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斗志重燃
次日一早,戚大富跟着吴勋来见休之,府中惯例,有朋友派人来送礼,府里都要重赏来人,命他将回礼带去。
休之见戚大富行礼,便让他站起来,温和地说:“昨天那良弓宝马,我都很喜欢,多谢你家主人惦记。刘将军他还好吗?”
“回、回将军,他现在挺好的,挺好的。”
“他每天都做些什么?”
“就是每天练兵,闲下来,偶尔读读书,这回我妹子生了个儿子,他有空也逗逗孩子什么的。”戚大富跟司马休之拉起了家常。
“你妹子?”
“哦,就是刘裕的夫人,戚云秀,是我妹妹。我是刘裕的大舅子,那个,那个,是他内兄。”
“云秀生了孩子?叫什么名字?”休之说完,觉得不妥,又问道:“你是戚先生之子?”
“正是。将军不记得我了,当时你在京口做太守,云秀被何家绑走了,小人为了救她,还去你衙门上告过状呢。”
司马休之记得此事,可对戚大富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因他是云秀的兄长,便爱屋及乌,命人给他设座上茶,让他说一说京口的近闻。戚大富一开始还不敢说,后来越说越兴奋,连刘裕做无赖时候的窘事、他们兄妹小时候的趣事也一股脑都说了出来。他身上透着一种肤浅、庸俗却又生机勃勃的市井气,让休之很感新奇。戚大富唾沫横飞地说,休之饶有兴致地听,一向严肃的休之还不时大笑,看得侍立在旁的吴勋和随从们都看得目瞪口呆。
戚大富说得口渴,捧着杯子咕咚咕咚,把一盏上好的香茗两口就喝得干干净净。
休之若有所思,“刘裕也好赌吗?”
“嘿!他岂止好赌,原先恨不得住在赌坊里。”
“他是赌术高超吗?”
“嗯,有一手绝活儿。不过,总的来说还是输得多。以前他就光棍一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有点钱都是左手进右手出,满不在乎。这几年当了兵,连骰子、樗蒲都一下不摸了,我们都私下说他,连赌博都能戒,这人得多狠呢!”
“你说他满不在乎?”
“正是呢。你就说刘裕这小子胆子多大吧!有一年,有一个外地来的富商,跟他在赌坊杠上了,人家身价百万,刘裕浑身没有一个钱,就敢跟人家开一百万的赌局,连输了几把,脸色一丝不变,那富商不知底细,自己慌了,后来一把输了,就一输到底,被刘裕赢了全部身家。刘裕将那上百万钱,一半还给富商,一半跟他哥们弟兄胡吃海喝半个月就花光了。所以这小子,大家也都服他。”
戚大富还滔滔不绝地说,休之已经陷入了深思。是啊,刘裕市井出身的人,尚能越挫越勇,他堂堂宗室贵胄,心怀天下,岂能一蹶不振?
这时,谯王派人来传话,“世子,今晚是上元节朝会,王爷让小的问您去参加吗?”
休之站起来说:“回父亲,我稍作准备,晚上陪父亲进宫。”
吴勋等随从眼里,休之从前的意气风发又回来了,不禁都高兴了起来。
休之吩咐他们去准备温汤衣物,他要沐浴更衣。
戚大富告退,休之对他说:“我听你说话明白,甚是难得,你在府中住几日再走,再将市井趣闻,有空跟我说说。刘裕夫妇落璋之喜,我还有礼物送上,待我备好,你一并带回去。”
“是,是!多谢将军。”戚大富惊喜,连声道谢。
上元节,夜幕低垂,冷风呼啸。休之陪同父亲坐在马上,从谯王府出发去皇宫,一路上经过半个建康,见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着实冷清,只有皇宫门前仍是热闹非凡。侍中元显为了朝廷体面,花大价钱在宫门外建了硕大的两座走马灯,还命人演舞百戏,这些钱自然也都是国库拨付,一半落入了元显的腰包。元显还让各富户贵族和读书人家都携儿带女来观灯,以示太平。可这些人虽然在现场看着灯,可除了小孩子,没有几个人真心在笑。
休之陪父亲坐在马车上,一路掀着车帘,观察着外面情形,脸色凝重。
“休之,不要看了。”谯王将披风和熊皮围巾裹得更紧些。
“是。”休之将车帘放下。
马车缓缓驶到宫门,休之扶父亲下车。宫门守卫向他们父子行礼,负责接引的太监们一路小跑,恭迎他们进了大殿。大殿内已到的官员们纷纷向他们问好,满脸热情。
谯王做了二十年闲人,今天被众人恭维,也不禁向休之笑道:“二十年前看父敬子,二十年后看子敬父,今日我们如此荣耀,都是因为你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呀。”
休之笑道:“都是父亲广结善缘,孩儿哪有什么功劳。”
过了一阵,皇帝驾到,司马道子、司马元显也随着御驾进入大殿,朝臣三呼万岁,礼毕,众人各就其座,歌舞伎乐上殿献艺,满堂同乐,仿佛天下太平,国富民安。
休之在座中无心看歌舞,不时地抬头丹陛上势单力薄的小皇帝和志得意满的司马道子,一如去年此时。当时他和桓玄初入官场,一年时间,桓玄已占据荆襄,成为一方诸侯,与朝廷分庭抗礼,休之做了平西将军、光禄大夫,成为天子近臣,却将到手的权柄拱手让人,任由朝廷继续被丞相父子把控,不禁暗恨自己愚蠢。他正想着,忽然瞥见皇帝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那一闪而过的目光却像一记重锤,击打在他的心上。
休之再看向皇帝,皇帝不再看他,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龙椅上。休之心中烦闷,便端着酒杯,走出大殿,想透透气。殿上歌舞纷纷,大臣们也有不时去更衣的,所以谁出谁进,也没人特别注意。
大殿建在一座高台之上,凭栏远望,可以看到京城四门。休之扶着栏杆,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彩灯光芒,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背后,皇上亲弟、琅琊王司马德文说道:“平西将军别来无恙。”
休之回身行礼,“拜见琅琊王。”
琅琊王与皇帝面目相似,只是年未弱冠,脸上稚气未脱,目光却十分沉毅果敢。他虽身份尊贵却并无实权,且有太后宠爱,所以司马道子有时也让他三分。
他哼了一声,越过休之,走到栏杆旁,用手指着远方,“将军,你看,那是广德门吧。”
休之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是。”
“当日将军出征慈湖,小王代圣上为将军送行,从这宫门直送到广德门,后来将军连战大捷,皇上亲口对小王说,‘将军真乃中兴之臣也。’”
“陛下与王爷谬赞,臣不敢当。”
“京中人人传颂平西将军以书生领兵,却能纵横沙场,风采绝世。可不曾想,将军回京后,闭门谢客,终日只饮酒游猎,不问世事,哎,一代人杰,何以如此啊!”
“微臣惭愧。”休之躬身谢罪,不动声色间注意着在附近侍奉的内侍,不知道谁是元显的耳目。
琅琊王丝毫不觉,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了石头城的事,是有人临阵畏敌,致使将军功败垂成!这些人,实在该杀!”
休之没有接话。
琅琊王继续说道:“将军既然心系陛下,如今建章宫卫尉杨硕因事获罪,已被解职,不知将军有意于此否?”
建章宫是皇帝寝宫,建章宫卫尉便是领兵贴身保护皇帝的武官,皇帝任命谁为自己的卫尉,便是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了他。原来的卫尉杨硕是丞相司马道子的人,听闻因当值时饮酒,被侍中元显弹劾罢官。皇帝派琅琊王传话,想让休之担任此职,是想在丞相的掌控之中做小小的反抗。但这个官职太敏感,休之现在虽是光禄大夫、平西将军,却没有一兵一卒,这个位置如何能坐得稳?何况他另有谋划,现在不愿引人注目。
“谢王爷抬爱。微臣生性散漫,恐难当此任。”
“你!”琅琊王没想到休之会拒绝,他狠狠地瞪着他,“哼,人人皆说平西将军风采绝世,本王看来,哼,阁下是‘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说着,便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但是他又不走,自己竭力地平息怒气,还想劝说休之。
休之也不说话,背起手,转过头仍往栏杆外看去,冷风吹在他脸上,像刀子割一样,目光所及,只见黑夜中无数灯火星星点点,让他想起当日夜探桓玄水阵,无数敌船灯火也是这样星星点点,在远处闪烁,自己一叶孤舟,横过大江,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江水,周边全是敌军弓箭手时刻瞄准。他若明哲保身,就不会只身犯险了,在谯王府做世子优游卒岁,不是更好?
忽然听到有人笑道,“两位有何要事,非要在这风口上说?还不进殿去?”
休之见来人是元显,便行礼道:“参见侍中大人。”
琅琊王背着手,冷哼一声。元显向琅琊王先行了个礼,才对休之道:“你我是兄弟,不必多礼。贤弟,王爷年幼体弱,不要叫他在风口上站着,还是回去吧。”
琅琊王说:“侍中大人倒是关心本王,本王年幼,身体却不弱。刚才,本王在跟平西将军商议,说起建章宫卫尉杨硕被侍中解了职,不知道平西将军是否有意?”
元显笑问休之:“贤弟有意于此吗?若你愿意,愚兄便让你做。”
休之笑道:“小弟正跟王爷解释,我生性散漫,恐怕难当此大任。”
元显见休之许久不露面,今天刚来参加朝会,便来主动示好,知他终究还是投靠了自己,又笑问:“你这一向总也不出门,听谯王说你身体违和,可好些了吗?”
“多谢挂念,已经好多了。”
琅琊王见他们关系融洽,更是生气,对休之也非常失望,继续挑拨道:“平西将军是身体违和,还是心怀怨怼?侍中大人,不问个究竟吗?”
然而元显和休之听了这话,却是相视一笑,石头城的事揭过不提。
元显说:“琅琊王莫怪,休之这一向不是在府中侍奉父母,就是出城游猎,哪有什么怨怼之心。”
休之也点头叹道:“这几个月家母身体不好,我便在家里陪伴父母,见父母一天天老迈,令人忧心,哎,果如孔子所言,‘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时常想,父母年迈,当颐养天年,岂能再劳心劳力,否则要你我这做儿子的何用?”
元显先是一愣。这个话,以前谢重就对他提过,他也有这个意思,所以动了父亲的几个人,如建章宫卫尉杨硕、丹阳尹程克师等,但毕竟父子情深,他却没有真的下定决心,去夺父亲的权。
元显脸色严肃起来,不过也没有反对。
休之知道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再说多了反而不好,便换了话题:“去年入冬无雪,城外有一个地方,倒是还可以游猎,我亲自踏勘过。等来日天暖,我想请大兄……哦,王爷若肯赏光,可一同围猎,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元显笑道:“好啊。都说你纵横沙场,风采绝世,可惜我这个都督坐镇京中,无缘上战场,听人夸你夸多了,我也甚是技痒,就在这猎场上与你一争高下!”
琅琊王本不想答应,见元显也说要去,才觉得不能落后,便也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