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一 引言
如今,自传这一种文学的体裁,好像是极其时髦。虽说我近来所看的新文学的书籍、杂志、附刊,是很少数的;不过,在这少数的印刷品之内,到处都是自传的文章以及广告。
这也是一时的风尚。并且,在新文学内,这些自传体的文章,无疑的,是要成为一种可珍的文献的。
从前,先秦时代的哲理文,汉朝的赋,唐朝的律诗、绝句,五代与宋朝的词,元朝的曲,明朝的小品文,清朝的训诂,这些岂不也都是一时的风尚么?
《论语》、《孟子》、《庄子》之内,那些关于孔丘、孟轲、庄周的生活方面的记载,只能说是传记体裁的。它们究竟有多少自传的性质,在如今,我们确是难以断言。
以著作我国的第一部正式历史的人,司马迁,来作成我国的第一篇正式的自传,《太史公自序》,这可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当然,他的那篇《自序》,与我们心目中所有的关于自传这种文学体裁的标准,是相差很远的。
不过,由他那时候起,一直到清朝,我国的自传体文,似乎都是遵循了他的《自序》所采取的途径而进行的。
在新文学里面,来写自传体文,大概总存有两个目标,指引后学与抚今追昔。后学可以是自己的家人、学生,也可以是自己所研究的学问之内的后进,也可以是任何人。
我是一个作新诗的人。虽说也有些人喜欢我的诗,不过要说是,我如今是预备来作一篇诗的自传,指引后学,那我是决不敢当的。至于我的一般的生活,那只是一个失败、一个笑话——就作诗的人的生活这一个立场看来,那当然还要算是极为平凡;就一般的立场看来,我之不能适应环境这一点,便可以被说是不足为训了。
要说是抚今追昔,那本来是老年人的一种特权;如今,按照我国的算法,我不过是一个三十岁开外的人。
不过,文学便只是一种高声的自语,何况是自传体的文章?作者像写日记那样来写,读者像看日记那样来看。就是自己的日记,隔了十年、二十年来看,都有一种趣味——更何况是旁人的日记呢?并且,文人就是老小孩子,孩子脾气的老头子,就他们说来,年龄简直是不存在的。
二 旧文学与新文学
记得我之皈依新文学,是十三年前的事。那时候,正是文学革命初起的时代;在各学校内,很剧烈地分成了两派,赞成的以及反对的。辩论是极其热烈,甚至于动口角。那许多次,许多次的辩论,可以说是意气用事,毫无立论的根据。有人劝我,最好是去读《新青年》,当时的文学革命的中军,是刘半农的那封《答王敬轩书》,把我完全赢到新文学这方面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刘氏与王氏还不也是有些意气用事,不过刘氏说来,道理更为多些,笔端更为带有情感,所以,有许多的人,连我也在内,便被他说服了。将来有人要编新文学史,这封刘答王信的价值,我想,一定是很大。
大概,新文学与旧文学,在当初看来,虽然是势不两立;在现在看来,它们之间却也未尝没有一贯的道理。新文学不过是我国文学的最后一个浪头罢了。只是因为它来得剧烈许多又加之我们是身临其境的人,于是,在我们看来,它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与旧文学内任何潮流是迥不相同的文学潮流了。
它们之间的歧异,与其说是质地上的,倒不如说是对象上的。
三 作小说
这还是十一二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在高小,上课完了以后,除去从事于幼年时代的各种娱乐以外,便是乱看些书。在这些书里,最喜欢的便是侠义小说。记得和一个同班曾经有过一种合作一部《彭公案》式的侠义小说的计划;虽说彼此很兴奋地互相磋商了许多次,到底是因为计划太大了,没有写……在那个时候,我们两个都是不出十四岁的少年。
除了旧小说以外,孙毓修所节编的《童话》也看得上劲。一定就是在这些故事的影响之下,我写成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创作。如今隔了有十七年左右,那篇,不单是详细的内容,就是连题目,我都记不清楚了。仿佛是说的一只鹦鹉在一个人家里面的所见所闻。
以后,也曾经想作过《桃花源记》式的文章,可是屡次都没有写成。
在新文学运动的这十几年之内,小说虽是看得很多,也翻译了一些短篇,不过这方面的创作却是一篇也没有。
据我看来,作小说的人是必得个性活动的,而我的个性恰巧是执滞,一点也不活动。
一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在编剧、演剧两方面也失败了。
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和两个同班私下里演剧;准备,化装,排演,真是十分热闹——其实,那与其说是演剧,还不如说是好玩。
在这一次的排演里面,我还记得,我是扮的一个女子。七年以后,学校里面正式的演剧,我由一个女子而改扮一个老太婆了!
扮演老太婆的那次,我是一个失败的。一上了剧台,身子好像是一根木棍;面部好像是一个面具;背熟了的剧词,在许多时刻,整段的不告而别。居然有一个先生,他说我的老太婆的台步走得还像,也不知道他是安慰我,还是确有其事;因为,我的行步的姿态向来是极不优美的,身材不高而脚步却跨得很远,走路之时,是匆忙得很——我仿佛是对于四肢并没有多少筋节的控制力那样。至于我的两条臂膀,在走路的时候,摔出去很远,那更是同学之间的一种谈笑资料。
有时候,我勉强还可以演说,不料演剧的时候,居然是一塌糊涂到那种田地。这或者与我所以有时候可以写些短篇小说性质的小品文而却作不了短篇小说,是根源于同一种性格上的缺陷。
周启明所译的《点滴》,里面有一些散文诗性质的短篇小说;那一种的短篇小说,我看,或许便是像我这样性格的作诗的人所唯一的能作得了的。
四 读书
我是六岁启蒙的,家里请的老师,第一部书是读的《龙文鞭影》。只记得这是一部四字一句的韵文史事书籍——关于它,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其他的内容了。
书房在花园里,花园里那边是客厅。书房前面的院子里,有一个亭子。
老师大概是一个举人。我还记得,他在夏天里,是穿着一件细竹管编成的汗褂。
背不出书来,打手心的事情,大概是有——不过现在我是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有一次,那是读完了《龙文鞭影》以后,读《诗经》的当口,我不知道是哪一页书,再也背不出来,老师罚我,非得要背出来,才放我下学。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书房里面;听见自己的声音,更加伤心,淌眼泪。大概是到底也没有背得出来,有家里大人讨保放我下学了。
十几年以后,我每逢想起《诗经》这一部书的时候,总是在心头逗引起了一种凄凉的情调,想必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八九岁,读完了“四书”,以及《左传》的一小部分。就是在这个时候,学着作文了。
这是在离家有几里远的一个书馆里的事情。有一次,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馆里,心里忽然涌起了寂寞、孤单的恐惧,忙着独自沿了路途,向家里走去……这里是土地庙与庙前的一棵大树与树下的茶摊,这里是路旁的一条小河,这里是我家里田亩旁的山坡,终于,在家里前院的场地上,看见了有庄丁在那里打谷,这时候,我的心便放下了,舒畅了。
我的蒙馆生活是在十岁左右终止的。
十一岁时候,考取了高小一年级。这以后的十年,便是我的学校生活的期间,在小学,在大学期间,都曾经停过学。在一个工业学校的预科里面读过一年书。在青年会里读过英文。
说起来很有趣味:我后来又有机会看到我在工业学校里所作的一篇《言志》课卷,那里面说,将来学业完成了,除去从事于职业以外,闲暇的时候,要作一点诗,读一些诗文——这诗,不用说,是旧诗的意思;这诗文,不用说,也是旧诗文的意思。
在工业学校里,教国文的先生是豪放一派的;他喜欢喝酒,有一个酒糟鼻子,魏禧的《大铁椎传》是他所特别赞颂的一篇文章。
后来,我又有过一个国文先生,有“老虎”之称;不过他谨饬些。便是在他的课堂上,在自由交卷的时候,我学着作新诗。虽说他是一个旧学者,眼光倒还算是开明的,对于我的新诗课卷,并不拒绝。
听说他,像教我“四书”、《左传》的那个书馆先生那样,结局很是潦倒。
我读书,是决不能按部就班的。课本,无论先生是多么好,我对于它们总不能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兴趣,便是那种我自己读我自己所选读的书籍,那时候所感觉到的兴趣。
大概,书的种类虽然是数不尽地多,不过,简单地说来,它们却只有两个。它们便是,不得不读的,以及自己爱读的书籍。由报纸一直到学校内的课本,就是不得不读的书籍。至于自己爱读的书籍,那就要看“自己”是谁了。譬如,我是一个作文、教书的人,我自己所爱读的书,要是与一个工程师所爱读的来对照,恐怕是会大不相同的。不过,普天下的大我,它却是有一种书籍绝无不爱读之理的;那一种便是小说。
我也是一个人,当然逃不出这定例。十二岁到十四岁,爱读侠义小说。十五岁左右,爱读侦探小说。二十岁左右,爱读爱情小说。
侠义小说的嗜好一直延续到十几年以后,英国的司各德(1),苏格兰的史蒂文生(2),波兰的显克微支(3),他们的侠义小说,我为了慕名、机缘等的缘故,曾经看了不少;实在是爱不忍释。
司各德各书,据我所看过的说来,它们足以使我越看越爱的地方,便是一种古远的氛围气,以及一种家庭之乐。家庭之乐这个词语,用来形容这些小说之内的那一种情调,骤看来或许要嫌不妥当,不过,仔细一想,我却觉得它要算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妥当的摹状之词了。这一种家庭之乐的情调,并不须在大团圆的时候,我简直可以独断地说,是由开卷的第一字起,便已经洋溢于纸上了。或许,作者所以能永远留念于世人的心上的缘故,便在于他能够把这种乐居的情调与那种古远的氛围气有机地融合在一起。
史蒂文生的各部小说之内,我最爱读的一部是The Master of Ballantrae。这篇长篇小说,与作者的一篇中篇小说Dr.Jekyll and Mr.Hyde,以及一篇短篇小说《马克汉》,在精神上,似乎有孪生的关系。这三篇文章,我臆断地看来,或许便是作者对于他在一生之内所最感到兴趣的那个问题的一个叙述与分析。
显克微支的人物创造,Zagloba,与莎士比亚的Falstaff同属于一个人物类型,而并不雷同。
上举的各种侠义小说,有些可以叫作历史小说、心理小说,以及其他的名字;各书之内,除去侠义之部分以外,还有言情、社会描写等等成分。这实在是一切小说的常例。因为小说,与生活相似,是复杂的。小说之能引起共同的爱好,其故亦即在此。
侦探小说,我除去柯南道尔的各部著作以外,看得不多。至于他的各部侦探小说,中译本我是差不多全看完了,在十五岁的时候,原文本我也看过一些,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年龄的增加并不曾减退过我对于它们的爱好。
至于言情小说,我只说一部本国的,《红楼梦》。这部小说,坦白地说来,影响于人民思想,不差似“四书”、“五经”。胡适之关于本书的考证,只就我个人来说,并不曾减少了我对于本书的嗜好;潜意识的,我个人还有点嫌他是多事。这是十年前,我在看亚东图书馆本的《红楼梦》那时候所发生的感想。至于这十年以来,整年地忙着授课、教书、谋生,并不曾再看过这部小说。我看我将来也不会教到“中国小说”这种课程,所以,我只有把十年前的那点感想坦白地说出来;至于本书的评价,那自然有在这一方面专门研究的人可以发言。
杜甫的诗我是爱读的。不过,正式地说来,他的诗我只读过四次;并且,每次,我都不曾读完。第一次是由《唐诗别裁集》里读的一个选辑,第二次是读了、熟诵了全集的很少一部分,第三次是上“杜诗”课,第四次是看了全集的一大半。十五岁以后,喜欢杜诗的音调;二十岁左右,揣摩杜诗的描写;三十岁的时候,深刻地受感于杜的情调。我买书虽是买得不多,十年以来,合计也在一千圆以上,比上虽是差得不可以道里(4)计,比下却总是有余;说起来可以令人惊讶,便是,杜诗我只买过石印一部,要是照了如今我对于杜诗的爱好说来,一买书,我必定会先把习见的各种杜诗版本一起买到。
只要是诗,无论是直行的还是横行的,只要是直抒情臆的诗,无论作得好与不好,我都爱。爱诗并不一定要整天地读诗。从前,在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时候,曾经有过几个时期,我发过呆气,要除去诗歌以外,不读其他的书籍;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有趣——不过,或许,我现在之所以能写成一点诗,我的诗歌培养便是完成于那几个时期之内。我是一个爱读诗、爱作诗的人,而在我所购置的已经是少量的一些书籍之内,诗集居然是更少;这个,说给那些还喜欢我的新诗而并不与我熟识的读者听来,他们一定是会诧异的。
我曾经作过一首题名《荷马》的十四行,算是自己所喜欢的一些自作之一……其实,这个希腊诗人的两部巨著,我只是潦草地看过,并不曾仔细地研究一番。在我写那首诗的时候,并不曾有原文的节奏、音调澎湃在我耳旁,我的心目之前只有Elson Grammer School Reader里面的这两篇史诗的节略。这个,说出来了,一定会教读者失笑的,如其他是一个一般的读者;或是教他看不起,如其他是一个学者。
我是一个极好读选本的人。选本我可读了又读,一点也不疲倦。至于全集,我虽说在各方面也都看过一些,不过,大半,我只是匆促地看过一遍,就不看第二遍了。杜甫与莎士比亚是例外。这两个诗人,读上了味道,真是百读不厌;从前、现在的无穷数的读者所说的话,我到现在已经恳切地感觉到,并非人云亦云的一种慕名语,我并且自己欣幸,我现在已经达到了一个可以真诚地、深切地欣赏他们的诗歌的时期。他们的确是情性之正声。
说到不得不读的书籍,我是一个度过了二十年学校生活的人,当然,它们是课本了。在学生时期之内,我对于课本,无论是必修科还是选修科,是很不喜欢读的。现在回想起来,教育与生活一样,也是一种人为的磨炼……我当初既是不能适应学校的环境,自然而然地,到了现在,我也便不能适应社会的环境了。
我真是一个畸零的人,既不曾作成一个书呆子,又不能作为一个懂世故的人。
(1) 司各德,即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著名历史小说家、诗人,代表作《艾凡赫》(也曾译作《撒克逊劫后英雄略》)。
(2) 史蒂文生,即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850—1894),英国著名小说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金银岛》、《化身博士》、《绑架》、《卡特琳娜》等。
(3) 显克微支,即亨利克·显克微支(1846—1916),波兰杰出的历史小说家,190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你往何处去》、《火与剑》、《洪流》等。
(4) 道里,泛指长度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