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半辈子啊,小伙子好好走
世上很多东西,都是千方百计要不到,要到了之后再失去,却可能只要一眨眼的工夫。
杜维廉走了之后,苏桐按照自己的节奏过完了周末:他看完了郭也写的那本书,在小区健身房做了两小时力量训练,剩下的时间他花在了修改补充以及投递自己的简历上。他忙到七点多的时候,叶蓁蓁打电话给他,一接起来那边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把我们吃午饭的事儿全忘了啊,我今天给操练疯了。”
身为一个直男,苏桐心里有事,其实完全不记得午饭之约了,此刻当然是顺坡下驴。身为一个直男,他还准确地捕捉到了“操”这个字,赶紧问:“怎么啦,你干啥去了?”
叶蓁蓁带着哭腔,爆出了原汁原味的川味粗口:“先人哦,今天学身体语言里的姿态定位和识别,高姐弄了一个老外来给我上课,讲法国口味的英文,听得懂个球哦,日子没法过了。”
苏桐赶紧安慰她:“别哭鼻子啊,你在哪儿呢?我来接你,咱们先去吃一顿再说啊。”
巴蜀人的本色,就是万事都用吃解决,一顿解决不了的,来两顿试试看,如果实在吃饭解决不了,那多吃一点东西总没什么错。
结果听到“吃”字,叶蓁蓁哭得更大声了:“Spencer昨天说我塑形进度太慢了,分析了半天为什么,后来一打听我在家的食谱,这哥们儿就直接发了神经,他说我以后晚上只能吃白水煮的青菜和鸡肉,不能吃别的。”
苏桐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天天吃白水煮的青菜和鸡肉如果可以的话,那人类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地待在食物链顶端?这样吧,就说我说的,暂时忘记Spencer,他有意见你就说是我强迫你的,怎么样?”
叶蓁蓁见风转舵的技术一百分:“苏先生!就是你!你是不是对我吃白水鸡肉持反对意见?你是不是在对我强烈要求、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逼我一定要跟你去吃好吃的?”
苏桐说:“你可以告诉Spencer,我的要求之强烈,相当于正举着一把勃朗宁顶着你的太阳穴,你觉得这个程度怎么样?”
“你怎么不去当作家呢,这个画面感可以啊。”眼看叶蓁蓁就破涕为笑了。
打完电话,苏桐思考了一下自己要离职的事儿该怎么跟女朋友说,最后决定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照直说就行了。
他打定主意,赶紧停了手里的事儿过去接人,结果都到了好一会儿了,叶蓁蓁不知道为啥事耽搁了,约好的时间到了也没下来,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苏桐百无聊赖,只好站在保安亭旁边刷手机,正刷得起劲,突然看见一辆劳斯莱斯幻影缓缓驶过来,在岗亭那儿短暂停了一下,出示了通行证又启动了。苏桐刚好站在驾驶室的方向,车窗落下,他往里看了个正着——那个司机是阿彬,在马尔代夫陪着高佳妮的那个阿彬。
车后排还坐着一个女人,苏桐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模样,但惊鸿一瞥之间,那个女人正好举手撩头发,他看到对方手腕上有一个大红色火焰形状的文身,而后车窗再度升起,车子开进了公寓停车场。
苏桐把手机揣起来,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皱起眉头,脑子里各种想法“咕嘟嘟”地冒,接下来又足足等了二三十分钟,叶蓁蓁才终于风风火火跑了出来,站在苏桐面前大喘气:“哎呀妈啊,吓死我了。”
苏桐拉着她的手:“这么匆匆忙忙的干吗,我又没催你。”
苏桐打量了一下,眼前一亮:叶蓁蓁今天出门的时候,穿的是大运动服,方便换泳衣,现在换了一条明显是高级货的窄身牛仔裤,裤子两边镶着蓝红色长条边,配一条Oversize(超大尺寸)很短的白衬衣,两条腿笔直笔直的,站在那里肩膀端正,脖颈修长,整个人线条往上,就跟有一条无形的丝线提着她一样,显得格外好看。
他们虽然天天在一起,但这段时间叶蓁蓁持续性早出晚归,到家就急急忙忙换衣服吃饭“葛优瘫”,苏桐都没怎么逮到机会好好看她。今天才深切感受到她这几个月的泳没白游,形体课没白上,叶蓁蓁明显整个人都紧实挺拔了,运动改变人生不一定,改变体形那是效果杠杠的。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说话急急慌慌的样子一点儿没变,跟他比画着:“刚才高姐来客人了,不知道是谁,高姐不让我去跟人家打招呼,还把我从后门推出来了,害得我爬楼梯下来的,三十几层啊,累死我了,这是啥情况!”
“她没跟你解释吗?”
“没有,没来得及。”
“那,你注意到她推你出来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吗,语气、动作、表情什么的?”
叶蓁蓁仔细想了想:“啊——她好像挺生气的,但又有点不安,说话声音比平时还要低一点。动作嘛,推我的时候很用力啊。”她脱口而出,“就跟偷情的时候被老公堵在房门里了,让奸夫赶紧跑一样。”
苏桐给她逗笑了:“请问叶小姐,你这种经验从何而来?身为老公,我需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头顶?”
叶蓁蓁拍胸膛:“你以为我以前在家蹲着白蹲的?肥皂剧达人懂吗?超多肥皂剧里都会有一个倒霉的奸夫啊。”
在肥皂剧这个专业领域苏桐段位奇低,和叶蓁蓁交手必然完败,连争论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对她的论断表示无条件同意。他接过她的包,两个人去街道边打车,叶蓁蓁挽着他手臂叽叽喳喳高高兴兴,让苏桐运了几次气,还是死活说不出自己今天遭遇了什么。
因为只有他知道,为了让自己在这个公司有所成就,叶蓁蓁付出多少;为了搬回北京,顺利升职,从此能够安稳度日,叶蓁蓁又期待过多少。在这样彷徨的瞬间,苏桐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冲进陆天明的办公室去救杨子意的行为,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
第二天是周一,叶蓁蓁已经彻底习惯了五点的闹钟,现在她甚至都不需要闹钟了,到点儿自然醒,哼哼唧唧在所难免,但已经变成了比较随意的哼哼唧唧。苏桐被她连累,生物钟直接同步,也学得比较体贴,反正都醒了,干脆起来给叶蓁蓁张罗一杯热水,在门口挥手告别送个亲亲,表示自己对她事业的无限支持。
送走叶蓁蓁,他自己睡不着了,起来打开电脑。昨天他发了好几封简历出去,不是发给什么猎头网站、招聘网站,而是行业里直接负责招聘的人。这个圈子说大不大,他一直是佼佼者,自然也会引起其他公司注意,前后不少人接触他,希望他提跳槽条件,或至少跟分管的老板见面聊聊。
苏桐对人对事都算有谱,既然是一心在万邦做,骑驴找马的套路就不必了,于是一概婉拒。人家也理解,不过山不转水转,关系还是要留的,逢年过节挑一些人问候拜访,偶尔行业会议上相见喝一杯聊聊近况,都是有的。
所谓相见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苏桐深谙此理,而现在就是他需要日后见面的时节。
他发了简历,接着就会发一条微信或短信,简要告知对方自己的情况。周末及时看邮件的人没那么多,但微信基本马上都回了,纷纷表示这太好了,你终于舍得跳槽了,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外面抢着要,机会大把云云。这或是客气或是恭维的,多多少少都让苏桐心里有点安慰,甚至觉得危机即转机,从万邦离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此时窗外天色未明,邮箱里当然是空空如也,但他一面刷着财经新闻,一面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去看上一眼,看完之后又暗自嘲笑自己。
眼看已经到了七点,他关上电脑去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把睡了一晚上之后就变得跟刺猬一样的头发吹干吹顺,这一切都如平常。但在换衣服的时候,他终于无可避免地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去万邦,于是忍不住停下了扣纽扣的手,在衣柜前默默站了一会儿,百感交集。
离职手续办得很顺利,苏桐一应文件签下来,由李可亲自料理。他前后看过,条件都按规矩来的,没有什么埋伏。
杜维廉过来打了个招呼,相熟的几个同事分别说了几句话。最后是和他自己的团队在小办公室告别,杨子意没有出现,其他几个人三三两两站在各处,寥寥几句珍重道别不咸不淡,之后各自回工位干活,谁都没有特别感性的表现。
做投资的人不怎么容易七情上脸,再有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家想必都知道他是得罪了陆天明,被迫离职的。
苏桐平常待他们不错,假以时日,说不定也有推心置腹、同仇敌忾的交情,但他毕竟在总部待的时间不够长,有深度和强度的关系都是需要时间去建设的,在泛泛之交的前提下,一朝天子一朝臣,打工的最讲究识时务。
对此他完全理解,但要说毫不介怀,实在还没有到那个境界,因此告别的时候也就格外客气,客气里有不容易分辨出来的讥诮。
说完一连串的再见之后,苏桐走出万邦大门按下了电梯下行键,他手里抱着一个硬纸箱,里面是私人物品,不多,也都不重要,他准备下楼就丢进垃圾桶。
这时候一部电梯正好停下、打开,苏桐非常意外地看到了陆天明。陆天明从电梯里出来,脸色轻松,甚至还微带笑容,鼻子基本上好了,最多是形状还有点歪。
但更意外的是,他还看到了跟在陆天明后面的人——竟然是杨子意。她拎着陆天明的包,肩上挎着自己的包,穿着整整齐齐的套装高跟鞋,头发一丝不乱,看样子是刚和陆天明一起从外面回来。苏桐一下子就愣住了。
陆天明当然立刻也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的惊愕,那一瞬间他脸上所浮现出的表情,成为苏桐人生字典里对“可恶”两个字的旁注,并且永远也不会从记忆里消失。
他挺起了腰身,高高昂头,倨傲地向着苏桐走过来。杨子意跟在他的后面,在与苏桐四目对视的时候,脸上浮现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她本来端正的肩膀垮了下来,垂下了头,望着地面,面庞和耳朵全都红了,畏畏缩缩的,下意识地离陆天明远了一点。
陆天明在苏桐面前停了下来,声音中的嘲讽呼之欲出:“走啦?”
苏桐沉住了气:“走了。”他看了看陆天明,“陆总,怎么样,鼻子好着呢?”他不提鼻子就算了,一提鼻子,陆天明眼里简直要闪出火星子来,但他没喝酒的时候,是货真价实的老狐狸,没有那么容易失态,只是冷笑一声。
苏桐不依不饶:“江湖险恶,多保重啊,万一断的不是鼻子是其他地方,那就糟了。”
陆天明沉下脸来,一字一顿:“我一定保重。”他凑近了一点,嘴里的臭气喷出来,叫苏桐反胃,“不过,江湖对你来说更险恶,下半辈子啊,小伙子好好走。”他拍拍苏桐的肩膀,“最好走远一点。”
他扬长而去,最后那句话说得特别大声。
那一瞬间苏桐没有反应过来陆天明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走出写字楼大门的时候,正午的阳光非常强烈,晒得苏桐额头上一阵一阵地刺痛,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连那个纸箱子都忘了扔。他缓缓想起当初刚回到北京总部第一天上班,有人在他的新办公室里放了一瓶花,香水百合还是蝴蝶兰什么的,和一个直男的审美格格不入,但那是一个姿态、一个暗示,象征他被看好、被欢迎、被容纳。
他也想起叶蓁蓁听到可以回到北京,以后不再外调时喜出望外的表情,跳着欢呼着,扳着手指计算,以后有了自己的家,要买什么样的茶几、什么样的沙发。
就跟赛车在弯道上一个急转而后撞上栏杆一样,突然一切都被打破了。而且是用这么剧烈、这么突兀、这么毫无前因后果的方式打破的。
他一直走了两公里开外,已经满身大汗了。在过一个红灯的时候,听到自己手机响,拿起来看,是邝明明。
邝明明是他货真价实的直系上司,比苏桐大不了几岁,但是出身好,富二代,家里有很大的产业。这个世界对白手起家的人有多苛刻,对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就有多宽容,所以不到四十岁,邝明明就是万邦的资深合伙人、投资总监,五千万以下的项目,决策权都在他这里,一句话说了算。
他们俩合作了好几年,从中间隔着两层,到现在直属,关系一直不错,一起出差的时候喝喝啤酒聊聊天,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
苏桐出事那天邝明明在出差,肯定是马上就知道情况了。他打了个电话过来,了解了一下苏桐的说法,接下来几天就又没信儿了。苏桐把这理解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什么错。尽管他知道邝明明向来不是什么怕麻烦的主子,尽管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邝明明这做派没义气。
现在接起来电话,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人家,只能打个招呼:“邝总,有事儿啊。”他还是没完全压住语气里的恼火劲。
“你在哪儿啊?我刚到公司,说你已经走了。”
“走了,离个职又不麻烦。”
“你发个定位给我,我过来找你。”
邝明明不容分说就把电话挂了,苏桐拿着手机看半天,抬头看到旁边有个麦当劳,走进去要了一杯冰咖啡,然后发了定位过去。没到十分钟,邝明明的车就出现在门口,是一台奔驰保姆车,特别高特别长,而他每次从车里一出来,路人就会不约而同地心想,难怪要个这么大的车。
他个子很高,一米九出头,稍有点儿胖,圆墩墩的,平头,浓眉大眼,样子很正派,叫人看了就觉得放心,属于在丈母娘那里第一印象能给满分的类型。他混在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里走进麦当劳,找到坐在角落的苏桐,坐下来皱着眉头看着苏桐,脸色不好看。
两人对视了一眼,邝明明叹口气:“操。老陆疯了。”
对苏桐来说这个评价现在不算新闻:“他不疯能这么禽兽?”
邝明明看看他:“你第一次遇上吧。”
“我幸好第一次遇上。”他想了想,“我也只能遇到一次,否则我肯定遇一次打一次。”
邝明明都没脾气了:“你多半也知道了,这其实是他的老毛病,只不过没这次严重,你揍他,老实说吧,真是大快人心,可惜没把他再揍惨一点。”
苏桐瞪大眼睛:“老这样?你他妈还好意思说?”
“以前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就算一开始不是,没走的话,后来就都是了。老陆对从了他的姑娘出手很大方,你说我们能怎么样。这次要不是姑娘反抗,你知道个屁。”
“什么?”
“你以前一直在外地,对总部情况不了解,不过老陆的助理换得很勤这事儿你可能知道吧。那些姑娘,要么就受不了辞职了;要么升职加薪,去了公司更好的岗位待个一年半载;要么干脆拿笔钱出国读书,每个月还要零用钱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他叹口气:“财务每个月都为这些开销发愁。”
邝明明的表情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是恨铁不成钢呢,还是同情:“人人都有价格,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拒绝诱惑的,你看,杨子意不也回去继续干了?”
“她得了什么好处?”
“工资涨了一倍,下半年让她去和咱们公司有合作的商学院读一个在职的MBA,公司全款学费,私下再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一笔钱吧。”
苏桐无话可说,这一瞬间他简直觉得世事太可笑了,枉自己中国外国厮混多年,多多少少是读了古今圣贤书的人,自诩精明,原来也根本琢磨不透身边的人和事。
邝明明拿过他面前那杯冰咖啡喝了一口,皱起眉头,苏桐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出来。
“你不会专门来跟我说这个的吧,还有啥?”
邝明明很为难地看着他,表情证明苏桐的猜测没错。
“咱们一场兄弟,我还得跟你说一声。”他又停了下来,这还真不像邝明明,他一向雷厉风行。
苏桐沉住气,看着他。邝明明终于轻声说:“陆天明通过猎头和自己的关系网放了话出去,说你品行不端,有暴力倾向,建议业内公司都不要录取你。”
“什么?”
“他本来还想用营销公司上社交媒体搞你的,被杜总顶回去了,说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别做绝了。”
苏桐双手放在麦当劳的塑料桌子台面上,周围人声鼎沸,许多笑声都如同悬在树梢风里的铃铛,无所用心地响个不停,这么吵,有可能他听错了吧。下意识里他想反问一句,但理智告诉他不必了。他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要是当时冲进办公室的时候想到了今天会落到这个下场,他还会冲进去吗?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句话都没说,邝明明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但苏桐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任何情绪,因此邝明明只看到一张很平静的脸,还对他笑笑:“求仁得仁,正常。”接着他就站起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邝明明也站起来:“苏桐,你在北京这个圈子,一时之间,可能不容易出头了。如果我是你的话,建议到外地去发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有翻身的时候。”
苏桐对他笑笑:“有道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对吧?”
他和邝明明一起走出麦当劳,拒绝了邝明明送他一程的提议,目送后者上了保姆车,而后沿着来时的方向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纸箱子,于是又折了回去。纸箱子还在麦当劳的餐桌下面好好放着,他低头从里面翻出一个红色带盖的杯子,把其他东西丢进了垃圾桶。
这个杯子是和叶蓁蓁一起在英国旅行的时候买的,临回程时买茶包送人,买了好些,店员就送了他们两个杯子,说可以在杯上刻字留念。
两种颜色,红和白,都上宽下窄,带盖子,盖子缺一块儿,刚好卡一个精巧的小勺子进去。
叶蓁蓁挑了一个红色的给苏桐,一个白色的给自己。红色的上面刻了四个字:一生之我,白色的也刻了四个字:一生之你。
不得不说这相当文艺青年,相当少女心,不符合苏桐英明神武的形象——至少他希望自己有的形象。但在女朋友的娇嗔面前他完全丧失了斗志,最后不但买了杯子,还接受安排把杯子带去了办公室用。
他很少喝水,每天以咖啡续命,但偶尔喝的时候如果有人在旁边,苏桐还是会很小心地把“一生之我”那几个字藏起来,以免被李可之流嘲讽。
手心里捏着那个杯子,他眯着眼睛,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中顺着通讯录一个一个打电话,打给那些他投了简历,曾经对他表示过欢迎和支持的人。
阳光越来越烈,温度越来越高,每一个电话结束的时候,世界就变热了一点,热得路边林荫中的知了声嘶力竭,热得似乎叫人活不下去。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苏桐就正式失业了一周,而叶蓁蓁因为忙着在创世为生存而努力,整天压力山大,无暇关注男朋友,因此算是变相救了苏桐一条狗命。
他在家里无事可做,只好和手机相依为命,以扫货的姿态在各大视频网站横冲直撞,所有会员都充上了,变着法儿打发时间。
他三餐都靠外卖,足不出户,偶尔摆弄一下邮箱,发几封简历。他从一开始鼻孔朝天直接找同行,到把信息散布给专业对口的猎头,都是肉包子打狗,没有半点回响。事实证明陆天明不是跟他闹着玩的。
这么急着找工作,苏桐倒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他一直没把自己离开万邦的事儿告诉叶蓁蓁。叶蓁蓁每天早出晚归,到家已经累瘫了,居然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苏桐有什么不同。
原则上来说,越开不了口的事儿,越要第一时间开口,跟员工说你上季度业绩没达标所以奖金没了如是,跟创业者说你融资这事儿黄了赶紧另找出路也如是。
这是职业沟通的铁律,但医人者不自医也是铁律。何况苏桐有时候自己都在想,为了这档子破事搭上自己的大好前途,某种程度上还有叶蓁蓁的,值吗?万一叶蓁蓁就觉得百分之百不值呢?万一呢?怎么解释好?怎么安抚好?
何况他内心还有其他顾虑,重重叠叠加起来,变成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喉舌之上,搬挪不动。而日子毫不容情地一天天过,顾虑渐渐变得比较像欺瞒,叫人越来越做不到从容开头,去清清白白交代来龙去脉,于是乎就拖得更久,变得更难开口,整一个恶性循环。
其中有一天叶蓁蓁突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最近怎么都不跟我说工作的事儿了?”
那会儿两人刚亲热完,正在沙发上抱成一团腻着,叶蓁蓁问题一出口苏桐就心里一激灵,想着幸好这话没有在亲热前问,不然心理压力太大,今晚铁定是不举了。
“你不是忙吗?”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卷着叶蓁蓁的头发,轻描淡写地力图镇定。
叶蓁蓁动用她在高佳妮那儿学到的沟通理论,仔细体会和分析了一下这话里的意思,得出结论:苏桐没有抱怨,也没有嘲讽,只是在做客观陈述,因此不需要打爆他的狗头。
她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很有进步,随口又问:“那今年年会的通知下来了没?Spencer说帮我定做礼服啊。”她叹口气,“光那些衣服就不知道花了高姐多少钱。”转个身趴在苏桐身上,两人大眼对小眼,“可是我什么也没帮她做啊。”
苏桐手往下摸着她的背和小蛮腰,觉得手感真好啊:“你救了她的命啊。”
叶蓁蓁瞪他一眼:“这种事儿不带挂嘴边说的。”
“也对,那我觉得你陪着她就是做了很多了。”
叶蓁蓁在他肩窝那里蹭脸,是鼻子痒痒了,又不想拿手上来挠,跟只狗熊似的,长发乱蓬蓬地飞到苏桐鼻子里,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她挠完这两下舒服了,说:“上哪儿不能找个人陪着啊,至于花那么多工夫在我身上嘛?”
苏桐拨浪鼓一般摇头:“什么叫上哪儿都能找个人啊,有你陪着那是多大的福气,千金不换,懂吗?是高姐走运。”
叶蓁蓁“扑哧”一笑,抬起头来看着苏桐:“偏心。”
苏桐毫不犹豫地指出自己的本质:“舔狗,正宗的!!”
叶蓁蓁笑着亲了他一口,心里还惦记着礼服的事儿,从苏桐身上爬下来,站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宝,你看我你看我。”
她穿着小背心、小裤头,在Spencer地狱式的训练之下,什么含胸、骨盆前倾、溜肩膀,统统被打得片甲不留、无影无踪,这会儿挺胸昂首提臀,端的是意气风发:“有没有觉得我比去年这个时候好看多了?”
苏桐身为资深男友,挖得如此明显的坑那是绝不会跳的,当即一口咬定:“都好看,从来没有不好看过。”然后迫不得已继续说谎,“年会好像不搞了吧,今年业绩不好。”
叶蓁蓁失望地叹了口气,一头栽回他身上,喃喃自语:“业绩不好你前段时间又拿了那么大一笔提成回来?”
她说的是苏桐的遣散费,照N+1[10]个月工资计算,加上本来年底才发的项目提成,有大一百多万,对他们来说是挺可观的一笔钱。叶蓁蓁拿到的时候还高兴了好一会儿,觉得婚房可以多买几个平方米,婚宴档次也不妨可以稍微提一提了。
她这一点特别好,尽管跟着高佳妮和郭也进进出出见的都是大人物,听的都是千万亿万的大数目,但她知道那都是别人的,跟自己没关系,也不想要。唯独两个人兢兢业业挣回来的,才是自己的,才踏踏实实能用在生活里面。
苏桐摸着她的头发,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心里叹着气,嘴上却只能说:“说明公司对员工好嘛,藏富于民,不搞虚头巴脑的有道理啊。”
“藏富于民好评!”
“小包子,钱别光存起来啊,我陪你去买包包,买鞋子,今年的限量彩妆来几套暖暖手。”
叶蓁蓁把脸贴在他脖子上,手和脚都搭在苏桐身上,她只要跟苏桐一块儿坐着或者躺着没什么事,就跟只八爪鱼一样黏人,非要挨着,挨一点儿都行,扯都扯不下来。在重庆家里也这样,经常被妈妈数落:“苏桐你看你把她惯得,坐没坐相,睡没睡相。”
听着苏桐叫她去买东西,叶蓁蓁懒洋洋地摇摇头:“不去了,Spencer不准我乱买衣服鞋子,说市面上的东西品位都不行。”她学Spencer吐槽,声调表情都惟妙惟肖,“就说那个F开头的大牌子吧,出一条连体裤,屎黄褐色,上面全是纵横交错的花纹,认识的知道那个是Logo好吧,不认识的呢?这是哪家驱鬼的道士穿的法衣,贴一身鬼画符。”
苏桐对Spencer一无所知,但架不住叶蓁蓁学得地道,听了乐得不行:“牛,说得对。”
叶蓁蓁也乐:“所以嘛,不能买那些,纯浪费钱。”她的小脚丫蹭着苏桐的大脚板,很神往地想着,“还是把钱都攒着,买房子,弄个大浴缸,咱们俩能一起泡澡,再给你阳台上弄个沙袋,早晚练练拳。”她瞅苏桐一眼,“你觉得好不好?”
苏桐能说什么呢,他当然是好好好、对对对,但凡是叶蓁蓁想要的,他什么都可以。
他故意仰起头闭上眼睛,像是要打个小盹儿似的,怕的是叶蓁蓁看到他深深藏起来的纠结。爱情像是小小的圣坛,能给凡人带来小小的安宁,他实在不能亲手去打破那里的平静。
人要是过着不真实的生活,就会陷入特别焦虑的状态,这说的就是苏桐现在的情况。到后来吧,他自己在家里待着,明明只是在手机上玩游戏,听到门响都一哆嗦,感觉像要被捉奸在床,特别难受。
日子不能这样过下去,既然投资行业暂时不受待见,他干脆注册了一圈各种付费的招聘网站,改出来好几个版本的简历,每个网站上都果断选择一键群发,管它金融、投资、教育、快消行业还是互联网。所谓乱枪打鸟,必有一中,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些好话都是为了今天这样的场面准备的。
避开了陆天明的势力范围,找一份工作就算不上挑战了,没几天面试邀约便纷至沓来。苏桐奔出去见了一圈人,靠着彪悍的简历和临场发挥,拿到了一大堆Offer,他挑了半天,最后进了一家初创的儿童英文连锁教育机构当校长。
苏桐选这个公司是有原因的,他之前作为投资方,跟过不少连锁的K12[11]教育机构,对这个领域各方面都相当熟悉,做起来不陌生,但真正在里面管起事儿来,又需要接触大量的运营细节,两下一凑,刚好弥补了他的经验盲区,做起来不算是荒废。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个职位的薪水上限,加上提成、补贴七七八八,刚好和他以前在万邦的每个月基本底薪差不多,还是持续滚进叶蓁蓁管着的家用卡里,可以继续保持自己在挣钱的形象。
他运气不错,一上班就遇到这家公司拿到A轮投资,公司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乐观主义情绪之中。但毕竟根基尚浅,很多规范要么还没来得及立起来,要么是立起来了也执行不了,全靠人制,其直接结果就是苏桐天天忙那些自己从来没忙过的事。从审查公众号推文,到亲自招聘前台小妹,一天八十片鸡毛蒜皮挂在鼻子底下排队,他少处理一点半点都不行,充实圆满到大脑充血。他忙着跟大区总监到处去看店址,看着看着大区总监感觉怎么有点不对,苏桐简历上明明说自己以前做分析员的,怎么对实体店选址的心得一套一套的,各种门儿清。
这么忙了一个多月,有一天苏桐正在办公室跟销售们讲客户行为分析和应对策略,年轻人们听得一脸蒙的时候,突然有个电话进来,他看了一眼,居然是杨子意。
苏桐按掉一次,过了几分钟杨子意继续打,再按再打,还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等培训终于完了,对方还在打,他叹口气,接了。
“苏哥,我是子意。”
“有事儿吗?”
杨子意犹豫了一下:“我能跟你见面说吗?”
“电话里也是一样。”
她很坚持:“我想见面谈,是跟四平有关的事儿。”
苏桐听到这个倒是有点意外:“四平怎么了?你还在跟那个项目吗?”
“是啊,不过遇到了一点问题,苏哥你发个定位给我吧。”
他们约在苏桐新办公室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厅见面。苏桐到的时候杨子意已经坐着了,在看手机。桌子上放了两杯美式,她自己的加糖加奶,苏桐的什么都没有,而且尝一口就知道,里面有双倍的Espresso(意式浓缩咖啡),非常浓烈,是他向来喝咖啡的习惯。
姑娘瘦了不少,巴掌大的脸,露在袖子外的两条手臂纤细如柴,裹着一条黑白横条纹的连衣裙都没有半点膨胀感,整体而言弱不禁风。
她放在旁边的包从Coach换成了Celine,想必是加了一倍薪水的结果。型号倒还是那么大,沉甸甸的,包面上的提手和拉链构成一个咧嘴弯眉的笑脸,苏桐总觉得好像和叶蓁蓁在哪里看过。
他不叙寒温,拉开椅子,还没坐稳就单刀直入:“王建平怎么了?”
杨子意微微一惊,把手机放下,紧张地说:“苏哥,你来了。”
“嗯。”
她双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咖啡杯,抬眼想要看苏桐又垂下去,沉默了一下决定还是直接回答问题:“四平那个项目最后一轮评审没有过。”
“什么时候出的结果?”
“上礼拜。”
苏桐觉得奇怪:“耗那么久?他们要的钱不多啊?”
“是不多,但公司内部评审几轮分歧都比较大,新型的健身方式在国内肯定有市场,但市场潜力有多大,要培育多久才能有结果,就谁都说不好。你知道做实体连锁对资金的要求是持续增长的,风险比收益明显,第一轮投资肯定属于蹚雷。”
苏桐想了一下:“也跟超新星最近的事儿有关吧。”
超新星是一家少儿音乐教育的连锁机构,主攻西洋乐器。三年前创始人用自有资金一口气开了三十多家店,全部在一线城市的中心商圈,聘请高等音乐学院的名师背书,明星代言,走的是服务高净值人群下一代的高端路线,一时间客似云来,风头无两。
三年内超新星拿了两轮风投,第一轮后快速扩张到七百三十多家店,学员超过三万人,估值二十六个亿。万邦是第二轮主投,真金白银砸了好几个亿进去,主要是看中少儿音乐学习的连续性会带来高客单价,以及切入娱乐产业的天然属性。
一开始超新星不负众望,但开到一千两百家之后,庞大的运营现金流就成了达摩克利斯之剑。就在上个月,超新星老板不告而别,留下数百家供应商上门讨欠款,上万员工未结算工资,媒体再度蜂拥而至,但原因与三年前有天壤之别。
万邦吃了一个闷亏,虽然说不至于伤筋动骨,但这一单跟LP就不好交代了。
投不投四平本来还没有定论,突然一下就风向变了,谁都不敢再说这个项目有前景,于是这事儿干脆利落地就没成。
不过归根到底,苏桐不明白的是:“你为这事儿找我?”言下之意很明白,跟老子没关系了啊。
杨子意一直没敢跟他正眼对视,这会儿也是半垂着眼看自己的咖啡,期期艾艾刚要说话,冷不防被苏桐吼了一声:“你,抬眼跟人说话,不要跟个小媳妇似的,这样子怎么镇得住客户?”
杨子意急忙抬起头来,坐直了,说:“你走了之后,一直没人来接你的位置,邝总自己管着,所以这个项目我就一直跟下来了。每轮评审我都给了王总一些建议,他们觉得也有道理,很多都采用了。被否了之后他来找我,请我当他们的顾问继续去融资,说他们请的FA[12]没有那么靠谱。”
“然后呢?”
“我没有这个资格当他们的投资顾问,之前给他的建议,很多都是从你这儿问过去的,再说我还在万邦工作,更不可能了。”
“所以你就想到我了?”苏桐忍了一下,没按捺住一股无名火,“怕我走投无路,给我找点活儿干?”
杨子意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她眉尖垂下,抿出一丝苦笑,低声说:“苏哥,我对不起你,但我没办法。”慌慌张张又向旁边看了一眼,像怕给其他人看到自己的窘迫似的,重复了一句,“我真的是没办法。”杨子意嘴角颤抖,眼看要哭出来,但又强忍着,眼睛里变得雾蒙蒙的,一点神采也没有。
苏桐心里涌起一阵悔意,赶紧改口:“行了行了,这事不怪你,跟你没关系。”
结果杨子意的情绪马上就爆发了:“苏哥,就怪我,不是我,你在万邦肯定发展得特别好,搞成这样都怪我。我本来是想辞职的,我看到陆天明就想吐,可是我需要这份工作,我要养家,我家里,妈妈还病着,我——我是真的没办法。”
她死命握着那个Celine的包,手背都变白了,身子窝下去,蜷在椅子上,努力压抑着想哭的冲动,眼泪一颗一颗沁出眼角,黏稠闪亮,裹着粉底、眼影、睫毛膏一路往下滚。苏桐顿时就慌了手脚,张皇无措之间瞧见桌子上的纸巾,灵机一动,赶紧抽起几张塞过去,同时塞过去的还有一番经典直男式的、单调的安慰:“别哭了,别哭了。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别哭了啊。”
杨子意用了好一番工夫才稳住情绪,虽然没哭出声,脸上妆还是花了一小半,口红被纸巾擦淡了,嘴唇上斑驳着,显得很憔悴。她抓着苏桐不停塞过来的一大把纸巾,勉强微笑了一下:“你平时就这样哄女朋友吗?”
苏桐摇摇头:“我女朋友这样哄我。”
杨子意看他一眼。
“我们家要哭也是我哭,我家叶小姐整治起我来气吞万里如虎,从不掉眼泪。”寥寥两句话,言语里都是爱。
杨子意把眼泪擦干了,很努力地清了清嗓子,迅速把话题回归到四平那个项目上:“总之,四平真的是很需要有经验的顾问帮他们找资金,而且收费还得合理,不然可能很快要撑不下去了。我想着就先来问问你,再跟王总说。”
在谈到正事的时候,她比较勇敢和坚持:“苏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顿了顿,小声加了一句:“看在王总不容易的分上。”
“创业都不容易,选了这条路就得走到黑,我能帮他什么呢?”
杨子意似乎知道苏桐会这么说,毕竟他以前常常就这样教育下属:“不要对项目情绪化,刚出了车祸就爬着来做路演,也不代表他的项目是个好项目。”
她有备而来:“王总还在力与美上班的时候就在大凉山那边开了好几家慈善性质的少年体校,专门培养十七八岁没工作的孩子当健身教练,有好几百人,包食宿学费,包工作,这些年帮了很多人。现在‘速9’虽然没挣钱,但那边学校的运营费用一分钱没少,全是王总自己掏腰包垫的,我猜他也快没钱了。”她诚挚地看着苏桐,“要是公司做不下去,那些依靠着他才有未来的孩子,也就完了。”她一点都不肯放弃,“苏哥,我真的觉得这个项目有前途,但王总也是真不懂资本运作,他是个大刀阔斧干实事的人,你帮帮他。”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也算是很了解苏桐的,苏桐威武不能屈,却往往会对需要帮助的人心软。
果然听完这一番话,苏桐就犹豫了起来,口气也软了:“行吧,我直接去找他聊聊。”
杨子意眼睛一亮,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U盘,推到苏桐面前:“这是四平全部的融资资料,我问过王总,他说可以给你,你先看看。”
苏桐点点头,抓过U盘揣兜里:“那就这样,我还有事,先走了。”
杨子意“嗯”了一声,目送他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到门口,忽然见他一扭身又走回到她面前。杨子意心里一跳,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苏桐看着她,眼神很悲悯:“你这段时间也不容易吧?想开一点,多吃一点,你看你实在太瘦了,这样对身体不好,知道吗?”
说完他就又走了,都没给杨子意反应的时间,这一次走得很彻底,留下女孩子在自己座位上坐着呆若木鸡,手心一直覆盖在咖啡杯上,感受着滚烫的咖啡一点一点变冷。
突然手机“嘀嘀”响起,是闹钟的声音,杨子意迟钝地听了很久,伸手按掉,而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小盒,盒子里散放着一些药片,她拈起两颗放进嘴里,用咖啡把它们冲了下去。
苏桐没有看到这一幕,如果他看到的话,也许就会知道为什么杨子意在短短几个月内变得这么瘦,这么憔悴。铺天盖地的焦虑、恐惧、抑郁,交织成一张铁丝网,紧紧箍住她,让她透不过气来。她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合上眼就像堕落到了地狱里,讽刺的是,那个在地狱里狞笑着等待她的恶魔,白天就坐在她身后十米远的办公室中,道貌岸然地与人谈业务、谈天论地,在她面前也一样如此,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不值得在乎。她没有勇气摆脱这些,也没有资格——一个人想要过得好一点,还让身边亲爱的人也过得好一点,有时候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在那些黑夜里,唯一能给她带来安慰的,是苏桐破门而入那一瞬间的样子,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出现,如同救世主从天而降,勇敢、强悍、一往无前。
在他的身边入睡,应该就不会怕屋顶突然倒下来。
他搭上自己的前途,当了她的英雄。
尽管她觉得自己简直不配。
如果说以前的杨子意对苏桐仰慕,还是出于涉世未深的女孩天真的情愫,那么在陆天明这件事发生之后,就变成了更深切、更沉重的感情,和其他一切不如意间隔开来,像一把雕刀,随着天长日久,在她心目中一点一点凿出了理想爱人的形象:长着苏桐的脸,有着他独特的凝视人的方式,还会有满腔毫无瑕疵的对她的爱。
苏桐出了咖啡厅,在门外就拨通了王建平的电话,对方听到他的声音,喜出望外:“苏总?”
他单刀直入:“万邦那边黄了吗?”
王建平静了一下,干笑几声:“是啊,你也知道了。”
“杨子意告诉我的,说你们想找她做投资顾问,她在万邦可能不方便,你觉得我行不行?”
明明是人家求他,但话里给够了王建平面子,这是苏桐周到的地方。王建平没听完就“哎呀”了一声:“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求之不得。”
择日不如撞日,王建平立刻就把公司地址发了过来。苏桐正要去路边打车,突然叶蓁蓁的电话打了进来,苏桐吓掉半条命,定神一想自己并没有死宅在家,形象是安全的,于是又多了一点自信,赶紧接起来:“小包子。”
那边响遏行云,急如星火:“宝!江湖救急!”
“怎么了这是,你在哪儿啊?”
“洗手间。”
“是没纸了吗,要我送吗?”
叶蓁蓁气不打一处来:“我在创世的洗手间!我跟你说,刚才我又跟着我的经理去开项目会了,本来没我什么事,我就是去瞎听的,跟前几天一样啊,结果今天郭叔在,郭也你记得吧?他们在说一个什么什么顶层设计什么什么子战略,我听都听不懂,但他突然要问我的意见!等一下Coffee break(茶歇)完了就要说!”
她的声音继续往高八度飙升:“我没有意见怎么办啊,啊啊啊,我能不能就上去说我没有意见啊?”
苏桐赶紧制止她:“冷静冷静,你要这么喊,一会儿都不用上台了,大家全都知道你没意见了。”
一句话马上打到了叶蓁蓁的七寸,“啊”还是继续“啊”,但音量一下子降下来了,降得还挺突兀的,很有喜剧效果。
苏桐忍住笑,他对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非常清楚,叶蓁蓁说的江湖救急是啥意思都不用问:“你赶紧的,那是个啥项目介绍一下。”
“我有资料!还有会上的PPT,我全拍照了。”
“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表现得太过认真,人家才会想要听你的意见?”
“我错了,我明天开会的时候直接趴桌子上睡着……你还笑!”
苏桐赶紧忍住:“行行行,不笑,你现在赶紧挂电话,资料全都发给我,休息时间多久?”
“十五分钟,现在还有十二分钟。”
“我五到七分钟之后给你打电话,你趁这个时间拉一下粑粑,可以轻装上场。”
叶蓁蓁在那边气急败坏喷口水:“不要你管我粑粑的事!”
苏桐笑着挂了电话,随即微信震个不停,资料很快就全都发过来了,他在路边找了个方便的地方,就地开始帮女朋友当狗头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