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史研究》文选:史学理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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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疏通知远”

白寿彝

《礼记·经解》:“疏通知远,《书》教也。”实际上,“疏通知远”是先秦人运用历史知识的一种表现形式,并不仅仅限于《书》。所谓“疏通知远”,可以包含两个意思。一个是依据自己的历史知识,观察当前的历史动向;又一个是依据自己的历史知识,提出自己对未来的想法。

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见《论语·季氏》。孔子的这段话,表示他对当时历史动向的看法。他认为,当时的形势是越来越坏,是天下无道的时期。所谓“无道”“有道”,这就是一种历史比较。他的看法不一定符合客观实际,但总是按着他对历史的理解来立论的。“天下”的概念,在宗周时期就已经有了,但春秋以后,这个概念逐渐鲜明起来。“天下”是一个历史概念,是不断发展的,但总是指一定时期内人们视野所能达到的广大地区。孔子论“有道”和“无道”,是就“天下”而言,也反映孔子观察当时形势的广阔眼界。

孔子见到局势在变,但他看不到局势还要变下去,而是希望它变回来。所以他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见《论语·雍也》。“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见《论语·阳货》。当然,这也是他的历史理想,但这个理想因不符合于历史发展中的现实,落空了。但他重视“天子”,这不只在后来的儒家思想中,而且在后来的墨家和法家的思想中都得到发展。

墨子目击当时的战乱,认为对任何国家来说,打仗是没有出路的。挨打的国家受害,打别人的国家也不利。他援引史事,指出即使战胜,也可能亡国:

古者吴阖闾教七年,奉甲执兵,奔三百里而舍焉。次注林,出于冥隘之径,战于柏举,中楚国而朝宋与及鲁。至夫差之身,北而攻齐,舍于汶上,战于艾陵,大败齐人而葆之大山。东而攻越,济三江五湖,而葆之会稽。九夷之国莫不宾服。于是退不能赏孤,施舍群萌,自恃其力,伐其功,誉其智,怠于教,遂筑姑苏之台,七年不成。及若此,则吴有离罢之心。越王勾践视吴上下不相得,收其众以复其雠。入北郭,徙大内,围王宫,而吴国以亡。

昔者晋有六将军,而智伯莫为强焉。计其土地之博、人徒之众,欲以抗诸侯以为英名攻战之速,故差论其爪牙之士,皆(比)列其舟车之众,以攻中行氏而有之。以其谋为既已足矣,又攻兹范氏而大败之。并三家以为一家而不止,又围赵襄子于晋阳。及若此,则韩魏亦相从而谋曰:“古者有语,唇亡则齿寒。赵氏朝亡,我夕从之。赵氏夕亡,我朝从之。诗曰:鱼水不务,陆将何及乎?是以三主之君一心戮力,辟门除道奉甲兴士,韩魏自外,赵氏自内,击智伯,大败之。”见《墨子·非攻中》。

墨子所举两例,不足以充分说明夫差和智伯在战争上的胜利是他们亡国的唯一原因,但可以说明战胜不是强国的唯一因素。墨子又说:“计其所自胜,无所可用也。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今以三里之城、五里之郭,攻此不用锐,且无杀而徒得,此然也。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且可得也。”见《墨子·非攻中》。这可见当时战争中,城郭争夺的激烈,也可见墨子对这种情况的深切关怀。

面对这种战乱的情况,应该怎么办?墨子对历史前途的理想,一是要兼爱,又一是上同。这样,战乱可以终止了,社会可以以新面貌出现。他论述兼爱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说: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子弟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慈不孝亡有,犹有盗贼乎?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见《墨子·兼爱上》。

他论述上同的想法说:

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正长既已具,天子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意若闻善而不善,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弗能是,上之所非弗能非。上有过弗规谏,下有善弗傍荐。下比不能上同者,此上之所罚而百姓所毁也。”见《墨子·尚同上》。

墨子的兼爱思想,反映了人们在长期战乱中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但这种理想是寄托在人们的善良愿望上,墨子没有提出来如何实现这种理想的客观条件。而且兼爱是对所有的人说的,这就是超阶级的不现实的想法。后来历史的发展证明,只有被统治者有爱统治者的义务,他们并没有被爱的权利。墨子的上同思想是要求有一个圣王天子和层层的贤政长来进行治理。但掌握政权的各级人物,很难就是圣贤。当他们当权的时候,要求人民于“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这只能是培育君主专制的温床。历史证明,墨子的主张,后来是实现了一半的,但因为另外的一半被抛弃了,实现了的这一半也就变了质。

战国时期主张变法的人物,大致是法家人物。他们都更敏感地看到世局的变。他们不相信世局会变回来,而相信会变下去。他们具体的做法上不必一致,但认为采取行政手段适应历史趋势是一致的,而且事实上也起了推动历史发展的一定的作用。

商鞅认为,历史是不断发展的,应该看清历史的趋势,采取果断的措施,这里可以看看《商君书》里所保留的有关议论。《商君书·开塞》把历史分为上世、中世和下世。上世是“天地设而民生”的时代,“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亲亲而爱私”。这说的是原始的以血缘关系组织起来的社会。中世是“上贤而悦仁”的时代,“仁者以爱利为务,而贤者以相出为道”。这个仁者的爱,比“亲亲而爱私”的爱要恢廓得多。“出”:依《释名》训“推”,“推而前也”。这是说扩大私爱而推选贤者来主事,这个贤者“立中正,设无私”,还是社会公仆的性质。这说的是原始社会的晚期。下世是“贵贵而尊官”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作为土地货财男女之分。分定而无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设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君,则上贤废而贵贵立矣。”这说的是进入阶级社会的时代,私有财产出现了,国家建立了,君主、职官和禁令也都有了。依商鞅所论,社会系由低级向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的阶段性发展。这不免有理想化的成分,但已触到历史发展的真实的边缘,这在先秦诸子中是很难得的。但根据这种看法,对当时历史发展的趋势,显然认为是沿着下世“贵贵而尊官”的途径发展下去的。他在秦变法的措施中,奖励耕战、严明赏罚,提高统治者的权威,都是跟他的历史观点有密切联系的。历史证明,他的变法是有成效的。当时的秦国是以强国为务,还没有统一天下的想法,所以商君的思想里似乎也还没有一个更远的社会理想。但实际上,他在政治上的措施,是有利于秦向封建社会过渡的。

商鞅以后,有赵武灵王,有孟子和荀子,有李斯和韩非,都运用了历史知识观察当前和未来的重大问题。

赵武灵王于公元前307年决定胡服以便骑射。他的想法遭到宗室和大臣们的反对。赵武灵王说:“今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与齐、中山同之,而无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党,东有燕、东胡之境,西有楼烦、秦、韩之边,而无骑射之备。故寡人且聚舟楫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变服骑射,以备其参胡、楼烦、秦、韩之边。”这是从边境的形势上说明胡服的需要。接着,赵武灵王就回顾赵国的历史说:“昔者简主不塞晋阳以及上党,而襄王兼戎取代,以攘诸胡,此愚知之所明也。先时,中山负齐强兵,侵掠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鄗,非社稷之神灵,即鄗几不守。先王忿之,其怨未能报也。”见《战国策·赵二》。这是从历史上看先王的做法和意志,胡服是可以的。接着,他就说:“今骑射之服,近可以备上党之形,远可以报中山之怨。”此外,赵武灵王还一再申述变服的历史依据说:“三代不同服而王,五伯不同教而政。……故势与俗化,而礼与变俱,圣人之道也。”“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三王,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礼世不必一其道,便国不必法古。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礼而灭。然则反古未可非,而循礼未足多也。”见《战国策·赵二》。民族性的服装是一种民族形式,改变民族性的服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古代更是如此。赵武灵王坚决要胡服,这固然是关系到当时赵国军备和立国的问题,但还是一个历史看法的问题。宗室大臣的反对,主要是以维护历史传统为重要的理由,而赵武灵王对他们的答复,也主要是从历史上做了回答。胡服以后,赵国取得了军事上的一系列胜利,这当然不只是胡服一事的成效,但是胡服所体现的是适应历史发展的精神所取得的成效。

孟子对于当时的历史趋向,是有一个明确的看法的,对于未来社会也有他的理想。梁襄王曾问过他:“天下恶乎定?”孟子答:“定于一。”又问:“孰能一之?”答:“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见《孟子·梁惠王上》。这两句答词只十一个字,是孟子对于战国局势的论纲。他认为:战国终要归于一统,而这个历史任务只有“不嗜杀人者”才能担负起来。他并不对杀人一概反对,他还说过:“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见《孟子·梁惠王下》。在他的话里,“嗜”字很重要:杀人不是不可以,“嗜杀人”就不行了。他说:“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见《孟子·离娄上》。这话跟商鞅的耕战政策正好针锋相对。从战国的结局看,商鞅的想法是有效果的。从更远的历史看,孟子的话倒是说对了。秦始皇灭六国,并不能使天下“定于一”,而能“定于一”者应该说是“不嗜杀人者”的刘邦和他的伙伴。

但如何结束战国的局面,孟子认为应顺行王政。行了王政,就可以无敌于天下。他说:“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见《孟子·公孙丑上》。孟子在这里,没有提到军事上的需要,但他也并不完全反对打仗。孟子说: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见《孟子·梁惠王下》。

这可见,孟子也主张可以打仗,但必须是吊民伐罪的义师,以攻城略地为目的的打仗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当然,孟子的这种说法,在战国时期是不现实的。

孟子不断地强调王政。所谓王政,就是他对历史前途的设想。他曾说过这样一个蓝图: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见《孟子·梁惠王上》。

这个蓝图,就是封建社会里的小农经济,其特点是占有一小块土地的一家一户的个体生产。这个设想是符合当时历史发展的,秦汉以后容纳了广大劳动力的就是这种生产结构。

荀子结合历史,把国分为三个类型。第一个类型是可以王天下的国,这是“挈国以呼礼义而无以害之”,“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都不干的。汤武是这一类型的代表人物。“汤以亳,武王以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汤武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荀子答:“无它故焉,以济义矣。是所谓义立而王也。”第二个类型是“刑赏已诺,信乎天下矣,臣下晓然皆知其可要也。政令已陈,虽睹利败,不欺其民;约结已定,虽睹利败,不欺其与。”五伯是这一类型的代表。“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是皆僻陋之国也,威动天下,强殆中国。”为什么?“无它故焉,略信也,是所谓信立而霸也。”第三种类型,是“挈国以呼功利,不务张其义,齐其信,唯利之求,内则不惮诈其民而求小利焉,外则不惮诈其与而求大利焉,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以致“臣下百姓莫不以诈心待其上矣,上诈其下,下诈其上”。如是则“敌国轻之,与国疑之,权谋日行,而国不免危削,綦之而亡。”齐闵公与薛公是这一类型的代表。他们之强,“南足以破楚,西足以诎秦,北足以败燕,中足以举宋。及以燕赵起而攻之,若振槁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戮”。这又是为什么?答复:“是无他故焉,唯其不由礼义而由权谋也。”以上见《荀子·王霸》。

“义”,是孟子所曾经强调的。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孟子·告子上》把仁义都说成是先天所具有。荀子这里所说的“义”,似指人们应得的利益和应承担的责任,跟孟子所说的“义”,是有区别的。荀子经常说礼,又曾合称“礼义”。礼比义要具体些,指的是君臣、父子、兄弟、夫妻以及国与国之间应分别遵循的活动规范。荀子又说法,法比礼更具体,是有强制性的国家的决定。礼、义、法在荀子的社会思想中,是互相依存的,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在法家那里,大大发展了法,就把礼义抛弃了。“仁”的思想,孔子也提过。孔子的学生子贡问政,孔子答复:“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问:“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孔子说:“去兵。”又问:“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答复是:“去食。”但没有饭吃怎么得了。孔子的解释是:“民无信不立。”以上见《论语·颜渊》。这是说,没有信,就没有立国的可能,什么都谈不到了。但孔子说的简单,荀子对这个思想有所发展。

荀子曾到过秦国,对秦国的政治,有三段评论。一段评论是荀子答复应侯的话,应侯问荀子:“入秦何见?”荀子说:

其固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间,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是所见也。故曰: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秦类之矣。虽然,则有其諰矣;兼是数具者而尽有之,然而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是何也?则其殆无儒邪!故曰: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见《荀子·强国》。

按照这段话来说,秦国似可归于第二类型的国,在信字上已颇有成就,但“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不及远矣”。县,悬也。“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即是以第一类型的标准去衡量,这是秦所做不到的。

荀子论秦的另外一段话,是说:

秦人其生民也狭厄,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厄,忸之以庆赏,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厄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有遇之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兼是数国者,皆干赏蹈利之兵也,佣徒鬻卖之道也,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诸侯有能微妙之以节,则作而兼殆之耳!《荀子·议兵》。

按这一段话所说,秦国的锐士还敌不过齐桓、晋文的节制,似乎秦在第二类型里也排不上一个正当的位置,并且还不是没有亡国的危险。

荀子还有一段话,说秦“威强乎汤武,广大乎舜禹”,而“忧患不可胜校也,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他提出秦应“节威反文,案用夫端诚信全之君子治天下焉,因与之参国政,正是非,治曲直,听咸阳,顺者错之,不顺者而后诛之”。若能这样,“兵不复出于塞外而令行于天下矣”。他说:“假今之世,益地不如益信之务也。”《荀子·强国》。可以说,荀子认为,秦在立信上还很不够,秦的历史地位只可列在第二类型和第三类型之间。荀子对秦的历史前途的看法,实际上也是对战国的历史前途的看法。在这个问题的基本观点上,荀子是跟孟子相近的,但荀子更具体些,更有一些分析。秦的历史前途,跟荀子的观察实际上并没有很大的距离。

李斯和韩非是同学,都是荀子的学生。他们都离开儒家而进入法家。李斯是上蔡人。秦王政时,李斯在秦为客卿。秦王下逐客令,李斯也列在被逐者中。李斯上书陈述逐客之失策。书中说: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见《史记·李斯列传》。

这一段话回顾秦穆公、孝公、惠王、昭王任用客卿的历史,指出这是使秦国逐步强大的历史。这都是当时的实际情况。秦在任用大臣的方面,信任客卿,使他们得以施展所长,这是秦得以不断打击本国的陈旧势力使国力不断上升的重要措施。书中的这一段话指出秦国政治史上的特点和在任用客卿方面的成就,这是富有说服力的。接着,书中又从另外一个方面说: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这指出秦王对外来的色乐珍宝特别欣赏并享受,反问秦王为什么在用人上要“非秦者去,为客者逐”。这说的也是历史,是当前的历史,是使秦王无以自解的历史。最后,书中作出结论说: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采纳了李斯的话,撤回了逐客令,恢复了李斯的官职,照旧任用客卿。李斯的《谏逐客书》是一篇著名的政治文献,它的特点就在于把历史和现实结合起来,既使人信服,也取得了客观的效果。

韩非是先秦法家的集大成者。法家原有三派,商鞅变法,慎到讲势,申不害言术。韩非肯定了他们的思想,并结合历史而加以发展,总结为处势、抱法、任术。

韩非所论势,就是政权。他从历史上证明,势的政治影响远非个人的贤智可比。他以孔子为例,说:

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为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国,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势诚易以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顾为君。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尼。见《韩非子·五蠹》。

并从而断言:“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乘必胜之势,而曰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数也。”见《韩非子·五蠹》。这所谓学者是指儒家,也可以包括墨家。儒墨都希望王者和仁义备于一人之身,韩非则指出“此必不得”,而权势比仁义更现实、更重要。

但韩非并不完全同意慎到对于势的看法。慎到说:

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螾螘同矣,则失其所乘也。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夫弩弱而矢高者,激于风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于众也。尧教于隶属而民不听,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则行,禁则止。由此观之,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缶贤者也。见《韩非子·难势》。

对于慎到所说势的权威性,韩非是同意的,但把这种权威性说成是绝对的,韩非是不同意的。他引尧、舜、桀、纣为例,指出势可以使天下大治,也可以使天下大乱。他说:

飞龙乘云,腾蛇游雾,吾不以龙蛇为不托于云雾之势也。虽然,夫释贤而专任势,足以为治乎?则吾未得见也。夫有云雾之势而能乘游之者,龙蛇之材美之也。今云盛而螾弗能乘也,雾浓而螘不能游也,夫有盛云浓雾之势而不能乘游者,螾螘之材薄也。今桀纣南面而王天下,以天子之威为之云雾,而天下不免乎大乱者,桀纣之材薄也。且其人以尧之势以治天下也,其势何以异桀之势也,乱天下者也。

夫势者,便治而利乱者也。故《周书》曰:“毋为虎傅翼,将飞入邑,择人而食之。”夫乘不肖人于势,是为虎傅翼也。桀纣得乘四行者,南面之威为之翼也。使桀纣为匹夫,未始行一而身在刑戮矣。势者,养虎狼之心而成暴乱之事者也,此天下之大患也。势之于治乱,本末有位也,而语专言势之足以治天下者,则其智之所至者浅矣。见《韩非子·难势》。

他又以御为喻,说“使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而日取千里”。车马都是一样,但效果相差很远。如果把国比作车,把势比作马,把号令比作辔,把刑罚比作鞭子,“使尧舜御之则天下治,桀纣御之则天下乱”。见《韩非子·难势》。他认为,问题在于有了权势之后,如何发号令,施刑罚,这里就有一个任术和施法的问题。

韩非论法的重要,说:“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见《韩非子·有度》。他引用荆齐燕魏的史事来证成其说。荆庄王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但同样是庄王时的人民社稷,荆却亡了国。齐桓公并国三十,开地三千,但同样是桓公时的人民社稷,齐却亡了国。燕襄王“以河为境,以蓟为国,袭涿、方城,残齐、平中山”,但同样是襄王时的人民社稷,燕却亡了国。魏安釐王攻燕救赵,取地河东,攻尽陶、魏之地。加兵于齐,私平陆之都,攻韩拔管,胜于淇下;睢阳之事,荆军老而走。蔡召陵之事,荆军破,兵四布于天下,威行于冠带之国,但安釐王死魏也亡了国。为什么这四个国的历史有这样大的变化?韩非指出,关键在于是否“奉公法,去私曲”。见《韩非子·有度》。

韩非很重视法术之不可偏废。他指出申不害虽使韩昭侯用术,但因“晋之故法未息,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这就使奸臣得以投机取巧,上下其手,使韩虽有申不害的辅佐,仍长期不能成为霸主。他又指出“公孙鞅之治秦也,设告相坐而责其实,连什伍而同其罪,赏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逐敌危而不却,故其国富而兵强”,但因无术以防臣下之奸,秦的富强也只好过了人臣。秦孝公和商鞅死后,秦法未败,但“张仪以秦殉韩魏”,后来“甘茂以秦殉周”,再后来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五年而秦不益一尺之地,乃成其陶邑之封”,应侯“攻韩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此以后,在秦用事者都是应、穰之类的人,“故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原因就是由于“主无术以知奸也”。见《韩非子·定法》。

韩非又强调了智法之人跟当途之人的尖锐矛盾,甚至于说:“智法之士与当途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所谓智法之士,是指智术之士和能法之士。智术之士是“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是“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见《韩非子·孤愤》。人主能否辨识智法之士与当途之人的特点,能否杜绝当途之人的奸,任用智法之士的长,这是人主之任术活动中最重要的问题。而智法之士与当途之人之间的尖锐矛盾,也正是战国末年新旧势力、新旧阶级斗争激化的一种表现形式。韩非抓住了这一点给予极大的重视,这是他对于他那个时代之历史觉醒的认识。

对于历史知识的运用,发展到了韩非,取得了更为现实的意义。他的一套学说,取证于历史的素材,实际上为秦汉以后的封建专制主义提供了思想的武器。秦实行了商鞅之法以来,以至韩非的法家思想,因而建立了第一个皇朝,但究竟不能取得相当稳定的统治。汉家吸取了秦的经验教训,一方面是“汉承秦制”,另一方面是“外儒内法”,而得到了较长时期的统治。

历史知识的善于运用,使人能疏通知远,特别在政治思想上有很大影响。这在中国史学史上,是很显著的。

(198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