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逃跑对熊公平吗
这里有两个女探险家,分别是悲观的佩内洛普(Penelope)和乐观的奥菲利娅(Ophelia)。她们正在某一片山区探险,突然发现远处有一头饥肠辘辘的巨熊在觅食,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熊朝她们移动,逐渐加速,期待着美味的“探险家套餐”。
“我们最好快点儿跑!”乐观的奥菲利娅催促说。
“有意义吗?”悲观的佩内洛普看着熊,绝望地叹着气说,“我们不可能跑得过熊。”
“没必要,”乐观的奥菲利娅得意地笑起来,“我没必要跑得比熊快—我只要比你快就行了。”说完,她就跑了。
* * *
道德允许我们做什么来拯救自己呢?假设熊只需要一个人当早餐,那么谁都能牺牲自己。但是,道德要求我们自我牺牲吗?谁来牺牲呢?你们先等一下。假设那两个女人都知道自己无法打败熊,逃跑才是唯一的正解。在这种情况下,考虑自己,至少在道德上是允许的。
让我们先忽略奥菲利娅得意的笑容。两个探险家都认识到了自己悲惨的处境。她们发现,如果奥菲利娅要牺牲自己,或者佩内洛普牺牲自己,的确超出了道德的要求。她们都要与熊赛跑,我们不知道谁跑得更快或谁更擅长绕弯子。她们任凭命运来决定谁会逃脱,谁会牺牲。
然而,结果是肯定的。她俩都明白,奥菲利娅跑得更快,她一定能顺利逃脱,所以佩内洛普注定要被熊吃了。如果是这样,奥菲利娅就让弱者佩内洛普陷入了绝境—变成熊的盘中餐。然而,这并不是奥菲利娅牺牲自己的好理由。毕竟,如果她这样做,我们会好奇—为什么佩内洛普不能这样对她呢?假如她俩都主动喂了熊,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们可不是少了彼此就活不下去的恋人啊!
让我们稍微改动一下故事设定:唯一能确保自己逃脱的方法是绊倒同伴。我们可能觉得那样在道德上是错的。那样也许确实不公平,一个人故意干扰另一个人很不公平。但我们要先问一问:一个人跑得比另一个人快是公平的吗?
如果你为了自救而导致无辜的人死去,这在道德上是否可行?
说到这里,我们有点儿糊涂了。让我们集中注意力,专注于思考一种情况:有个无辜的人为了救你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为了排除家庭、寿命等复杂因素的干扰,我们假设这里所涉及的个人对社会福祉的贡献有同样的责任和潜力。
为了测试我们所感知到的某种可能性,再来思考一些不同的场景。假设奥菲利娅和佩内洛普在排队,奥菲利娅在前面,有个疯狂的持枪者正拿着左轮手枪朝着队伍开枪。奥菲利娅猛地弯腰,避开子弹,结果子弹射中了佩内洛普。奥菲利娅自救的同时,导致佩内洛普的死亡。然而,即使奥菲利娅能预见到佩内洛普被射中—也许她没时间来提醒对方—奥菲利娅也不希望佩内洛普死掉。佩内洛普的死并不是奥菲利娅自救的手段。如果队伍里所有人都躲开了,就没有人被杀了。佩内洛普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和倒霉的围观群众。
我们再假设,奥菲利娅为了避免被枪杀,把佩内洛普推到了自己身前。在这里,她把佩内洛普当成了盾牌,而后者根本不知情。当然,道德不允许奥菲利娅这样做。这表明了一个关乎道德的特征:一个人是否因为被他人当作防御手段而受到威胁。奥菲利娅如果以佩内洛普为盾,就是不尊重她,她只是用佩内洛普来达到目的。根据很多人的观点,这在道德上是错的,这无可辩驳。对人的尊重,应当包括把他们当作理性的主体来对待,让他们有权同意或不同意自身如何被利用。对他人的尊重,是伊曼努尔·康德的道德哲学的核心问题,康德是18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启蒙哲学家之一。在另一个故事中,我们会看到一个关于尊重他人的道德难题:
你被绑在一段铁轨上,有一辆失控的电车正在冲向你,但你手上有一个无线扳道器,所以你可以把电车转向侧轨来救自己。不幸的是,你知道有一个工人躺在旁边的轨道上。通过扳道器,你拯救了自己的生命,却导致了工人的死亡。这在道德上可能会被允许,也可能不被允许,但它并不像你在下一个场景中所做的那样糟糕。
又一次,失控的电车冲向你。你自救的唯一办法是:用橡皮子弹射击铁轨边上的路人。那人惊慌失措,摔倒在铁轨上,被电车撞死了。这样,你就可以用他作为盾牌来拯救自己。路人的死,是你得救的必要手段,不像工人的死那样毫无必要,当然,你没有尊重路人。一个人当然有不被这样利用的权利。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对这种权利的践踏,是一个重大的、根本性的道德错误。
当我们把某人当成盾牌,我们是在将自己的不幸转嫁给被迫承受的那个人。那么,这里有两个与道德相关的因素:
第一个因素是被转嫁的不幸,以及它对被转嫁者的意义。如果救自己的唯一方法是让某个无辜的女孩成为盾牌,只是蹭掉了她的指甲油,这在道德上还能接受。如果她对你表示抗议,就会显得很小家子气。如果我从一个绅士手上抢走精致的丝帕,用来包扎我正在喷血的大腿,我无疑侵犯了他的财产权。但是,如果我用丝帕救了一条人命,这就是一笔不错的交易,尽管绅士会告我侵犯他的财产权。
第二个因素是转嫁行为本身。在盾牌的例子中,转嫁是转移者的刻意行为,也是必要行为。在其他例子中,即使不幸没有发生在别人身上,生命也会得到拯救。不过,如果我们知道事实上会发生不幸,我们可能会质疑这种区分的现实意义。你有权为了保护自己而让电车改道,但如果你预见到工人的死亡,你是不是正在残忍地把不幸转嫁到他身上?当然,这在道德上看完全是两码事,如果你知道他是有意识的,可以轻松躲开,那蹭不蹭掉指甲油不重要。但是,在开头那种情况下,放任致命的电车撞死他肯定是不道德的。可以说,无意识的工人对你是一种“无辜的威胁”。他的存在,似乎在道德上阻止了你去做原本可以救自己一命的事—转移电车。
再回到熊的故事,奥菲利娅知道佩内洛普可能会被吃掉,然后准备逃跑,这样做哪里违背道德了?或者,如果她不逃跑又会怎样?毕竟,她必须让熊抓住佩内洛普饱餐一顿,以确保熊不会追自己。看起来,似乎是奥菲利娅把自己的不幸转嫁给了佩内洛普—最低限度而言,这和让电车撞到不知情的工人一样不道德。然而,我们大概会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两人都只顾自己”在道德上还可以接受。
也许盾牌和熊的例子之间的差异,关系到了故事的出发点。在熊的故事中,两个探险家从开始都同时暴露在熊饥饿的眼神里。而在电车的例子中,你自己从一开始就是独自面对危险的。如果你什么都不做,工人就是安全的。而就算奥菲利娅什么都不做,佩内洛普也仍会面对饥饿的熊,熊真的很饿。如果疯狂的持枪歹徒向队伍随机开枪,那么我们可以认为所有排队的人都是不幸的。不过,假设歹徒专门对着排在前面的奥菲利娅开枪,而她弯腰避开,把不幸转嫁到别人身上,这对别人还公平吗?
轨道上的工人、队后面的佩内洛普、跑得慢的佩内洛普—我们可能会仰天咒骂,宣告这些条件都这么不公平。但是,反正奥菲利娅刚好排在前面,你刚好在失控电车的轨道上,这些也都很不公平—再宽泛一点说,许多人生在战争、贫困和疾病的环境中,而有些人生来衣食无忧,这一样很不公平。
面对这些不公平和由此引发的困境,我们当然应该尝试寻找那些对人们“最好的”结果。可悲的是,我们往往无法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最好的,有时是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是最好的;即使有,即使我们知道它是什么,也还实现不了。
就像我们必须面对的许多道德难题,我们到底应该怎么选择呢?似乎,我们往往就是胡乱应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