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一剪梅》 李清照
筝曲淙淙,似水流淌,一首《月满西楼》被无数个女子轻唱,不知道,谁才能唱出李清照想要的滋味——相思的滋味。明月挂在中天,安静亦温柔,我将一卷闲书放在月光下,千年的水墨依旧潮湿。兰舟独上,只为找寻一个千古才女的心事,也常常因此迷失了自己,觅不见归程。
我们总以为那些无法触及的人事,就一定隐藏着一个谜,却忽略了,同样是寻常的生活,只是所处的朝代不同,发生的故事不同而已。然而,朝代也不过是客栈,我们在各自的朝代,寄住在彼此的人生客栈里。
写下这阕《一剪梅》的人,是千古词后李清照,一个平凡的名字,却掷地有声。这首词,是为相思而写,她思念远行的丈夫,希望他捎来锦书,告诉归期,免去她如此焦心的等待。流水落花,自然有情,万千风景,无法消解内心的怅然忧伤。
李清照,一代词人,传奇女子。她的一生,喜忧各半,荣辱相随,这个女子,在自己的人生剧场,坚韧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从红颜佳色,到霜华满鬓,她努力而辛苦地度过漫长的一辈子,而我们,只需三言两语,就轻巧地将其说完。
她出身名门世家,自小被书香熏染,五六岁便随父母迁居东京汴梁。看过京城的繁华,沉浸于墨海书山,俨然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大家闺秀。生活本无太多束缚,她有着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时常划着小舟,嬉戏于藕花深处,亦喜好东京街市,观赏夜景花灯。为此,留下了许多轻巧灵动的诗词,其中那首著名的《如梦令》“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便为她少女时期的作品。
韶华之龄,李清照嫁给了风流名士赵明诚,自此内心的婉转情肠,有他知晓。他们情投意合,深知彼此就是自己那个缘定三生的人。婚后他们赌书泼茶,携手研习金石书画,度过人生最曼妙的时光。
于此期间,因赵明诚在外为官,夫妻亦有多次小别,李清照为此写下诸多相思成疾之词句。这首《一剪梅》,便是离别后因思念而作,还有一首《醉花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写出她因思念赵明诚而人比黄花瘦的寂寞和寥落。
秋天的故事,应该是最美的,一种清冷的美。秋天的相思,亦是最美的,有一种洗尽铅华的素朴和清凉。这是个让人感叹年华老去的季节,因为看到满池残荷,尽管它还飘散着余香冷韵,但凉意中依旧透露出消瘦。其实四季一样长短,皆有不同的美丽风情,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季节,却无权指责它们的不遂己愿。
看到残荷枯梗,我们不能忘记,曾经翠绿的荷叶,诗意地为我们撑过伞,清雅的荷花,装点过寂寞的流年。莲荷不需要守住任何的诺言,它的一生,只是一季的枯荣。它无心惊扰你的梦,因为你划桨过来的时候,已经将它的梦惊醒。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这就是李清照,她的风姿,她的明丽,她的闲愁,是这般让人不敢逼视。是的,独上兰舟,曾经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今茕茕孑立。以为可以在一池的莲荷中寻着并蒂,却不想,误了花期。其实,生命不是一场掠夺,如果用心,我们依然可以在冷落中,找寻到重叠的时光。残荷不需要我们用任何方式来哀悼它的华年,因为只有湖水,才给得起它想要的永远。
李清照看到低回的大雁,没有捎来她要的锦书,故不肯为任何人停留。莲荷枯败,根茎却还在池中,大雁飘零,终飞回故里。万物有情,有来有往,有散有聚,兰舟上,唯有她,摆渡到无人收留的岸口。
落花流水皆无情意,不顾她的愁怨,依旧我行我素,流落远方。一如赵明诚,为了男儿抱负,宏伟心愿,为一段前程,几纸功名,执意离开。他走,她没有道别,亦不挽留,以为不道别,他就一直还在,不曾离开。
但刻骨的相思,出卖了她的柔软。她用藕丝穿针,缝补两地闲愁,她相信好梦能圆,就如同相信这残败的荷,还会再如期盛开,相信她等待的人,正披星戴月地赶着归来。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宁愿欺骗自己,也不要被别人欺骗。这世间,多少人,因为等待,生了相思,可是等待久了,相思会不会成为一种厌倦?一棵草,只需要春生秋死,它们不怕被时间辜负,而人却要穷尽一生,历经无数次的蜕变,才能得到一个结果,而这结果未必圆满。
当一个人,孤独到连影子都长满了绿苔,内心该是怎样的一种荒芜?她心中的情愫与愁闷,自是无从排遣,宛若尘埃落于心间,却无计消除。她就是这样,把自己最美丽的青春给了他,而自己,所剩无多。仿佛从相思开始,她的人生,就悄悄有了转变,犯下的心病,已经无法根治。
李清照所处的年代,恰逢宋朝江山改换,人世动荡难安。都说人生是公平的,当初给过你多少快乐,以后你就要分担多少伤悲。我们总以为沉浸在梦里,就可以不必回到现实,却忽略了,山河无可逆转,不要侥幸地以为,醒来的时候恰好就是春暖花开。
赵明诚病殁于赴任途中,留下李清照乱世寡居,余生流徙漂泊,受尽苦楚。红尘没落,她似一枚无依的霜叶,因为无依,才会有后来悲哀的再嫁。好在那段残破的婚姻没有维持多久,李清照便独自过上她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晚年。
尽管命运给了她一杯苦茶,但她一生都没有懦弱,只从容饮下。李清照在晚年时,殚精竭虑,编撰《金石录》,完成赵明诚未了之愿。但她所做的,没有给朝廷带来任何的转变,该聚还是聚,该散还是散,日出固然是惊喜,日落未必是惨淡。
一路行走,一路抽丝剥茧,到最后,连一件遮身蔽体的衣裳都没有,就匆匆离去。她死了,死在江南,死于湖山烟波之上,死得很寂寞,亦很满足。一代才女,千古词后,在厚厚的史册上,也不过是薄薄的一片黄花,写着一段清瘦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