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及其战争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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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西莫的指责

《兵法》的评论者们不以为然地指出,在对话进行过程中,首要参与者法布里齐奥没有遭遇来自其他参与者的公开挑战。评论者们以平等交流的民主方式理解对话,认为对话看来对其他参与者不公平。但法布里齐奥是一位在兵法方面技艺高超的专家,年轻人理应听他的。我们注意到,他刚被招待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这时去质疑他的假定、败坏他的胃口会显得粗鲁。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位警醒的读者必须接受那些假定。马基雅维利没有提供关于各种意见的平等论战,而是留给读者去选择。事实上,他有一个统摄性的主题(thesis),即在兵法上模仿古人;还有一个更隐蔽的对位(counterpoint),即超越古人。

尽管如此,在前两卷中跟法布里齐奥对话的科西莫,承诺将“不揣冒昧”(samza rispetto,《兵法》卷一,页331)地问他问题。马基雅维利叙述这场对话时,科西莫已经去世,所以,贝尔泰利(Sergio Bertelli)认为,《兵法》对话发生的时间是1516年9月——因为那时法布里齐奥正处于《努瓦永条约》(Treaty of Noyon)签订后的闲暇中,而马基雅维利叙述这场对话的时间,则是在1519年科西莫去世之后。马基雅维利以对科西莫深情的悼念开始卷一,相信人们绝不会怀疑这样的赞颂是“谄媚奉承”:好像从来没有人去谄媚奉承一个死去的年轻人。科西莫干预对话的次数——卷一33次,卷二16次,卷三3次,暗示科西莫在对话中的重要性。他比法布里齐奥更接近马基雅维利。谈话开始时,科西莫为他祖父作了一次申辩,以回应法布里齐奥的指责,后者指责科西莫的祖父在文雅之事上模仿古人。科西莫问法布里齐奥想介绍的与古人相似的东西是什么,得到的回答,就是我们已讨论过的公民人文主义的各条原则。随后,科西莫开始询问法布里齐奥的技艺。

科西莫问:出于什么原因,你一方面谴责行为不像古人的那些人,另一方面,在你擅长的战争领域,却不见你用过任何古代手段?《兵法》卷一,页333;参Gennaro Sasso,《马基雅维利的政治思想》,前揭,页586。科西莫的意思很明显,法布里齐奥作为一名雇佣军首领,与古人的实践(但不是迦太基人的实践,法布里齐奥马上会提到他们)正相对立。“你的技艺”指法布里齐奥据称投身其中的实践的技能(skill),是苏格拉底意义上的技艺,我们会将其称为专业(profession)。J.G.A.Pocoko,《马基雅维利时刻》(The Machiavellian Moment),Princeton, 1975,页199。[译注]中译本参冯克利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法布里齐奥这么回答科西莫的“指责”:他没有找到机会以表明他作的“准备”,从而使军队回归古代法则。也许这场对话就是那个机会,但对话由科西莫发起并由马基雅维利记录。法布里齐奥无力地补充道,比起那些胡须半白、惯常是战争之敌的老人(他们没有看到“坏风尚”是当今忽视兵法的原因),年轻人更容易相信他。他没有说马基雅维利在前言中提到的“恶劣看法”挡了军事改革的道。我们看到,兵法受限于必须等待使用机会并尊重人性。他无法仅凭自己的能力使自己得到举荐和任用。

接下来,科西莫的指责突然变成法布里齐奥的自责,后者试图找一个更深的借口。法布里齐奥说,“我的技艺”是一门人们靠此无法每时每刻都诚实生活的技艺——古今皆然,除非由一个共和国或王国去用(《兵法》卷一,页334)。一个好人(uomo buono)绝不会将兵法当作他的特技(per sua particulare arte)去实习,因为兵法要求他变得贪婪、欺诈、暴烈,这些品性必然使他不善。而且他不可能被塑造成别的样子,因为兵法在和平时期无利可图;所以,他要么在战争期间大发横财,要么策动破坏和平。因此,兵法真的是受雇的技艺,是“混钱”的技艺(arte del soldo)。战争中不可能有职业献身精神,因为战争让专于其道的人变得邪恶,他不再致力于他的主顾(client),而只致力于自身的维持与扩张。如果他用兵法服务于一个“制度良好的共和国或王国”(《兵法》卷一,页337;比较卷一,页334),该技艺的道德污点就被一扫而光,但确切来讲,一个制度良好的城邦不会允许战争专家将这一行干到底,这类城邦会要求他重归“他(和平时期)的技艺”来养活自己。我们必须将庞培(Pompey)和恺撒,跟早期罗马共和国的将领比如西庇阿(Scipio)和马尔克鲁斯(Marcellus)区分开来——前者是兵法方面的能人(valenti),而后者是能人兼好人。

法布里齐奥欣赏的古人就到此为止了!他们被分为应该被模仿的人与不应该被模仿的人。法布里齐奥模糊地意识到苏格拉底式战争技艺的深刻潜力,但他无法对之作改进。他自己作为一个道德之人,欲使兵法变得道德;而且他似乎认为,仅凭他的愿望就可以达成这点。他为自己没有模仿古人而向科西莫作的个人申辩,转变成对所有致力于兵法的人(包括他自己)的指责;这一专业被视为一种买卖。但接下来,当代雇佣兵的放荡行为也得到了开脱,因为在没有制度良好的城邦的情况下,他们被迫这么做。法布里齐奥最后变得自相矛盾。他一开始说战争技艺是“我的技艺”,最后却否认这一说法(《兵法》卷一,页334、342),并宣称“我的技艺”是治理和保卫我的下属。战争技艺似乎受限于且受制于政治技艺。法布里齐奥想要适当程度地(debiti mezzi,《兵法》卷一,页332)引进的公民人文主义,现在看来成了采纳兵法的必要条件。那么,假设战争与政治分离,写一本关于兵法的专著将有何意义?法布里齐奥欲使兵法与诚实相容,似乎再次代表了他那个时代半心半意的人文主义者,且更深地反映了古代德性的问题和悖论。我们绝不能认为马基雅维利分有法布里齐奥的困惑,而需要考虑,他解决这一困难的方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