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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之叹:“孔子的笼子”1.0版

最早的笼子,至少可追溯到庄子的《天地》:“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今天南方农村还到处可见庄子所说的笼子,北方就不一定。

好在作笼子的材料不限于竹。同样是上古,还可以用藤用木,只不过统归写成竹字头的“笼”。至于笼子的功能,不限于囚鸟囚兽,还可以囚人。囚兽用竹笼肯定没用,而囚人用木笼也可能不济事。万一碰上子路、张飞那样的汉子,会像现在小年轻吃炸薯条一样给掰了。

再说,即使铁笼也只能囚人的肉身,囚不了人的精神。虽然将人锁进铁笼,可他如果还要高喊反动口号怎么办?像武则天时期那样用木塞堵犯人咽喉毕竟太不人道。如果有一种笼子能够囚人的精神就好了—尽管没用铁笼木笼竹笼,面对恩赐的白绫、利剑或者鸩酒,他还会扑通一声跪下去叩谢皇恩浩荡。

精神笼子的首创之功也许当归儒家,孔子们指的是“礼”制作的笼子。为突出这一特点,将儒家泛称为“孔子的笼子”。

“君权神授”

儒家尊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为先贤圣人。有学者认为尧、舜的故事“大半是在孔子时代之后发展起来的”,也就是说很可能是孔子创造的。禹、汤属于“半信史时代”,记载很粗陋。

夏、商、周三个朝代,与一般常说相连的朝代不同。许海山《古中国简史》说它们“在势力强弱的浮沉方面,表现为前仆后继的朝代继承关系,而三者的文明进展方面,又是‘平行并进式’的。周的社会发展,早先基本走的是土著化发展之路,与中原夏商相比,毫无疑问显得晚迟和弱小”,但后来居上,周取代商。著名学者许倬云《西周史》评价:

周人以蕞尔小邦,人力物力及文化水平都远逊商代,其能克商而建立新的政治权威,由于周人善于运用战略,能结合与国,一步一步地构成对商人的大包抄,终于在商人疲于外战时,一举得胜。

许老先生谦谦君子,说话客气。什么叫“在商人疲于外战时”?

当时周作为商的属邦,为自己与商的共同利益与戎狄作战。商王常派兵增援并加赏赐,甲骨文中常见“保周”之辞。周发展壮大了,却暗中谋划“翦商”。商纣王觉察,将其头目姬昌即后来被追封的周文王抓捕。一般流传说周人献了美女与财宝,纣王大喜,将姬昌放虎归山。但最近上海博物馆发表的楚简透露,姬昌出狱是因为陕西中北部的九邦发生叛乱,姬昌表示愿意立功赎罪,请求出征平叛。纣王认为燃眉之急要紧,便答应了。姬昌出狱后,一边平叛,一边继续扩大自己的地盘,很快对商都形成包围之势。姬昌死后,他儿子姬发即周武王趁商军主力在东南与外敌作战、王城空虚的时候,率领八百多家诸侯联军,一举攻占商都,取而代之。著名学者李零强调最新出土的简帛文献的重要性:

过去,古人讲周人灭商,总是以文王、武王并举,一个行恩,一个威武,好像双璧。他们确实是密不可分的一对人物。我们可以说,没有文王平九邦,就没有武王克殷。

李零老师也写得挺克制。国难当头,诸侯不是真心实意与君王共赴国难,而是耍奸计,趁火打劫,犯上作乱,弑君篡国。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在《梵高传》一书中评论:“艺术家的作品和他的私生活,就像正在分娩的妇女和她的婴儿。你可以看她的孩子,但却不可以掀起她的内衣去看她是否沾满血污。”王朝出生之状,要么是被遮掩的假相,要么是不忍直视的真相,这些不看也可以想象。我们还是着重看它们是否及时“洗礼”,华丽转身,不再制造新的血污。从这个角度来说,周人是作得不错的。

古人很早就注意到权力来源的“合法性”问题。商人的说辞是“君权神授”,上天授予我统治权。

周人不服,并夺取统治权成功了,以属代主,以臣代君,算不算逆天?该怎么向世人交代?许倬云写道:

这一意料不到的历史发展,刺激周人追寻历史性的解释,遂结合可能确曾有过的事实(如周人生活比较勤劳认真,殷人比较耽于逸乐)以及商人中知识分子已萌生的若干新观念,合而发展为一套天命靡常、唯德是亲的历史观及政治观。

周人偷换概念,对“君权神授”予以新的解释:王权是来自于神授,但可以改授,即“天命靡常”。那么,上天怎么改授?答曰“唯德是亲”,即谁无德上天就剥夺谁的权,谁有德上天就将权改授谁。“德”的概念也被偷换。日本讲谈社《中国的历史》说:“所谓德,在商代原本是指佑助征伐的灵力。”到周人这里又不同了。郭沫若说:“从《周书》和‘周彝’看来,德字不仅包括主观方面的修养,同时也包括客观方面的规模—后人所谓的‘礼’。”中国思想史研究专家杨向奎进而说:“‘德’字在西周是一个新字,它能代表的也是一种新的思想意识。”

周公著有《多士》一文,强调商革夏命是由于夏人“大淫泆,上天废元命,降致罚”。商王“明德恤祀”的时候,上天“保乂有殷”。可是到纣王,“诞淫厥泆”,于是“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使殷命终止。《诗经·皇矣》生动地描述:上帝对商王失望,举目四顾,逡巡几圈,最后向西望,决定将王权改授给周人。周人宣称:“革殷,受天明命。”他们夺权不是犯上作乱,而是奉天之命,昭昭大义,国人必须服从这一新的神授之命。

不过,有人认为纣王被严重污名化。孔子得意门生子贡就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在以后几千年中国历史舞台上,我们一次又一次看到这类把戏重演:以丑化前朝来掩盖自己夺权之不义。奥威尔说“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前半句不一定对,后半句可以在中国历史上找到无数例证。

欧洲历史上也讲“君权神授”,但关键有一点不同:怎么授?教皇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不仅与王权分开,而且权力高于国王。教会发明一个“笼子”:教皇好比太阳,国王好比月亮,后者的光是向前者借来的,因此国王的宝剑非经教皇许可不能佩带。没有教皇的认可,国王是不合法的。所以欧洲人很少造反,即使造反也不敢幻想称帝。中国的宗教没有这种职能与地位,神权与王权集于帝王一身,所谓“君权神授”实际上是帝王自授,谁夺得君权谁也就当上帝,也就最有德即有资格去领导道德建设。难怪连《水浒》中的李逵也想“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李逵没干成的事小和尚朱元璋们干成了。从第一次揭竿而起的农民陈胜、吴广到篡汉的贵族王莽,从成为第一位女皇的村姑陈硕真到砸了孔子牌位掀起太平天国运动的读书人洪秀全,无不用“神授”作幌子。这一点,周公很可能没想到。

“以德治国”

上帝会改授权,人更是善变。叔本华在《论女人》一文中写道:

印度教“圣城”贝拿勒斯(即瓦拉纳西)的神猿,这只猴子当它知道自己被视为神圣而挂上“禁止杀伤”的招牌时,他便为所欲为地横行起来。女人的横行与任性似乎犹有过之。

这话用来嘲谑女人有失厚道,如果用来揭示人类普遍的本性倒非常贴切。周公不可能读过叔本华这么有趣的话,但他对商纣王的言行肯定很熟悉。纣王的个人素质挺不错,《史记》写他“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然而,一旦他独揽大权,再没有人可以监督约束他的时候,“他便为所欲为地横行起来”,很快陷于“小民方兴,相为敌仇”的境地。商朝因为道德沦丧才失去上天宠爱,周朝不能重蹈覆辙,必须接受道德即“礼”的约束。

芬纳《统治史》中写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这里的‘礼’是‘社会约制’—接受是非标准后所形成的约束力。”

李零《我们的中国》更生动地阐释:

“礼”就是古人的一大发明。“礼”是用来约束人的,让人听话,让人守规矩。所谓“教化”,其实就是人对人的驯化。古人的想法是,牲口都要驯,何况人乎……礼的本质是把人分三六九等,要人循规蹈矩,遵守这样的秩序。

古代“礼”维持社会、政治秩序,巩固等级制度,实际上还有“法”的因素。

西周初“封邦建国”,“封建”的目的,首先是“分赃”需要,当时帝王的如意算盘是:将王城四周的地方分封出去,有危险时从各诸侯国调兵保卫,平时从各地抽税,节日里前来朝拜一下即可。周武王克商后第一次分封主要有:封纣王的儿子武庚在殷都,管理商的遗民;在殷的附近分封自己三个弟弟,监视武庚,史称“三监”。西周后又分封大批亲属和功臣,与此同时确立“父死子继”制度,并且“尚德不尚年”,稍后具体细化为“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把继承人的资格限定在一个人。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还有宗法与礼制。“封邦建国”并不是周人的发明,商人就这么作。商王朝是一种“复合制国家”,在它的中心周围有许多不同部族的诸侯邦国。所谓复合制国家是指由几个国家或若干个相对独立的政治实体,通过一定的协议联合组成的统一国家或国家联盟,它的特点是邦国与王朝之间是一种相对松散的政治关系,而不是绝对的统属关系。周就不同了,他们创造性地将血缘关系引入政治,分封制与宗法制有机结合在一起,缔造出一种“家国同构”的政治结构。在这样一种政治结构当中,封国与王朝的关系就不再松散了,而是儿子与父亲、孙子与爷爷之类的紧密关系,属于绝对统属的关系。如果将分封制与宗法制比喻为电脑硬件的话,那么周人还发明“礼”这样一种“软件”与之相匹配,确保硬件能够发挥其作用。所以,人们说中国古代几千年当中,政治制度只有两次大变革,首先是从商到周,再就是从周到秦,秦之后至清都是因袭秦制。

美国作家诺曼·梅勒的小说《裸者与死者》中,少将师长说:“军队要治理得好,像梯子那样一级畏惧一级必不可少;一定要把军队里的每一个人都纳入这样一把梯子。”西周封建制就是这样一把梯子,天子处于梯子最高级,诸侯大臣们处于二三四五等级,奴隶最下级,结果全社会“每一个人都纳入这样一把梯子”了,等级森严,不容错位。但因为越上一级好处越多,每一个下级都会受往上蹿的诱惑,需要防患于未然。

少将师长所谓“一级畏惧一级”是一种心理,需要一种精神之笼。没有精神之笼,再好的梯子也可能混乱,也不可能安全。而有了精神之笼,好比在村头架上高音喇叭,无时无刻不广播着:安心作你的诸侯,不要想作天子;安心在你所处等级,不要身处四五级想蹿到二三级;安心你庶子、幼子的地位,不要想嫡子、长子的继承权……为此,还对不同等级的称呼、着装等方面都规定死。如此,社会显然稳定,王权更稳定。“梯子”是他们根本利益所在,是目的,“笼子”只是手段。不用礼的方式,还可以用别的方式维护“梯子”的秩序,但“笼子”是德、是文明的手段。

如果说“梯子”是硬件,那么“笼子”就是软件。周公对于古代中国的意义,卸载你的电脑软件试一下便可感知。一代又一代帝王之所以愿意屈尊拜伏在周公、孔子等所谓圣人塑像下,最根本的奥秘应该就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