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A 黑色的夜空
夜晚,只是对于我们是夜晚,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黑暗的。
——勒内·巴雅维尔,《月下的哥伦布》(Colomb de la lune)
远离大城市和它的灯光污染,夜晚的天空呈现出深邃的黑色,星星点缀其中。没有人会认为这种说法奇怪:夜晚是黑色的,因为太阳落山了。白天万里无云的天空呈现出蓝色,它的光完全淹没了恒星微弱的光;而到了晚上,地球的大气层便不再呈现这种蓝色。直到发现夜空是黑色的,天文学家约翰尼斯·开普勒(1571——1630)才第一次认识到宇宙学的意义。开普勒支持哥白尼的日心说,和哥白尼一样,他认为宇宙包含了一定数量的恒星。英国天文学家托马斯·迪格斯(1546——1595)也支持哥白尼的理论,但他认为宇宙是无限的,并且恒星是均匀地分布在宇宙中的。开普勒反对这个假设,他说如果是这样,那么亘古以来,宇宙会出现无数颗恒星发射的光芒:我们看到的天空底色应该是无比明亮的!但事实是,我们看到的并非这样,说明宇宙是有限的。
18世纪,英国天文学家埃德蒙·哈雷(1656——1742)和瑞士天文学家让-菲利浦·路易斯·德·舍索(1718——1751)的研究使用了一种更为定量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1720年,哈雷在假设宇宙是无限的并且恒星在宇宙中均匀分布的前提下,计算了这个无限宇宙中所有恒星发出的亮度。为了完成这个计算,他以观察者的位置为圆点,将空间切割成一系列厚度相同的同心圆。他的计算方法是确定每一个同心圆中恒星呈现的亮度,然后将这些亮度相加得出从地球观察到的亮度的总和。如果我们假设每颗恒星的亮度都相同,那么一个圆的亮度就应该是每颗恒星的亮度乘以圆内恒星的数量。如果恒星是均匀分布在宇宙中的,那么圆中恒星的数量会随着这个圆容积的扩大而增多,圆的容积等于半径的平方乘以固定的圆环厚度。而恒星的亮度会因为它距离的遥远而变得微弱,更确切地说,一颗恒星的亮度会随着这个圆半径平方的增大而减弱。因此,恒星亮度与恒星数量的乘积并不受距离影响:当距离变远,恒星的亮度会减弱,但正是因为距离变远,圆的半径会变大,其中包含的恒星数量也会增加。因此,所有的圆以相同的方式给地球提供光亮,这些光亮的总和是无限的。这就是开普勒天才预设的准确结论。
图1.将宇宙切割成相同厚度的同心圆。每一个圆中恒星的数量会随着圆半径的扩大而增长,尽管随着圆半径的增大恒星的亮度会减弱,但是每一个同心圆发出的总亮度是相同的。如果宇宙是无限的,且恒星均匀地分布其中,那么我们头上穹顶的亮度就是无限的。
为了避免这种致盲的亮度,哈雷认为,在真空状态下,恒星呈现出的亮度与它和地球的距离的平方成反比,因此亮度减弱得更快。随着距离的增大,恒星亮度的衰减更大,哈雷得出的这一结论与观察到的结果相符,同时也保留了无限宇宙的猜想。1743年,路易斯·德·舍索通过假想一个由不透明介质构成的宇宙,从物理学的角度解释了这一结论。我们之所以无法看到距离遥远的恒星的光,是因为我们与它之间隔着不透明介质构成的空间,而光被这个介质吸收了。但是一个世纪之后,英国天文学家约翰·赫歇尔(1792——1871)驳斥了这个论点:星际间的介质吸收了恒星的光,就一定会升温,那么这个介质就会发亮。赫歇尔指出,星际间介质的不透明性如此之弱,以至于天空的背景应该和恒星表面,比如太阳,一样明亮。在这个推理的最后,无限光亮的假想被推翻了,但是在无限宇宙的框架下,夜晚的真实存在依然构成明显的理论矛盾。
1823年,德国医学家、天文学家海因里·奥伯斯(1758——1840)也开始关注夜晚天空的亮度问题。他使用不同的论据,得到了和路易斯·德·舍索相同的结论。在一篇题为“宇宙空间的透明性”的文章中,他写道:“假设在无限宇宙中确实有不止一个太阳存在,并且它们之间的距离几乎相同,或者分布在不同的星系当中,它们的总和是无限的,那么整个天空就应该和太阳一样明亮。设想我们的视线是一条直线,那么从我们的眼睛出发的每一条线都必然会与任何一颗固定的恒星相遇,因此天空中的每一个点都会带给我们恒星的光,也就是太阳的光。”在推理中,奥伯斯强调了一个事实:近地恒星可能会遮住距离遥远的恒星。因此,并不是无数的恒星为夜晚的天空带来光亮,而只是最靠近我们视线的那些。因此,夜空背景的亮度也不是无限的,而是和一颗恒星表面的亮度相同。虽然宇宙是无限的,奥伯斯的论点表明了可见度极限的存在:在这个天际线之上,我们接收不到任何光亮,因为遥远的光源被近地光源遮住了。我们可以和一个在森林里散步的人做类比,森林里的树木也差不多是均匀分布的:无论这个散步的人看向哪个方向,他的视线必然会被树干挡住,无法穿过整片森林。奥伯斯并没有量化这个“障碍物”的距离,即那颗遮挡住我们视线的星球的距离,但是我们可以再次通过将宇宙切分为厚度相同的同心圆的方式,来简单地估算这个距离。我们的视线会接触到一个属于某同心圆的恒星,这个概率等同于这颗恒星的几何截面(圆面面积)与它所属的同心圆的面积之间的比例。考虑到一个同心圆包含的恒星数量,每单位长度的概率等于恒星密度(每单位体积的恒星数量)乘以几何截面的乘积。这个概率的倒数就是我们的视线可以看到的恒星与我们相隔的典型距离。假设恒星的体积和太阳相同,并且它们在空间中分布的密度与可观测到的宇宙中可测物质的平均密度相同。那么这个距离极限大约就是1022光年,虽然很大,但不是无限。最后,宇宙是不是无限的就不重要了,如果它比视线的极限更大,那么天空应该和一颗恒星的表面一样明亮。
这个解法从何而来?令人意外的是,它从诗歌而来!在下一章,文森特将唤起关于夜空的诗意遐想,而在此之前,必须要提到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的作品。1848年,他发表了《尤里卡》,里边有一首讲述他关于宇宙思考的长篇散文诗《关于物质和精神世界的随笔》,在这首诗中,爱伦·坡引用奥伯斯的论点来谈黑色的天空的问题:“如果恒星是连续的无限的,那么天空的背景将会呈现给我们一个不变的明亮,如银河倾泻一般的光亮,只因在这个背景中,没有任何一个点是恒星照耀不到的。”(《尤里卡》,第11章,170——171页)随即,爱伦·坡又给出了结论:“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可以解释我们用望远镜从不同方向只观测到空白的就是,假设这个看不见的背景距离我们异常遥远,以至于那里的光线无法到达我们的眼中。”已知光的传播速度是有限的,确认遥远天体的光亮无法到达我们的视线就是假设它们并不一定是存在的。因此,或许应该将无限的、从任何方向都能看到恒星的宇宙与聚集了光线可以被我们看到、观察到恒星的宇宙区分开来。如果恒星的寿命非常有限,那么布满夜空的发光星体永远无法形成。
在1861年出版的一本书中,德国天文学家约翰·冯·马德勒将爱伦·坡的天才预测形式化了。首先,他重新提及光速的有限性,这是丹麦天文学家奥勒·罗默于1676年在巴黎天文台通过观察木星的卫星运动得出的结论。其次,他认为宇宙的年龄是有限的,就此可得出结论:我们无法看到所有的恒星,只能看到那些与我们的距离低于光在宇宙年龄增长的时间内运动的距离。在那里,会出现一条天际线,天际线以外产生的光都是我们无法看到的。1901年,开尔文勋爵(1824——1907)通过研究恒星发亮的物理学原因估算出了恒星的寿命,从而完成了这一论证。他认为,恒星并不是永恒存在的,也不能永久发光,因为它的能量源是有限的。例如,太阳的唯一能量来源是在自身引力影响下的聚合反应,于是他可以确定跟太阳类似的恒星的寿命:太阳的寿命约是3000万年。但问题是:以查尔斯·达尔文(1809——1882)为代表的地质学家和博物学家测算出地球的寿命要远大于太阳的寿命,这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矛盾。为了让太阳能够持续发光,法国物理学家让·佩兰(1870——1942)和英国物理学家亚瑟·爱丁顿(1882——1944)在20世纪20年代初提出了恒星的能量来自原子核的理论。几年之后,德国物理学家汉斯·贝特(1905——2005)发展了这一理论,他描述了在太阳中心发生的热核聚变反应,因为只有太阳中心这一地区的温度和密度足以使反应发生。一颗与太阳体积相同的恒星,其核能量储备足以使它发光近100亿年(体积比太阳大的恒星的寿命比太阳短,因为它的亮度更高,其消耗核能的速度和它的体积的立方成正比)。我们无法看到距离我们超过100亿光年的恒星,因为它们的光还没有传播到我们这里,这就使我们可以看到的恒星数量明显减少。如开尔文勋爵指出的:“如果广袤宇宙中所有的恒星同时发光……能够到达地球的光亮也只能是所有恒星光线中非常微小的一部分。”这就可以解决黑暗夜空的问题了吗?是的!原因是,如果我们假设恒星均匀地分布在宇宙中,所有同心圆可以带给夜晚的天空同样的亮度,当观察半径为100亿(1010)光年时,奥伯斯通过因式1022/1010=1012计算出的天空的亮度,使得天空由明亮耀眼变成了美丽的黑色。在这一阶段,天空是黑色的,因为我们只能看到离我们足够近的恒星,它们的光传播到我们眼中花费的时间短于它们的寿命。也就是说,由于光速的极限和恒星有限的寿命这两个相互结合的因素,才使我们只能看到无限宇宙的一小部分。一条天际线阻隔了我们对宇宙光线的感知。
膨胀的宇宙
古典物理学的无限和静止宇宙是提出黑色夜空问题的宇宙论前提,这个解释在这个前提下是有效的。但是当今宇宙学模型的背景是膨胀的相对宇宙,在这个框架中,我们的解释依然成立吗?宇宙扩张的第一效应就是会弱化遥远星系的恒星散发的光,实际上就是减少了可直接使用的光源。还要考虑到另一个现象:宇宙的膨胀使来自遥远星系的光线变得发红——这是第二个效应,它是由于光波在膨胀的空间中传播发生扩张导致的。然而,在接收的光子数量相同的情况下,一个天体发出的光线越红,它就显得越昏暗。如果遥远的星系与我们相对静止,那么它们的亮度就相对显得更低。由此得出,距离我们越远的天体,它们的亮度就下降得越快。正因如此,最遥远的星系是很难被观测到的:即便使用最巨大的天文望远镜,对红外光非常敏感的探测器,也需要很长的观察时间来捕捉它们微弱的光。
最后,在目前的宇宙学领域,需要将两个效应结合起来才能解释为什么夜空是黑色的。首先,恒星和聚集了恒星的星系的寿命是有限的,这就限制了宇宙中被发射的光子数量。其次,宇宙的膨胀降低了光子的密度,颜色变红减少了每一个光子的能量。详尽的计算表明,在这两个因素中,第一个因素占主导地位,相对于静态宇宙,宇宙的膨胀最多可以使天空背景的密度降低四分之一。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目前的宇宙学模型背景下,膨胀是加速的,最终星系逃离我们的速度比它们的光传播到我们眼中的速度要快。它们会逐渐离开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宇宙,然后被我们遗忘。
最古老的光是何时发出的?
黑色夜空的问题让我们开始思考“宇宙视界”的概念。夜晚的天空之所以没有太阳的表面那样明亮,主要是因为宇宙中星体的生命周期有限,我们只能看到其中的极小部分。同样,光速也是有限的,超过宇宙视界这个边界,将不会有任何光传到我们眼中。我们估计,迄今为止可以被观察到的最古老的星系的光,早在太阳和地球形成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地球的形成是在45.6亿年前):它的光偏红的程度说明,它是在132亿年前发出的。
恒星和星系不是宇宙中唯一的光源。如果现在的宇宙是膨胀之后的结构,那么在它的初始阶段,它曾经非常炎热,密度很大,是质子、电子和光子的混合体。光是和物质紧密相关的,自由电子不断发出光,光就会不断地改变方向。一切就像发生在雾中,雾中的水滴会使光线漫射并阻碍光的传播。像在膨胀的气体中一样,宇宙的膨胀会冷却和稀释它包含的物质。在一定的温度下,电子和质子的运动会变得非常微弱,它们相互结合形成了第一批中性氢原子。这个变化彻底改变了宇宙的境况,因为伴随着自由电子的消失,光失去了阻碍,可以自由地以直线形式传播。雾散了,宇宙变得透明起来。
黑夜佯谬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因为光在氢原子形成的时候得到了释放,现在它依然照耀着宇宙。光在一个接近恒星温度的情况下发射出来,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天空的任何角落都看到它呢?原因非常简单,就是这个原始的光(最初就是可见的光)由于宇宙的膨胀,它的波长增长了。现在它以肉眼看不到的微波形式被人类探测到,这些原始光子的平均能量是可见光能量的千分之一,它们的光通量也比恒星的光通量要弱几千亿倍。这个“化石光线”可以让我们看到宇宙最原始的景象。它似乎是从一个可见的宇宙的边界发出的,一个时空的区域,超出这个区域,任何光线都不能到达我们眼中,因为在此之前物质是黑暗的。我们依然无法了解更加古老的时代,因为有宇宙视界的存在,而根据最近的估计,宇宙视界的光花了近138亿年的时间才传到地球。
我们能看到宇宙视界之外的地方吗?
既然宇宙视界是由光第一次在宇宙中自由传播的时间限定的,那么我们提出是否能看到宇宙视界之外的地方这个问题似乎自相矛盾了。然而,这还是有可能的。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要丰富我们的研究方法,不仅是对光的研究,还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容易消失的粒子和中微子上。要了解化石光线的来源,就要追溯到温度高达几千摄氏度的时代。让我们继续这段在远古的旅程,想象一个温度超过100亿摄氏度的宇宙:在这些极端条件下,任何原子结构或者原子核结构都无法存在。宇宙流体是一个由质子和中子构成的混合物,它包含了大量的电子、正电子、中微子、反中微子和光子。其中中子是很特殊的,它是一个不稳定的粒子,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它就可以通过释放电子和反中微子变成质子。中子之所以不会快速消失,是因为质子在高温中可以发生反向变化,它可以通过吸收反中微子或者电子再变成中子。于是中子和质子的数量达成了平衡。
由于宇宙的膨胀,温度下降了。这个温度不足以维持中子和质子之间的平衡,因为中微子不再和物质产生相互作用:它们开始在等离子区中自由传播,等离子区对于中微子来说变得透明。这个情况和光子遇到的情况完全一样,温度下降到一定程度,氢原子产生,光子自由传播。于是中微子能量分布的形式固定了,它们的温度也随着宇宙的膨胀而下降。一种更为古老的中微子的“化石光线”存在下来,估算其温度为1.95开尔文,它见证了宇宙中充满阻光物质时的环境,也就是位于我们之前确定的光线视界之外的时候。
那么,我们可能观察到这些宇宙中微子吗?很遗憾,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它们的能量十分微弱,与宇宙微波背景中的光子能量差不多,而且中微子几乎不与物质发生作用:太阳中心核反应释放出了中微子,需要一个超过1光年厚度的铅板才能阻止它们运动,而太阳中微子的能量是宇宙中微子能量的100亿倍。如果在探测中微子方面没有重大进展,我们就没有机会穿透宇宙视界的屏障。如果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我们只能在脑海中让原始宇宙变得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