,她似未发觉,一边斟酒一边笑道:“你来干什么?有话快说!我以前喜欢揣摩别人的心思,现在懒了。凡是懒得猜的,我直接扔出去打死!”

素盈被她一惊一乍的样子唬住,忙说:“姑姑醉了,阿盈改日再来……”

她还没说完,丹嫔就举起酒杯摔在她面前,厉声道:“姑姑?阿盈?好亲热!你突然想起来认亲了?怎么不去找你的姐姐?你们不是要一起追随丹茜宫吗?”

素盈未料到姐姐们算盘打得响,已经被人听去,心慌之后迅速回答:“娘娘是长辈,奴婢本该来拜见,无奈一直不得闲。奴婢是丹茜宫奉香,也是娘娘的侄女。哪边是断不掉的关系,娘娘慧眼看得明白。”

丹嫔没说话。素盈留神看她,小心翼翼地说:“明年又是选女之年,七妹阿澜就要进宫。到时候她们姐妹三人差遣奴婢,恐怕更加乱套。奴婢思虑短浅,倘若能有娘娘指点迷津,自然安心。”

过了半晌,丹嫔半醉半醒地咕哝:“阿澜?我想起来了,就是在我进宫之前生的那个,她亲娘特意在七月初七催产。厉害,厉害。稍有差池就是一尸两命,这样拼,就算是我们素氏,也不敢比。”她眯着眼睛问,“听说,让亲娘豁出命的那丫头相当值得,是不是真的?”

素盈忙道:“阿澜在众位姐妹当中首屈一指,但比起娘娘还是差些。”

丹嫔摆手大笑道:“干什么拿小姑娘和我比?比我当然差些,但也强得多。”

素盈听她语无伦次,深悔今日拜会的时机不巧。

丹嫔呵呵笑着,又拿起一只酒杯,斟酒时突然蹦出格外清晰的话:“大宴南使那天,春来什么什么香,是你配的?”

素盈吓了一跳,不敢答。

丹嫔笑道:“我哪能揪着自家人不放呢?况且手艺确实好,我自愧不如。”

素盈谦让也不对,应承也不对,悄然低头。

丹嫔见状微微一笑,接连痛饮几杯,又说:“看丽媛、柔媛那样子,我还为哥哥惋惜。那两个想要招我余光,有些不配。看看你嘛,好像还有几分福气。阿盈,站起来!”

素盈连忙起身。

丹嫔勉强睁着蒙眬醉眼,前前后后地看她,蹙眉道:“这打扮,简直要什么没什么!映荣,把我昨天装的首饰拿来!”

宫女取来一只漆盒。丹嫔打开,面上霎时倒映七彩宝光。

“闲着没事做,收拾零碎首饰,凑了一套。”她嘟囔着,仿佛还是不大满意,亲手从里面挑出发簪、耳坠之类,在素盈身上比画半天,才微笑说,“你自小没怎么打扮过,是时候学起来。别让东平郡王的女儿给人笑话!”说罢,将整只盒子丢到素盈怀里。

素盈怀中、心中同时沉重,忙推辞道:“侄女一介奉香而已,不敢张扬。”

丹嫔冷哼一声:“奉香怎么了?文彩环不是每天花枝招展的?”

宫女映荣忙在一旁劝:“长者所赐,却之不恭。奉香赶快收下吧。”

素盈知道这就是逐客令,遂取出带来的香料,毕恭毕敬地说:“初来拜见姑姑,并无珍玩供奉。这两副香料是……”她还不及说出是皇后所赐,忽然察觉周围气氛有异,众人如临大敌似的屏息收声。

丹嫔一改醉态,双眼直直盯着她手里的纸包。不等素盈继续说下去,她漠然冷哼,说:“我发誓再不焚香已经有段日子了。你心意到了就好,香料拿回去吧。免得宫里哪个有头疼脑热,又要怀疑我用手里的香料搞鬼。”

原来,流泉宫中的酒气没有香味掩盖,是这缘故。见素盈不知所措,丹嫔莞尔道:“我不跟你说那么多。阿盈,在丹茜宫行走要小心,里面没一个好惹的——不信你就看着吧!”

素盈喏喏地从流泉宫出来,依旧心惊肉跳。

姑姑的性格作风与想象的完全不同。酩酊大醉,口无遮拦,即便血统再高贵也不容易在宫中立足。她却在年前收到一座木雕的丹茜宫。

素盈隐隐觉得,丽媛柔媛的反常、丹嫔大起大落的情绪,都与那木雕脱不开关系,但又说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折腾这一番,时辰已不早。素盈回到住所,婉微、令柔正坐立不安地等她,一见便说:“奉香去哪里了?娘娘找了两次!”

素盈吃惊地问:“今晚不是文奉香在宫里侍奉吗?”

婉微切齿道:“文奉香这人,总是时不时地靠不住。斗香大会那次也是,急需她,却无影无踪。今天又神神秘秘地不见了!”

丹茜宫上下心知肚明,皇后斗香夺魁的“春来芳满庭”是素盈手制。素盈却是今日第一次听说——原来文彩环在那关键时刻不见人影,难怪没有一展身手。

令柔以目示意婉微不要扯远,说:“圣上在丹茜宫小坐一会儿就走了。文奉香告退出来,娘娘再找她,就找不到了,让人来找您,偏偏您也不在——娘娘大发脾气,这时候正在气头上呢!”

皇后平日总是浅笑微颦,素盈从未见过她发脾气。今日必是出了非比寻常的事。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宦官来问:“素奉香在不在?”素盈料他是丹茜宫来的,匆匆跟了出去。

两人走了一段路,方向不对,素盈疑惑问:“这是去哪里?”

那宦官道:“御花园。”

素盈又问:“娘娘在御花园玩月散心?”

那宦官支吾不肯细说。

丹茜宫上下四等宦官百余人,素盈认不全,但料想没人敢冒充,强将心里的疑云压住。走到一处偏僻宫室前,宦官忽然往腰上摸了摸,说:“不好!我的牌子掉了——奉香请稍等。”不待素盈反应过来,他已经匆匆转身去找。

周围幽静,素盈还没来得及观察,阴暗的宫门内忽然冲出一人,捂着她的口拖入正殿。素盈毫无防备,骇然之下连尖叫也发不出来。那人没有更深的歹意,将她往地上一推,立刻逃了出去,从外面锁上门。

素盈突逢变故,僵坐在地愣了一刹那,奔过去用力夺门,却已迟了,大声喝问:“这是做什么?!”借着月色,只见锁了她的那个宦官转身跑远。

“来人——来人!”她用尽全力呼喊了几声,并没有人来。回想来时一路未见人影,定是偏僻所在,素盈追悔莫及,不该轻视内心的疑虑以至于大意被欺。

她泄气地借着月光打量窗外,玉阶蒙尘,青苔遍布。再看室内,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她只怕黑暗中有人加害,既然没有人,也就不怕了,一边细细观察,一边静心回忆途经的宫道,推测自己的所在。

这个方位,废弃宫室无人居住,只能是靖嫔生前所住的庆云宫。

素盈不禁头疼。这位靖嫔原是辅佐皇帝平定秀王叛乱的女将,自入后宫,言语颇有分量。皇帝喜欢她忠言直谏,皇后对她礼让三分。当年,丹嫔所生的八皇子坠楼而亡,风言风语传说那时候靖嫔也在楼上。靖嫔气血刚烈,盛怒之下触柱以证清白,伤重不治而死。

纵横百战、全身而还的靖嫔如此了结性命,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于是,不久又有传闻,说靖嫔激愤之下触柱是真,但伤不至死。后来一命呜呼,是有人趁机下毒手。靖嫔之父北固郡王不肯罢休,力求皇帝查清死因。

丹嫔承受丧子之痛时,竟遭人反诬,说她听信谣言为子报仇,指使宫女谋害靖嫔。东平郡王当然不肯看他妹妹受这冤枉,适逢惠和大长公主新丧,他抱着母亲的牌位,在昭文阁中痛哭号泣,同北固素氏的众位大臣打成一团。

皇帝既哀伤皇子之丧,又惋惜靖嫔之死,赶上姑姑惠和大长公主也暴病身亡,短短数十日内连丧三人,东平、北固两家还因为谣言大打出手,实在可悲,当即下令必须彻查。结果,八皇子坠楼与靖嫔毫无关系,只是孩童初学爬行,宫女失于看护导致。靖嫔之死与丹嫔也无关系,的确是触柱重伤不治。皇帝下令严惩看护八皇子的宫女,又抓出十几个恶语中伤靖嫔、丹嫔的宫人,处以极刑。庆云宫从此封闭,以免睹物思人。连番风波终告平息。

但东平、北固两家从此各存心结,成了百世不易的冤家。素盈被人蒙骗,偏偏是丢到庆云宫,不免疑心那两名宦官是北固素氏的耳目,故意向她寻衅。

她忍不住又多想:进宫这些日子平安无事,偏偏刚拜访流泉宫,就遇到这样的事,会不会是个暗示?他们不招惹丹茜宫,但她若与流泉宫亲近,他们可没忘了昔日恩怨。

素盈打个激灵,抱膝席地而坐,再度打量幽暗的空宫。除了这庆云宫,事情没有半点迹象与北固素氏有关。她竟无凭无据地认定是他们,胡乱幻想出许多道理——不知几时,猜疑也浸透她的内心。

她深深地叹息,感到疲惫。

至少这里没有人。

她靠着门,心里奇异地放松下来,忽然感到人与人的种种是非之中,久违的孤寂多么亲切可贵。

庆云宫荒废多年无人问津,只有夜晚巡游的提铃宫女,负责以铜铃驱散宫中妖邪,每夜必到此处,再三震动铜铃串,惊走盘桓不去的怨气。素盈几次从困意中挣脱,等候她们的铃声。

夜色越来越沉,铃声迟迟没有出现,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素盈正昏昏欲睡,不知身在梦中还是人间,想要出声求救,听到有人说话。

一个人说:“是真是假?”

另一个人沉声道:“若不是那缘故,左卫率怎么会从东宫调离?”

第一个人问:“右卫率也在其列?”

东宫右卫率正是素盈的哥哥素飒。素盈吃了一惊,骤然清醒,屏息静听。第二个人低低地“嗯”了一声。

重重一拳突地打在门上,空荡荡的正殿里发出轰然回响。素盈差点叫出来,急忙双手捂口。

“知人知面难知心!”年轻人的声音充满失望和愤怒,“现在怎么办?左卫率离了东宫,右卫率又是琚贼的同党……他真是把我重重包得密不透风!”

“幸好那件事情已有着落,可以稍稍放心。”

“不除他,我无法放心。”

“臣这次就是给您一个口信——下个月初五。”

“下个月初五!”年轻人重复轻喃,难掩兴奋。他们击掌之后各自离去,素盈已是一身冷汗,犹自提心吊胆地屏着呼吸。

天下能让对方称“臣”的人有几个,素盈自然知晓。既然猜到,她更加不敢有丝毫动静,唯恐他们去而复返。

天色渐白,依稀的铃声迢迢传来,提铃宫女竟偷懒绕过此处,从别处走了。

殿门外又传来匆促的脚步声。素盈偷偷从门缝向外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她曾于小酒馆中见过的白公子,在庆云宫院内兜了个圈,正要离去。

素盈已能识别丹茜宫里的所有品级服色,叫了一声:“副卫尉!”

他立刻回转身,满脸惊骇地望着庆云宫,仿佛听见里面传来鬼魂呼唤。

素盈连忙道:“丹茜宫奉香在此,副卫尉救我!”

他惊骇之色稍减,脸上腾起疑云:“素奉香?怎么在这里?丹茜宫上上下下都在找你。”说着快步上前,拿起殿门的锁看了看,“是谁把奉香锁在这儿?”

素盈麻痹的身体忽然有了知觉,感觉到清晨的微寒,浑身颤抖起来。难以付诸言语的委屈和惊吓结在舌根,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有牵强的苦笑。

白副卫尉不等她回答,两手用力,缠在门上的铁链应声而断。素盈看得目瞪口呆——那条铁链不粗,但她从未见过谁能赤手拧断铁链。他轻松笑道:“锁链已锈了多年,不值一提。素奉香赶快回丹茜宫去吧。”

素盈猛地察觉:侍卫和女官在这无人之处相见,实在容易招致非议。她忙垂下头,低声道谢,侧身从他身边走过。

“素奉香,”白副卫尉忽然想起什么,喊住她问,“贵府的七夫人白氏是你的养母?”

素盈点头,听他又说:“她是我的一位庶出姑母。”

素盈的心忽然狂跳不已,好像预感到接下来他会说什么。

他停了停,说:“在下白信默。”

啊……素盈心下大乱,浑浑噩噩地听见他说:“如此说来,我们也算亲戚,又同在丹茜宫效力,奉香若有为难之处,我自当帮忙。”

她不知怎样对答才算合宜,轻声低喃:“多谢大人美意。天亮了,让人看见我和大人在一起,不妥当。”

白信默也意识到,这女孩失踪一晚上,倘若有人看见两人在一起,真是百口莫辩。

“奉香究竟被什么人关在此处?”

素盈瞅见远远走来的两个宦官,急道:“就是他们!”

那两个宦官未想到她被困在这荒废宫殿里,能得人救助脱身,大惊失色,转身便跑。

白信默叮咛:“奉香请先回丹茜宫。”说罢从容追了上去。

素盈看着他矫捷的身影有些失神,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她蓬头垢面,不敢去丹茜宫请安,便先回到自己的住处。

婉微和令柔见她回来,又哭又笑:“险些吓死我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素盈走后,可巧丹茜宫的人又来找。听说一名宦官传走素盈,皇后疑虑陡生,派人四下寻找,怎么也找不到。文奉香身边的宫女不敢隐瞒,说出文奉香对素盈不怀好意,万一真是她动手泄愤,怕是要不顾脸面了。皇后急传文彩环,也不见人影,又气又疑,要宦官卫尉一定找出这两个人,活见人,死见尸。

素盈不知这事如何扣到了文彩环头上,正要解释,婉微怒眉睁目,问:“到底是哪里来的不开眼的小贼,竟敢冒称丹茜宫下属前来诳人?不要命了吧!”

素盈可不敢掩盖这事,改口说:“我至今一头雾水。”

婉微恨恨地说:“文彩环的父兄又欠下大笔债,不知怎么同印坊闹僵,印坊再不敢收她的香谱。她恨自己父兄无用,可惜隔着宫墙管不着,就把怨气发到你身上,扬言你坏了她的名声,要让你好看。昨晚,恰好她又鬼鬼祟祟不知所终。这事不管是不是她,往后都不得不提防了。”

素盈本已受了一夜惊吓,又听这些话,实在无语:“她家里的事情怎能怪到我头上?”

令柔“唉”一声,说:“这种人宫里多得是。你得了他们一辈子等不到的际遇,他们看着难受。非把你踩扁了,才显出他们本是有能耐的,只是一时的运气不如你。更不着调的胡话,我们也没少听,只是不敢让你知道。”

素盈听罢,沉默得连呼吸都失去声响。

婉微转动眼睛提醒:“若说谁的嫌疑最重,必定是文彩环。可昨晚这事,实在太大胆,不像她干得出来的。你快去丹茜宫报平安,娘娘自然能看清是非。”

素盈被困庆云宫,前因后果尚不分明,文奉香身边的宫女立刻向皇后揭发,未免太心急。她再看婉微和令柔坚定的神气,生出一丝不安,疑心其实是暗示。文奉香的小宫女已经放出第一支冷箭,这就是皇后赶走文彩环的时机,接下来看她素奉香怎么做。

此时犹豫只会引来猜疑。文奉香身边的宫女是皇后忠仆,她素奉香身边的宫女,又有什么差别?素盈索性按她们说的,保持昨夜的狼狈模样,走一步看一步。

丹茜宫里,白信默垂首立在珠帘外。素盈一到,皇后立刻命她进珠帘内,见她满头满身灰尘,不禁骇然提高声音:“怎么弄成这样?!”

听素盈说完被困始末,皇后含怒问白信默:“副卫尉,那两个可抓住了?”

白信默答:“抓住了,还没有问话,正要请示娘娘。”

皇后眉峰微动,冷笑道:“不错。你带他们来,我亲自问。”

白信默正要告退,一名宫女急急忙忙来到皇后身边,附耳说了几句。皇后面色微沉,低声问:“当真?”

宫女回答:“是昭文阁都监说的。”她声音轻细,但在静可闻针的丹茜宫中,众人都听见了。

昭文阁是皇帝处理公务之处,素盈想不出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皇后沉着脸靠在胡床边上,向白信默挥一下手:“那两个混账东西,逐出宫去。余事勿问——你下去办吧。”

白信默领命出去。素盈却在皇后身边摸不着头脑。

皇后像是特别疲惫,慢吞吞地说:“奉香,昨晚之事,是文才媛一句戏语所致。不要张扬。”

“文才媛?”素盈茫然中让疑惑溜出嘴。

“昨晚在昭文阁,圣上亲封文氏为才媛,将昭文阁几个宦官宫女拨给她。她那封号还没念顺口呢,就指使两个小宦官来捉弄你!”皇后冷笑一声,“是我无德无能,任她欺到丹茜宫女官头上。可她受封不足一日,不懂规矩,我不愿生事,只好委屈你。”

素盈忙道:“娘娘厚意,奴婢已感恩不尽。”

原来,并非皇后设下陷阱对付文彩环,是文彩环无事生非。素盈气愤的是,她不在调香技艺上钻研取胜,却在一件素盈绝不会做的事上,以旁门左道耀武扬威。果真是不入流的出身、不入流的手段。

素盈恼怒之下又想,自己不过受一点捉弄,而皇后却被如此张扬地侮辱了——被朝夕侍奉她的奉香,还有她的夫君。她一时又替皇后不平,冒出了逾矩的念头,想对皇后再说一次多谢,比刚才那一句诚心。

但皇后好像很累。片刻之前傲雪盛放的寒梅,忽然感到积雪的沉重。素盈不忍打扰她闭目沉思。

宫里陷入尴尬的静默,最终还是由皇后打破:“折腾一晚,你去歇着吧。今天我不想用香。”

此时天光已大亮,素盈告退出来,纵然疲乏,也睡不着了,合衣躺一会儿便坐起身。外间的婉微与令柔不知她醒来独坐,仍靠在外面榻上低语交谈。

令柔说:“文……咳,才媛娘娘真有胆子。”

婉微冷笑道:“夜授媛位,这是多大的例外!单有胆子可做不到。我早说过,那人早晚要出头。”

令柔默了一瞬,说:“平日倒看不出来。”

婉微又冷笑:“你看出来过什么?依我看,昨晚未必是第一次呢。”

“这又怎么说?”

婉微将声音压得更低:“斗香大会那次,皇后怎么也找不到她——宫苑虽深,但能走动的地方就这么大,她能去哪儿?”

令柔疾叱道:“不要乱猜乱讲!”婉微便不言语了。

两人静了片刻,令柔忍不住叹息:“我们这位奉香虽然年少,到底是东平素氏的女儿,又是丹茜宫里有名有分的女官。才媛倘若真聪明,怎敢公然挑衅丹茜宫?这是不打算给自己好日子过了。”

婉微接话讥诮:“说到底,不过是南方来的小家女子。在宫里调了几天香而已,哪里知道素氏的厉害!一晚上把能犯的错都犯了,也是罕见。”

不论叹息还是讥诮,她们不明白怎会有人干出这种傻事。

素盈的怒气过了,昨晚的自己仿佛变成一个渐渐走远的人。这时候,置身事外地看一看,她忽然看得更加明白。

小时候,她曾幻想生母其实是隐姓埋名的落难公主,终有一天真相大白,她会重新拥有真正的出身。那一刻,素盈将站在父亲面前,昂然要求他正视自己,告诉他,无论她生在哪天,都不比姐妹们差。

文彩环怀抱相似的幻想。让那些轻视她的宫人、让凭借姓氏后来居上的小姑娘知道,无论文彩环姓什么,终有扬眉吐气的时刻。她不是存心向丹茜宫挑衅,她是等到了梦想成真,要试一试出人头地的分量。

可有些事情是不该试的。

或许她以为,这座姓素的后宫里,女人们除了生于后妃世家,和别处的女人没什么不同。与素氏为敌,会让她耳目一新。

“素氏”不仅仅是一群女人,还有举国上下数以万计的贵族。他们的祖先浴血开疆,将御座拱手让给皇家,得到匹配皇族、共治天下的资格。这是拿无数性命换来的特权。任何外姓胆敢染指,他们就要对方也尝尝血的滋味。

素盈激灵灵打个冷战,预感到祸事要来。文彩环“一晚上把能犯的错都犯了”,最后倒霉的人,却未必只有她。七家之间各藏恩怨,一遇事端,不知多少人揣着私心借机使力。风波易起,难消。素盈自己在丹茜宫受着众多赤红妒眼的紧盯,实在不想卷入是非。

而且,她身上已经有一桩重大的是非了——侍卫们找了她一晚上,动静不小。素奉香夜困庆云宫,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深宫。到那时候,庆云宫的不速之客将会发现,他们密谈时,刚好有个女官阴差阳错地困在里面……

素盈小小的一颗心马上就不够阴霾肆虐。她紧缩双眉,一边起身梳洗,一边想:三哥今天要在东宫当值,此刻应该忙过头一阵。她端详镜中身影——除了疲惫,与普通女官并无差别。

下个月初五。昨晚的捉弄,在这事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许多年前,国巫推算国运,结果不容乐观,于是在东宫旁选定方位,建了一对极大的十步亭,用来安定储君运势。前一个名为凌虚,后一个名为御风,仿佛有道家忘身而无患的意思。可惜没用。

素盈站在凌虚亭中,只见东宫门前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似乎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她不敢贸然靠近,又不知如何才能找到素飒,不由得暗暗着急。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奉香!”

来的是白信默,素盈急忙行礼。此前慌乱,竟然忘了他的官位比她高得多。走到这里还能遇见他,她不免疑心并非巧合。

白信默上前笑问:“奉香来找右卫率?”

素盈说:“他若听说昨晚的事,不明就里,会担心的。”

白信默带着理解的神情说:“你在这里空等无用。正好我奉诏入内,帮你去找找看。”

他原先是东宫僚属,昨夜正好当值,若要问话,自然是他答得清楚。素盈的嘴动了动,最终只道声多谢。一直看着他进了东宫门内,素盈说不清楚自己可以松口气还是该更紧张,怅怅地一低头,看见亭外一株蔷薇花。

那花姿态风流,是谱上有名的品种,栽在宫中却不知谁的手来摧折。素盈伸手轻轻地碰触柔弱的花瓣,叹了口气,抽出手帕慢慢揩去花瓣上的灰尘。恰好这时候,亭外有人走过,素盈起初没留意,抬头只见一个陌生人盯着她。

年轻人一袭整洁的蓝色便服,腰间蹀躞带上金光璀璨,仿佛暮夜群星,衬得白玉面庞如月出重霄。素盈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直直地盯着看,急忙侧过身。年轻人笑一下,便走开了。

不多时,素飒匆匆地出来找她,素盈急忙招了招手。兄妹二人许久不曾见面,却没有说些寻常的关切的话,仿佛那些话已配不上今时今日的处境。素飒开门见山:“今早进来就听说丹茜宫闹了一晚上,说是有个奉香不见了——我正担心是你出事。”

素盈连忙摇头说:“我没事。”

她忐忑不安地四下看一遍,小声问:“东宫与平日有什么不同吗?”

她向来与太子毫无瓜葛,素飒自然当她说的东宫是整个东宫官署,笑道:“下个月初五,殿下随圣上外出打猎。这些天,宫里一直在准备,有点忙碌。”

“下个月初五?”素盈脸色稍变,“哥哥一起去?”

“当然。”素飒敏感地打量她,“怎么?”

素盈咬了咬嘴唇,说:“东宫已经知道哥哥的事。”

“我有什么事?”

素飒四下看了看,低声严厉地警告:“在宫里不比在家。不言不语好过胡言乱语,你忘了?”

素盈张了张口,忽见素飒身后走来一个年轻人,正是刚才看着她笑的人。

他还是那件蓝色便服,冲着他们走来,步履从容,料定这兄妹不能从他面前逃走。素盈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向哥哥丢眼色。

素飒绷着脸转身,然而一见那人就卸去戒备之色,躬身施礼,侧头向素盈道:“快拜见殿下!”

砸在庆云宫门上的那一拳,仿佛原样打到素盈头上,脑中嗡的一声巨大回响。她脸色煞白,原本不必跪拜,回神时却已行了跪礼。

东宫注视她肩上绣的金丝麟凤,笑问:“素率,这是丹茜宫里哪一位?”

他的声音清朗动听,听过就不会轻易忘记。可惜这好听的声音,不久之前在别处响过。素盈紧张地咬紧嘴唇,头垂得更低。

素飒不知妹妹惊惧,朗朗回道:“这是丹茜宫素奉香,臣的胞妹。”

“哦?”东宫口气飘忽,仿佛漫不经心,“奉香,昨晚丹茜宫出了什么事?今天一早,我去拜见母后,她竟然病倒了。”

他已见过白信默,自然猜到素奉香昨晚撞上他密会,也猜到东宫外面绿衫青裙的人是谁。大约正是如此,发现素飒出来与她见面,才特意紧追出来。素盈庆幸此刻低着头,能将心慌意乱藏到低垂的眼眸与青石砖之间。可是发髻上仅余的一根玉钗轻颤,还是泄露了心迹。亭内外鸦雀无声,玉坠琮琮的声响在素盈耳中凸显清晰。幸得一阵清风解围,却又提醒她,前额后背已经微微地渗出汗来。

她沉默的时间长了点,原本仿若无事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素飒只当她在毫无准备下见到东宫,不知如何应对,轻声催促:“殿下问话,还不如实回答!”

素盈为难地回答:“皇后吩咐,此事不准张扬。”

东宫似笑非笑地说:“不准张扬,却可以告诉右卫率,不能告诉我。”

素飒听出话锋蹊跷,含笑解围:“她初入宫廷,不善辞令,求殿下别为难。”

东宫当即爽快一笑,说:“奉香,你起来吧。素率从小跟在我身边,不同于别人。你以后来找他,不必躲躲闪闪,只管进去。”

素盈忐忑起身,本能地偷看东宫态度。

东宫睿洵继承皇后美貌,眉峰多一股男儿气概,那双眼睛却秀气。素盈与他四目一对,便忍不住向后缩——那双秀美的眼睛里,目光冰凉,逼视她的瞬间,仿佛发出清朗的声音:“我知道是你听见!”

素盈只想快点从他的目光里逃走,喏喏地说:“奴婢先告退……”边说边行礼。东宫微微一笑,不等她礼毕便从她面前转身走开。素飒也不再逗留,神态自若地同东宫一起走了。

素盈焦急无奈,却不敢唤住哥哥。怏怏地走到无人看见的地方,她捂着心口暗想:轩叶没说错——当下人的难处,亲身做了才知。她早就准备好应付种种难题,却总是在当口上发觉自己不够伶俐。算来下个月初五近在眼前,只求平安度过那天。

皇后本来说过这天不用香,正午过后却派人来叫她。素盈比平常更加小心留意周围众人神色,只见丹茜宫中一如平常,不像要再提那扫兴的事。

皇后的笑容光彩照人,仿佛冰消雪融,梅花又将绽放——只是花苞里藏着东西。

等素盈行过礼,皇后说:“下个月初五,我随圣上去游猎。本来打算由文奉香随侍,可她今非昔比了,只好辛苦你跟我们奔波一回。”

素盈连忙谢恩。

皇后身边的秉阁令人说:“出猎用香共十四味,已开列清楚,你稍后去典香司领。务必记得,设帐之后要燃‘山水清幽’,猎毕设宴是‘同庆’助兴,圣上御帐内要燃‘承安’。娘娘熏衣沐浴的香,不可撞了这些味道。”

素盈一一记在心里。

皇后怕她没经验,亲口叮嘱:“另外预备随赏的,切记内外官员不可混同。宫里这些人,你看着换个花样,不要与平日重了。给外面的人,只准备一样‘葵藿倾阳’。”

素盈听见打个哆嗦,皇后看在眼中,淡淡地问:“怎么了?”

素盈轻声说:“今年单是藿香消耗大,平日用的赏的,两千斤出头。典香司同奴婢说过几次,照这用法,到年底,至少还要两千斤。”

皇后吃了一惊:“竟用了这么多!”

素盈忙说:“也不是丹茜宫一处用的。若赏‘葵藿倾阳’,少说又是百斤,奴婢恐怕……”

她的担忧还没说出口,皇后已经点头说:“换成‘鹿鸣青野’。”

几百种香当中,她即时就说出一个名目寓意贴切的,并且不含藿香。素盈敬服,叹道:“娘娘高明。”

皇后微笑说:“这次,文才媛也要随行。她是圣上新宠,我原想例外待她,各色香膏、香露都为她准备一份,但想不到她离开丹茜宫才半日,就对我客气很多,说是媛位以上还有妃嫔,她不敢额外领受……大约是要自己配制了。你知道,她很擅长这个。”

素盈当即说:“娘娘是丹茜宫之主,一切应用自然是后宫之冠。”

皇后缓缓摇头,向她招手:“阿盈,你过来。”周围女官宫女们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少许。素盈急忙上前。

皇后脸上挂着看透一切似的微笑,徐徐吐气:“宫里偶尔会发生这种事。我的一切应用都是后宫之冠,我有丹茜宫。但偶尔,会发生这种事,提醒我别忘了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两根手指从袖子里拈出一张折叠的纸:“香的好坏,跟谱上的名次没关系,与人投缘才算数。比如,你赞不绝口的‘春山挂雪’‘白鹤孤行’都是香中极品,意境高邈,制法也着实显出手段,可我实在难生亲近。人也一样。”

素盈双手接过那张纸,一看并非香谱,只言片语提到旃檀、薰陆、沉香。书中称薰陆为多伽罗,大约是一页佛经。

皇帝曾经说过,文才媛配的香很有缘法,想必皇后对此耿耿于怀。原来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拥有皇帝的欢心。

见素盈目光闪动,皇后笑笑,话锋忽然一转,慢悠悠地说:“阿盈,你是个聪明人。文才媛也不傻,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人,聪明到底差一截。跑太快的人摔一跤,会比别人摔得更惨。你是东平郡王家的孩子,应该从小就懂得这道理。”

素盈再度欠身,敛容回答:“奴婢定不辜负娘娘。”

攥着那一页经书退出丹茜宫,她大致识破了文彩环的诀窍,心中冒出的却是个无关的念头——从未谋面的圣上是个奇人。

他常念佛讲经,在香氲里畅谈慈悲,但也喜欢打猎,在驰骋中享受猎物的鲜血和嘶鸣。他与皇后是并肩夺得天下的佳偶,鹣鲽情深,举世皆知,但他转身就宠幸了皇后身边的奉香。那些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素氏妃嫔冷落深宫,他却因为一个女人拿佛经上的香料投机,就授以媛位。宰相琚含玄权倾朝野,东宫已辗转不安,而他若无其事,每天依旧烧香诵佛,计划游猎。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日子一天天迫近。忙碌与忐忑中,庆云宫外那个好听的声音所说的“下个月初五”到来了。皇家的游猎队伍浩浩荡荡,开拔至崇山猎场。早有先行队伍为他们构建营地,不同规模的帐篷以颜色和形制区分人等,蓝天碧野中添了一座等级森严的简易宫城。

皇后大帐附近,一顶瘦弱的红色毡帐宣示它卑微地从属于丹茜宫。素盈在这顶行帐中,最后一次核对香料。名目与数量经过多次清点,分毫无误,但她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摆弄它们。

脚下的大地微微颤抖,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喝——皇帝就要带领他的卫士冲入山林。这是素盈第一次参加皇家狩猎,但她宁可坐在帐中,也不愿插在皇后、姑姑和两个姐姐之间。

丹嫔赌气不用熏香已经好久,宫里调香之风越是热闹,她越是固执地远离。皇后忍不住暗示这位睿、素两家的高贵后裔:今时今日在一个南国落魄女人面前落了下风,与其怄气,不如多花心思打理自己。她特意恩赐一副上等的香料,供丹嫔狩猎之后使用。

今日事情特别多,送香只要打发一个小宫女即可,但素盈心想,小宫女若是言辞不够机灵,反而显得皇后借香讥诮,连带配香的她也要受埋怨,还是亲自走一趟更为妥当。

想不到,她入帐拜见时,恰好撞上丹嫔怒斥丽媛、柔媛的场面。

丹嫔并不需要皇后的暗示。生在素氏的女人们,有时候心有灵犀。

“两个没用的东西!”丹嫔一腔懊恼全发泄在两个侄女身上,“亏郡王费尽心思栽培!竟让一个打杂的女人爬上来,跟你们平起平坐——外姓封了媛位,百年不遇的事重现后宫,让人笑话我们素氏一代不如一代,沦落到和南方来路不明的女人互称姐妹!”

看见素盈进来,丹嫔的口气和缓了一些,不至于让那两姐妹在丹茜宫女官面前丢脸:“安嫔、景嫔没机会来,皇后却准那贱婢同行,是什么意思,你们琢磨。还想称自己是素氏,就赶紧抖擞精神做点事,让看笑话的人知道,你们两个不是混到今日就到头的!”

素盈进退两难,别扭地立在一旁打量她们。丹嫔一身猎装,英姿飒爽。丽媛和柔媛也是猎装,却穿不出丹嫔那样的风度。两人畏缩不敢顶嘴,柔媛更是被骂得掉下不知真假的眼泪。待两人垂头丧气地退出丹嫔行帐,素盈才道:“娘娘息怒。文才媛小人得志,自然有人与她为难,何必要姐姐们去惹麻烦呢!”

丹嫔冷冷一笑,斜睨素盈:“贞妃、文妃伤了心,肃嫔破了相,都是可怜人,不争不恼、闭门隐遁也有人心疼。而我们家这两个还年轻,本来就有人等着挑刺,偏生她们不争气——再这样被人看扁,才媛之后轮到谁倒霉,我可说不好。”

她说着,淡淡地瞥了素盈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后宫之中,只有她们跟我是一家人。我就算不喜欢,也不能让东平素氏任人踩扁。你说是不是?”

话锋暗指素盈也是东平郡王家的人,最后一问几乎是要素盈表态——在丹茜宫和家人之间做出选择。素盈眼望地面不作声,脸上仍是笑吟吟的。

丹嫔不强迫她,站起身抹平衣褶,问:“这身衣服好不好看?”

素盈诚心夸道:“娘娘穿什么都好看!”

丹嫔听了却更失落:“我也觉得好看,可是好看有什么用?好香料有什么用?”

她的手掌无意识地在素盈送来的香料上拍了拍,恍惚片刻之后,恢复高傲,挑眉道:“你回去吧,省得皇后叫人的时候找不到,又风风火火地大闹一场。”挥手唤来映荣:“今天营地里杂得很,奉香这样年轻的女孩子独自走动,不知道要惹谁闲话。你送一送。”

素盈来不及婉拒,映荣已经搀住她的手臂向外走。两人路过一处空地,望见丽媛素湄坐在一截断树上,不顾自己身份和旁人眼光,只是怔怔地发呆。侧影萧索,风中更显凄楚。

素盈上前几步,想问问出了什么事。

映荣跟上来,扯住她的衣袖说:“丹嫔娘娘是想激一激她——堂堂惠和大长公主的血脉,十四岁入宫,三年教养,费了偌大的心血,就落到年纪轻轻冷寂深宫的下场?二十岁认了命,待到四五十岁后悔,可找不出翻身的机会。”

素盈听了,再看姐姐的侧影,莫名一阵心酸。

映荣又毫不留情地说:“有口气就有开心快活的好日子,那是神仙境地、世外桃源。可我们这是什么地方?自己不争气,别人可就真当你断气了。像贞妃、文妃想得开也罢,就怕她过不好,还想不开,怨天怨命,徒惹人憎鬼嫌。”字字句句清晰有力,是故意说给素湄的。

素湄分明听见了她们说话,然而一动不动。直到素盈远远走开,回头望,她仍像在树桩上坐化了似的。

美得令文字失色的皇后素若星、血脉高贵的丹嫔素玉婵、曾经乖巧伶俐的孪生姐妹素淳与素湄、在丹茜宫中妙手调香的南方佳人文彩环……个个都压在一种沉重的氛围里。

丹茜宫是王朝的不祥之地。素盈回到自己营帐中摆弄香料,不知不觉又冒出这念头。

但……是谁让它不祥?

第一遍号角响过三次,皇帝皇后的大队人马出发。素盈点齐香料,正要去交代宫人调制香汤,满面焦急的素飒匆忙闯入行帐。

“哥哥?”素盈心里顿生不好的预感。

他此时此刻应该在东宫身边准备出发,却跑了老远来,简单明了地问:“有没有能让人沉睡的香料?”

素盈一惊,本能地反问:“睡?多久?”

素飒蹙眉道:“这时候不能太讲究。若是有,赶快给我。”

素盈坚决地摇头:“带出来的香料都是有数的,怎么给你?”

素飒焦躁地环顾周围,搓着手低声说:“事情不妙。东宫要趁今日狩猎,对琚大人不利!”

庆云宫外那句“不除他,我无法放心”忽又浮动于素盈耳畔。此时她终于明白那晚听到的秘密是什么,不禁脸色骤变,低呼:“东宫疯了不成?!”

素飒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我绝不希望东宫毁于一旦,你明白吗?”

若不是事关重大,他不会贸然跑来求助。素盈还在犹豫,素飒已动手去翻拣。大约他也学了一些香料的皮毛,果真从中挑出几样。

素盈压住他的手腕,忧虑地说:“熏香不是能掩盖形迹的手段,若有失手……你知道药害储君是多重的罪?!”

素飒攥紧香料,沉吟一瞬,毅然说:“今天太子一旦动手,必败无疑。他自己不会怎样,但收场的时候势必有人遭殃,不得不拼一次!”

素盈见他心意坚决,打开几个纸包,每包里取出一截香料扎成一束,交给素飒,说:“我手边只有这些——说是吸入燃烧的烟会致人眩晕,我没试过。”

素飒收下便要走,临行又说:“若我不能阻止东宫,你要想办法转告皇后。她和琚大人的交情……唉,我不说了,你记住!”

素盈拉住他的衣袖,泫然欲泣:“东宫有事,我去找皇后。你若有事,我去找谁?都知道你妹妹是奉香,倘若追查这香料的来处,我去找谁?”

素飒想要说什么,听到第二遍号角响起——那是东宫即将出猎的信号。他用力转身,大步飞快从她营帐中走出。

他这一走便是什么也不顾,将兄妹两人的前途性命都拿去赌。素盈突地感到脱力,扶住身边木箱,愣愣地听。

第二遍号角响过第一声之后,过了好久才响起第二声。

第三声……若第三声号角响起,就是东宫按计划出猎,素飒失败了。

过了好一阵,没有传来第三声号角。素盈心里一片空白,有几次甚至出现幻觉,觉得号角早已响过,又像是正在她耳边响起。

那香草真的有效吗?她从调香老师那里听到的,真是这一种吗?她在恍惚忐忑中开始怀疑。

突然,呜呜的号角声真切地传来。远处一片欢声雷动,大地再次颤抖——东宫的大队人马士气激昂,吼声直冲云霄。素盈木然地僵立,浑身冰冷。

“哥哥!”失败了……她喉中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身子晃了晃。

如果真如素飒所说,那么东宫的队伍只有一个目标——宰相琚含玄。可他们的猎物不像獐子、兔子。

现在只有皇后能够挽回局面,就算不能在酿成大祸之前制止东宫,也只有她能减轻素盈兄妹药害东宫的罪孽。素盈急忙奔出营帐,将汤沐用香交给宫女,问出皇后的下落,脱身去找马匹。

丹茜宫卫尉处还有很多马,素盈一心盼望白信默今天来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正在卫尉的红色大帐外着急,忽听有人喝问:“你是做什么的?为何在此处徘徊?”

素盈见是卫尉,忙行个礼道:“大人,奴婢是丹茜宫令人,来找副卫尉的。”

卫尉知道白信默向来注重名声,不同女官宫女来往,因此不信她的话:“你是什么令人?找副卫尉做什么?”

白信默在帐中听见动静,走出来,向卫尉躬身答道:“是我家亲戚。”拉着素盈避开卫尉,小声问:“奉香怎么来了?”

素盈急道:“白大人,奴婢要借一匹马。”

白信默不禁诧异:“借马做什么?”

素盈眉头紧蹙,嗫嚅道:“奴婢……”

白信默正色说:“‘大人’‘奴婢’就免了吧,只管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素盈急得快哭了,咬着嘴唇忍住眼泪,说:“大人看在七夫人的情分上,别再追问。若是为难就算了,只当我没来过。”

白信默深深注视她的眼睛,叹口气说:“你在这里等着。”离去不多时回来,牵了一匹灰马。他顺手脱下披风,罩在素盈身上,说:“穿这身衣服上猎场可不行。我的马脾气温和,比你哥哥的马听话得多,你就骑它吧。”

素盈一时没听懂,旋即想起来,他说的是那次在小酒馆的初见。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她垂下头,接过马鞭。白信默当真什么也不问,目送她疾驰而去。

北国的贵族大多喜爱狩猎。素盈学过骑射,但久不骑马,骑术见绌。好在这马确实温驯,稳稳地带着她直奔天地交界处。

离开营地约莫一刻,皇家猎场的全貌在面前展开。万里长天下,西边是茂盛的草原,小动物种类很多;东边密林之中,禽鸟要多少有多少;南边静卧一片大湖,盛产鱼类;北面耸立的崇山有大型猛兽出没,是皇帝最常去的地方。

皇后喜欢草原。整个夏季,野草疯狂地长,高过人头顶。即便有一支大军进入草原,也会转瞬被它们吞没,不见踪迹。据说,那景象能令皇后忆起少女时期在宣城离宫外的野草中捉迷藏的场景。

此刻,素盈无法体会捉迷藏的乐趣。风中起伏的草原宛如浩荡的海,亿万绿叶汇聚为波涛汹涌,一波接一波袭来。她在马背上坐直身子四望,根本看不到皇后的队伍。她心中着急,轻声催促,灰马伶俐地驮着她四处游荡。

寻了半晌,不止看不到皇后的踪影,连打猎的人也没看见半个,无边无垠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素盈开始害怕,疑心迷了方向。风吹得她心慌意乱,长草扑簌簌直响,轻松地吞没她。灰马感受到她的犹豫,顿足不前。

素盈正欲挥鞭,骤然停手——草浪中夹杂了一两声人语。她静静地凝神细听,过了片刻,又一句话语传来。素盈心中大喜,跳下马背,向密草深处寻去。

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响动模糊了话语传来的方向,又怕惊动说话的人。在弄清对方是谁之前,不要让他们发现她比较好。

万顷草原的合奏掩盖了她谨慎的脚步,也削弱了远处的言语。素盈刚停下细寻,忽听身边不远处传来清楚的声音:“娘娘身边的人走得够远吗?”素盈吓了一跳——她不知不觉已离他们太近。

大风推动野草折腰,两个背影在她眼前一晃,又被合拢的草浪湮没。其中之一,正是皇后。素盈急忙蹲下,大气也不敢出。灰马仿佛通晓人性,见她伏低身子,也悠然地默默低下头。

“我身边的人知道什么话能听,什么不能听。”皇后淡淡地说。

和她对话的人笑了笑,问:“不知素盈在娘娘身边听不听话?”素盈听出这声音是琚含玄,心中诧异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提到自己。

皇后冷笑一声,道:“该听的话,她当然都听了。至于不该听的话,她有没有听到,我应该问你。”

过了一会儿,琚含玄深深地叹息:“星儿,你还记不记得我长什么样?”

“大人的样子,我怎么敢忘?”

“那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正眼看我是什么时候?”琚含玄缓缓地说,“没旁人在的时候,你也要这样背对着我?”

皇后冷淡地反问:“面对面又能看清什么呢?”

琚含玄似是无言以对,话锋忽然一转:“你知不知道东宫今天打算做什么?”

素盈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里,皇后却不紧不慢地说:“他有本事,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知不知道无所谓。”

“他以为二百死士就能制服我,先斩后奏。”

“唔……”皇后声音低沉,“那他确实太天真了。”但语气中没有惊慌。

“不过,东宫竟然悄无声息地养了二百死士,倒也让我刮目相看。”琚含玄呵呵笑了数声,语气骤变,“请皇后帮我一个忙,看紧你儿子。”

皇后不回答。素盈听到马鞭轻轻地抽打野草,力道很轻。很快,那抽打野草的声音停了。

“好。”皇后说,“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娘娘有什么吩咐,琚某自当效力。”

他直呼皇后小名已相当不敬,在皇后面前竟然不自称“臣”,而是像个颇有气概的男人那样以姓自称。素盈心中的惊奇刚达到峰顶,又被皇后接下来的话拔高一山。

“文才媛的事,我很心烦。”皇后的口吻很淡,却让人不由得心惊。

琚含玄笑道:“不自量力的婢子而已。这种人不会长久,何劳娘娘烦心?”

“她是丹茜宫的人。”皇后冷笑道,“万一有人以为我上了年纪,粗心眼拙,丹茜宫的人能避过我的眼睛得逞……恐怕明天就有人盘算我的命了吧?唉,身为皇后,这心根本闲不下来。”

琚含玄问:“文才媛要怎么办?”

“若是奉香,好歹是我丹茜宫的人,我会让她不失体面,全身而退。可她现在是才媛,怠慢不起。”皇后走了几步,到琚含玄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又道,“如此一来,大人这一身血迹也不用费心解释。”

琚含玄似乎不太欣赏她的主意,语气中兴味索然:“一个婢子,实在犯不着小题大做。有我在,丹茜宫就是你的,谁也踩不着你。”

皇后当即高声提醒:“没有你,丹茜宫一样在我手心里。”

琚含玄发出响亮的嘲讽的笑声。在他的笑声中,皇后更为冷静,又说一遍:“丹茜宫一日在我手里,就没人能插手。”

她说着,口气放缓和,柔柔地说:“就算你手里有素玉婵,也没什么了不起——是谁的女儿,早就不值一提,是谁的母亲,才是今后的胜券。大人想要我管好我儿子,那就先管好你的棋子。”这温软的一句,却比之前千言万语更加凶险。

琚含玄的笑声越来越响,变成哈哈大笑。

“素玉婵若不是在我手里,只怕早就坐进丹茜宫了!”他毫不掩饰讥诮,“年前那座木雕,你当是用来唬人的?那次万分紧急,但总算留有转圜的机会。娘娘若再出那样的纰漏,任你是谁的母亲也没用。闲来无事,与其拿婢子撒气,不如想想‘投桃报李’这句老话吧。”

皇后冷冷一笑:“大人这几句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投桃报李很简单,我随时想得起来。但愿大人不忘‘桃李无言’——这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

他们起初尚且有几分暧昧客气,此时渐渐剑拔弩张。素盈听得心惊胆战。

那座木雕丹茜宫的确有用意。丹嫔的确有望入主丹茜宫,竟被宰相作梗落空,当作极大的人情卖给皇后。至于宰相口中“万分紧急”的“那样的纰漏”是什么,素盈不敢想,宁肯自己毫不知情。甚至连此刻的秘闻,她也宁肯从来没听见。

皇后和宰相各自上马,分道扬镳。素盈伏低身子,失神地藏身于长草间,茫然无措。

宰相指使人割了睿奉香的鼻子,这只是对付婢子、“用不着小题大做”的办法。文彩环会怎么样?素盈无法想象,也不敢想。

等候素盈下落的皇后、被文彩环背叛的皇后、让素盈一时感动一时同情的女人,终究是一个个短暂的泡影。投桃报李,桃李无言,才是丹茜宫里的素皇后。素飒搭上前程性命,唯恐宰相与东宫之间有血光之灾,而她轻轻地讲几句话,就换她儿子平安无事。

谁来理会素飒与素盈的生死呢?

素盈回神时,只见眼前云淡天高。苍穹上有千万神明,竟没有一个在此刻显灵。天野之间,驰骋着举国上下最高贵的贵族们,竟没有一个名字能成为她心中救命的稻草。

她心灰意冷,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回到哥哥身边。浑身无力地向身后看,却不见借来的马。原来灰马贪吃嫩草,偷偷走远了。素盈拨开面前野草,漫无目的,一脚高一脚低地寻找,误打误撞找到了走失的坐骑。

灰马正卧在草中,身边靠着一人。素盈气喘吁吁地走到跟前,不禁傻眼:那人双目紧闭,正是东宫。

“殿下!”素盈见睿洵一身血渍,慌了手脚,不住地唤道,“殿下快醒醒!”

睿洵听到呼声,睁开眼睛看了看,没有认出她,只是本能地问:“这是左卫率的马……信默在哪儿?”他的思绪似乎很混乱,忘了白信默已不再是东宫左卫率。

“白大人不在这里。”素盈扶起睿洵,关切地问,“殿下受伤没有?”

睿洵摇摇头,仔细打量素盈,突然推开,警觉道:“你!”

素盈不为所动,说:“奴婢扶您上马。”

睿洵将她远远推开,冷笑道:“是素飒派你来的?”

素盈面对他的敌意沉住气,说:“是右卫率叮嘱奴婢,为殿下寻求援手。”

“他用来迷我的香,是你给的?”睿洵冷冷地看着素盈,眼中敌意不减,“你既然是他同党,援手助谁?走开!”

素盈任由他怒意肆虐,始终镇定地看着他。待他以自己的力量无法攀上马背时,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殿下当时昏厥,现在怎会满身血污、担惊受怕呢?”

睿洵听明白她的话,默默攥紧了挽缰绳的手。

素盈又说:“右卫率用我们兄妹二人的前途性命,换殿下在营地中高枕无忧。殿下不屑这份心意也无妨,请不要在此地耽搁。”她的声音沉稳,自己也颇感意外。刚才明明绝望而不知所措,但在睿洵这一身血污前,她的恐惧似乎微不足道了。

睿洵被她镇定的态度说服,倔强地说:“我还不至于虚弱到要女人来扶。”说完这句话,尽力攀上马背。

素盈小小地腹诽:他是不需要一个比他更弱的女人来扶,对丹茜宫里那位,他可说不出这样的话。

低头隐瞒自己的情绪时,她瞥见睿洵的靴子如同从血泊中打捞出来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再看别处,大片泥水染得绫裤斑驳狼狈。她伸手整理东宫衣摆,特意为他遮住,手臂忽然被他拉紧。

“上马。”睿洵漠然说着,眼睛仍在打量四周。

素盈慌忙摆手:“奴婢不敢!”

“这是猎场,不等你走回去,先被猛兽吃了。”睿洵说着,提起她的腰带向上一扯,她便斜坐在他面前。

俊美而苍白的面孔近在咫尺。素盈惊得瞪大眼睛,怕呼吸冒犯了他,憋着一口气不敢呼出,也不敢落荒而逃。睿洵沉声要她坐好,她脑中没有别的主意,浑身僵直地坐在他前面。

“放心。”睿洵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我们从营地西南回去,没人会看见。”

灰马驮着两个人仍然四足如飞,不消多时就回到皇家营地——西南角果然没有人。睿洵放她下马,说:“时候不早了,你赶快回去。这马会自己回信默那里。”

素盈挽住缰绳央求:“殿下,右卫率有他的难处,他只想好好地在宫里有番作为。殿下也说过,右卫率和您是一起长大的。求殿下饶他一次。”

睿洵警惕地环顾周遭,急促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今天早些时候,我精神欠佳,睡了好半天。离开营地不久就回来了,猎也没打成。”

素盈不敢多话,放开缰绳,目送睿洵走远,心想:他不愧是皇后的儿子,这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和他母亲如出一辙。但他的谎话太差劲,那么多人跟着他出猎,难不成一一封住他们的口?

这天晚些时候她才知道,那么多人早就死在猎场上,变成了另一场祸害。

素盈生怕错过进香的时辰,匆匆回到自己的行帐,只见一个小宫女早在那里等着,说今天不用进香。

不合常理的事自然有非常的原因,素盈急忙问:“为什么?”

小宫女回答:“奴婢不知。这话是上面一层层传下来的,奴婢只是照传。”

素盈又问:“消息还要传到哪里去?”

小宫女看了看她,谨慎答道:“进膳、进乐舞都免了。”

“啊?圣上今天没有满意的猎物?”

“奴婢不知。”小宫女简单地答了一句,就匆忙告辞。

那位神秘的皇帝不会轻易变动规矩。

御帐之内正在发生一件大事。素盈凭直觉猜到:她的义父和皇后既然要隐瞒东宫截杀宰相的真相,定是造了另一件不相伯仲的厉害事端。素盈忽然心慌,直奔东宫营帐而去。

在她离开的这一阵工夫,营地排满了金戈铁甲的武士。素盈来不及靠近东宫营帐,便被军官怒斥制止。她怯怯地不敢向前,也不肯离去。

这时,大帐洞开,一尘不染的睿洵从里面走出来。素盈的心向上提,脚尖不由得跟着踮起来。那军官见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官,竟敢于百人之前眺望储君,提高声音大喝,顺势将手里金戈挥了一下。他挥得虎虎生风,吓得素盈脱口惊叫。

呼声传到睿洵耳中,他转身看了一眼。素盈顾不上赞他神容静雅的高超伪装,只顾向他身后去找素飒的身影。可惜她位置不好,触目所及全是一顶接一顶相似的帽子。

睿洵遥见她慌张,向身后低声说了句话,便有一人回头望过来,正是素飒。他面色严峻,眼角肿起一片乌青。素盈落定的心思又绷紧,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东宫向御帐走去。

御帐周围,侍卫数目骤然增多,金戈卫士充满视野,素盈再也看不见哥哥的背影。侍卫更加不客气地拦住素盈。

素盈忙说:“奴婢是丹茜宫奉香令人,刚才得知今日不必进香,不知传话是否有误。”

侍卫不回答她,板着脸厉声断喝:“速速退开!”

正此时,睿洵得到许可进入御帐。帘幕开合之间,女子悲切大哭的声音传出。天生妩媚的声音,哭泣也格外动人心弦。

素盈心头的阴霾更重,失魂落魄地回到营帐中,文彩环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心里并没有拍手称快的感觉,只有恐惧。

睿奉香“不识好歹”死于非命,文彩环大约也在劫难逃。皇后亲口说“怠慢不得”,又要用什么借口?

皇后……素盈心里晃过原野中的疾风靡草,又立刻将那一幕抓住扼杀。她不该听见。忘了吧,忘了就等于没发生过。

她胡思乱想着,无法推测他们兄妹的命运,坐立不安,直至日影西斜。营地又热闹起来,和早些时候的兴奋不同,是一种带着紧张的喧嚣。丹茜宫的白公公来传话:“奉香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素盈的第一个念头是拿香料给哥哥的事情败露,此刻便要处置。她手足冰凉,颤声问:“去、去哪里……”

白公公爽快地回答:“御驾回宫。”

“回宫?”

白公公一丝不苟地说:“皇后娘娘交代下来,今日带出的香料颇多,其中不乏要紧东西,务必清点仔细,回宫之后要按数报核。”

素盈惊心未定,磕磕绊绊地问:“为什么仓促回宫呢?出了什么事?”

“奉香还不知吗?”白公公故作惊诧地看着素盈,脸上挂着他很擅长的、推心置腹的表情,“南国刺客行刺圣上!”

素盈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桩大事,脱口惊呼:“圣上现在如何?”

“没事。”白公公笑道,“恰好是琚相撞上刺客,一举歼灭——你没看见相爷那一身血,真吓人!据说刺客数以百计,幸好随侍琚相的青衣卫都骁勇矫健。”

素盈的心嗵嗵直跳,胡乱找话道:“圣上化险为夷,相爷又立奇功,真是天下大幸。”

“是啊。”白公公含糊地说,“才媛娘娘竟是南国的谍人……不可思议!”

素盈浑身一颤,惊呼:“才媛?文才媛?怎么会是南国的谍人?”

白公公斜了她一眼,又叹道:“是琚大人拷问刺客得知。圣上大怒,当即要查明此事。皇后命令搜才媛的行装,搜出许多红线——猎场上也有许多地方系了红线,不是才媛给刺客留的暗号,又是什么?”

素盈糊涂了:“出猎带的东西,都是上了簿子、宫司提前检点过的,她怎能私藏红线?”

白公公别有深意地赞道:“说起来,是你姐姐柔媛的功劳。柔媛细心,发现文才媛一路上结了许多红线,疑心暗留记号会不会干出有亏操行的事情,因此禀报皇后。皇后命人去检视,才发现文才媛竟将自己马车中的红毯拆出许多线来。也真难为她。”

最后这句“也真难为她”说得模棱两可,不知是指文才媛拆毯子的心思惊人,还是说柔媛与皇后竟能抓住一把红线,推算出那是留给刺客的记号。

素盈心如明镜:姐姐到底还是动手了。柔媛与才媛所用的马车是同一规格,红线、红毯到底是谁车里的,只有老天知道。不必素盈这区区奉香从中牵线,柔媛素淳就已给自己和丹茜宫牵好了红线。

潜通南国,果然是和东宫暗杀宰相势均力敌、配得上才媛娘娘的一顶大帽子。人证物证俱全,但是——文彩环没做过。

素盈感到嘴唇微颤,却发不出声音。

皇后说,在这宫里跑得越快,摔得越惨。直到昨天,素盈还想要文彩环狠狠地摔一跤,恶有恶报。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这是冤案。

沉重的呼吸在她喉中哧哧作响,每次吞吐都预谋把她锯成两半。心像一把大锤砰砰用力,砸得她整个人都在摇晃。

白公公扫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奉香赶快收拾东西吧,皇后与相爷唯恐还有刺客,劝说圣上今晚连夜回宫。”接着,他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你哥哥要护送东宫走了。”

事情没有牵涉东宫,哥哥平安度过了今日。素盈费力地问:“才媛如今怎样?”

“不知道。”白公公淡淡地说着,似有意似无意地加重了声音,“她的事情,我们这等微末小卒怎管得了?!”每句话像别有一重暗示,又像没那么多深意。

素盈送白公公到帐外,浑浑噩噩地一转身,素飒便跟着她走进帐篷中。素盈见到他,立刻转忧为喜:“哥哥,你……”

“没事。”他脸上有块瘀青,像是早些时候挨了打。

“东宫此刻要随驾回京,我先走一步。”素飒满脸阴云,“阿盈,今天实在情势所逼,不得已才要你涉险。以后不论谁要你做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能答应。你只管做好你的事。”

素盈默了一瞬,张嘴说:“文……”

素飒即刻看穿她的心思,伸手捂住她的嘴。那只手宽大有力,紧紧贴住她的口鼻,几令素盈无法呼吸。

同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一次。

吃惊的瞬间,素盈从他脸上看到了轩叶死后的素飒——说出“弱者触目所及,必定是‘不该’多过‘应该’”的那个素飒。

她恍惚明白,那个素飒出现,是因为他看到了轩叶死后的那个素盈——说“还死者公道,才是堂堂正正的颜面”的素盈。

堂堂正正的素盈,一直不被哥哥喜欢。素盈曾经以为,原因是她太软弱了,没有力量却公然向周围伸出手,像个乞讨公平的乞丐,认为伸出手,别人就应该发善心,把公道给她。

现在她恍然顿悟:不被哥哥喜欢的真正原因,是她太傻。

人人都知道轩叶没有回乡成亲。他们不在乎借口是嫁人还是自尽,只有素盈一个人以为他们都受了骗。只有她,想找出真相给他们看。

今天也一样。人人都知道文彩环不是南国的间谍,不在乎那是不是一桩冤案,只有素盈以为,别人都在等待水落石出,而真相只在她的牙关后面。

窒息的感觉仿佛来自哥哥紧紧压迫的手,又好像她置身宫中早已透不过气,直到此刻才发觉。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炽热的气息烫了素飒的手心。他抽回手,静静地看着她。

“哥哥是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她想等他说出来,堂堂正正对自己妹妹说一个他们都知道的秘密——文才媛是被冤枉的。

但他摇头,说:“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并在离开之前更加严厉地告诫:“你义父和皇后的手段,你也见识到了,以后小心。”

失望突然如千斤压顶,压得素盈失去感慨。最终,她也没有对哥哥说出那句真相。她心里清楚,此时此刻,对哥哥尚且说不出来,以后更不会对任何人说。害怕真相带来祸害,情愿装作一无所知。素盈说不清哥哥和自己,谁让她更失望。

她茫然地整理香料,不费什么力气就将素飒留下的空缺补齐——的确像婉微和令柔所说,香料这东西,出现分毫的差错根本看不出。

一个之前没有的想法忽地冒出来。哥哥是东宫右卫率,有无数机会接近睿洵。他从小习武,能轻易打晕睿洵,比十倍香料还有效。只要一人之力就能做到的事情,他却向妹妹索要燃放片刻才能见效的香。

素盈的心又向更低处沉下去。

睿洵看见素盈的瞬间,就知道香料出自她手——谁能比奉香更方便拿香料呢?况且是兄妹。

素飒知道,东宫的决心根本无法阻止。妹妹找到皇后报信,是件大功。就算找不到,他们兄妹最终也肯定不是斗胆药害东宫的罪人,而是宁愿冒生命危险,用一片赤诚保护东宫的忠仆。

哥哥用一截小小的香料,拉她来分一桩功劳。

可是为什么呢?她是丹茜宫奉香女官,与东宫有瓜葛,只会让她的处境更难。

马车载着素盈返回京城。她想得入神,时不时随着颠簸在壁板上撞一下。每撞一下,就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座永无尽头的迷宫里,高墙就是身边的一个个人。

御驾在夜半时分回到宫中,禁卫加强,灯火通明,处处不得清净。唯独玉英宫如同死地。素盈从丹茜宫告退出来,路过时特意看了一眼——玉英宫的主人文才媛有去无回,宫中一片黑暗,宫女宦官在圣驾未回时,已被宫正司带走问话。

幽寂中吹来的风格外诡异。素盈加快脚步走过去,忽觉宫檐上有动静,惊得大声喝问:“谁?”

白色的身影优美无双,静坐于玉英宫屋顶,向素盈发话:“你看,区区一个奉香想要左右自己的命运,是多么不容易……她死了。”

素盈认出这是曾经想和她交易的女人,不禁浑身打战:“你到底是谁?”她怎么会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偏偏是这样一个夜晚——悠闲地坐在宫殿上?

“我能让你不再害怕。”她循循善诱的口吻烙印在素盈脑海里,“令人畏惧的隐秘、让你感到无力的不公,都将屈服在你脚下。”

“我没有怕……”

那女人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谎话:“你在猎场欲哭无泪,没有感到绝望吗?真相就在你牙关后面,你的嘴怎么张不开?此时此刻,压在你心上的不是真相,是担忧、疑问,想知道那两个人在草原上密谋时,有没有看见你——你比文彩环多一个‘素’字,又能怎样?还不是叫天不应,渺如尘埃!”

素盈脸上顿时失去血色,只觉得和今日所见的成百名金戈卫士相比,这个优雅娇柔的女人更加可怕。她苍白的微笑,比睿洵血染的猎靴恐怖万倍。

“我不一样!我踏实做自己的事,只要不做错,自然没人为难我。我不需要那些、那些让人染血的可怕东西!我不需要摆布命运!”素盈捂上耳朵,飞快地跑开。

那女人呵呵一笑,话音穿过幽深的夜色直传到她脑海——

谁是天生需要呢?

阿盈啊,每个人一开始都不懂得命运的意义,都是走在别人指的路上,顺从地走,以为安稳。有的人就这样走了一辈子,有的人却发现道路与道路的差别——姐姐们的那条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自己的这条路前方空空荡荡。

是幼小的你召唤我,看见我,要我提醒你:你过的生活和你想要的生活之间,隔着不公、恐惧和无能为力的深渊。

很快……很快你就会知道:掌握选择道路的权力,你就能越过深渊。

很快你就会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