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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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送来的药丸里,有一味是得以确认了。其实若仔细观察,也能看见它上面刻着小字,stilnox。上网一查,就是强效的安眠药。

香樟君因此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少年老成的生气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呢。若吃了在浴室就睡过去,可怎么好?”

并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想要好起来,又生怕困扰到别人的。总有人有被害妄想,总有人相信自己没有病,总有人想趁医生不注意的时候把药偷偷扔掉。

对面的大姐问:“可不可以把这药的名字告诉我?免得到时候给我吃了,我也不知道的。”她的普通话里带有浓浓乡音,却因为面对着我们,分外想要显得字正腔圆些。

可她与她的母亲并不认得英文字母。我们就尝试与她描述那药的样子。我说不清,也派不上什么用——药丸们原都长得很像的。

她的睡眠却很好,偶有呼噜。有一天半夜醒来,问父亲要水喝,就见他坐起身,摘掉耳朵里塞的棉球。

“你说什么?”他轻声问我。

吃药、打吊针、吃药、打吊针。日日不过也都如此罢了。清早会有医生来巡房,护士长定时查看探望,除此之外,我们继续在白色的锅里沸滚,反省各自的人生。

所有的药都有简单无害的外表。看上去与平日吃的感冒药或消炎药没有什么不同。可吃下去,整个人像是被一种额外的力量提起。有一双双无形的手垫在身后,稳重而规律地托着你、拍着你,赋予你一种不知哪里来的轻松平静,却又非常坚实,甚至还带有淡淡的愉悦感。你大可就这样愉悦下去,但最好不要仔细回味——一旦回味,便要发现这样的平静与愉悦均属外来物,并不由我们本身产生。像是一个人觉得冷,于是被送进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是暖和了,四肢百骸是放松下来了,但只要暖气一关掉,你的内核仍然是冷的,仍会一点一点以固有的节奏凉下去,仍没有自我发热的能力。

我要一直吃这样的药吗?一辈子都离不开它了吗?身家性命,所有的赌注……都寄托在它们身上了吗?

不啊,不想被困住。我以为自己不在乎,却忍不住要盲目而焦急地盼望起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徒耗资源,给我的性命下一个明确的论判呢?随着日影飞逝,那焦急的成分似乎越来越多了。双手手背被扎出大量针孔,淡青色静脉上长期覆盖碘酒的晕黄色。护士来扎针,需反复观察,确认,才好找一处无损的血管扎下去的。这双手已失却原有的修长流畅形态,变得松软、苍白、无力,是注射导致的水肿。

我喃喃地与父亲说:“为什么?还是不好。”

那做我父亲的人自然也无从解答的。他只好去找医生,不是给我看门诊的那一个,而是每日早晨器宇轩昂前来巡房的那一个。他们说他是最新引进的博士生,在他的研究领域曾荣膺赫赫战果。他就果真大驾光临,提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床前,问:“你怎么不好了?”

我如今能听见他的声音了。他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迅猛。也能听见病房敞开的大门外清洁工打扫地面的声音、病人家属打电话的声音、谁的拖鞋趿拉拉划过的声音……一切运转着,井然有序,各得其所。我们的对话仿佛很容易被听去,却又并不与任何人相干。

我又看见他威严的眉头,如镰刀般的形状。我忽就觉得自己体内才萌生的一点欲望与情感也被这镰刀迅速收割干净了。

还能说什么?喉咙异常干燥。蓄力准备的字句在镰刀亮相的刹那自动分崩离析了。我果然不该这样贸然提出要求。我没有这资格。

“说吧。”他换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我……我觉得难过。”

不能更缓慢,更谨慎了。哪怕能思考的神经只有那寥寥几条,我也要竭尽所能动用它们。为了避免被嫌弃,为了得到帮助,我必须提供一个有价值的答案。

“你为什么难过?”

(我不知道。)

对面的人又换了一种坐姿。他空放的两手抱在胸前了。

“那你这次是为什么抑郁的?”

抑郁。抑郁这两个字像子弹一样将我贯穿了。它是我患病的名义,是我失格的理由,是我异于常人不容于世的罪证。我感到疼痛,非常疼痛,身体因疼痛忍不住战栗,向后退缩,仿佛有一剂腐蚀性液体浇在心脏上,让我发自内心地溃烂起来。可疼痛不是好事情么?就在前不久,我还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的。而我也确实是一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这没有什么争议的。我不该因此难过,我不应该的……

“那你说啊。说说最近什么事情让你不开心了。”

是。我要尝试与他说。说我脑海中所记得的。可我记得什么?有什么是我记得而可以说清楚的?这太难想了。不开心的事情实在太多,而我实在想不出有哪一件是能够顺利说出口的。可我又那么害怕他失望。愚蠢如我,亦能预想到他的失望只会引发下一个更加咄咄逼人的提问。我无法从那强力的气势,从那两把镰刀的逼视中逃脱出去。他是医生,他是来救助我的。他正等着我回应,我要配合……

太局促了。太局促了。只能局促地在一片狼藉的记忆盒子里翻检,仿佛只要稍慢一点,那镰刀就要朝我劈头挥下来了。可是太大的不可以,我自己都没有搬动它们的力气;太小的也不可以,他一定看不上的……我弓着身子诚惶诚恐揣摩他的想法。仿佛能看见自己的皮肉一点点被割开,鲜血很快淹没了逼近的刀锋,伤口一突一突地跳动……一种叫“求生欲”的东西迫使我赶紧张开嘴,说起我能想到的最近一件叫我哭泣的事情来。

我与他讲香樟君与鸿雁之间的争吵——

“他们分别是谁?”……是我的男友,我们在一起不到三个月。以及我的大学室友,我们同住已有三年。

“他们为什么吵架?”……因为她不喜欢他,认为我的选择非常有失水准并叫她失望。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她故意不与我说话,找机会与他吵架,到其他的寝室去诉苦,淌眼抹泪……我试图与她沟通,但她却不愿回应。我就觉得难过。以及,也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

他问什么细节,我就交代什么细节。他问什么缘由,我就想尽办法硬着头皮给他提供一个缘由。感觉自己在参加一场快问快答的竞赛,可我还没有答完,那主持竞赛的人就要宣布结束了。

医生突然打断了我。他突如其来的发问叫我又一哆嗦。

“那他们现在好了么?”

“好了。”

“那你还难过什么?”

是。那我还难过什么。庸人自扰,无事生非,是这个意思吗?我不懂得。对话是怎样结束的,我也不记得。没有任何总结,反馈,似乎只是取得了想要的信息,他就扬长而去了。他折叠椅子的“啪啪”的声响与打人耳光的声音是很像的。他走了,我才回过神来,从竭力想要配合的模式中解脱出来,才发现我的心已被腐蚀干净了。有血腥痛楚的液体在我体内游走,积蓄力量,逐渐磅礴汹涌。灼烧我。吞没我。

我做了什么?怎么就把这样私密的、不堪的、无足轻重的小事讲给他听了?讲这些有什么用?我难道是因为这样一点争吵就要跑来住院的么?他对我一无所知,我为什么要选择一件“根本不是那样”的事来自我佐证呢?

仿佛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灯下,雪亮的灯光探头来查看我全身上下可能存在的症结。他要我自行献上一个合理的瞄准点,然后一刀下去,尽可能的痛、快、狠、深。见血了。会疼了。他的目标就此达成。他走了。若无其事,抑或心满意足。而我还赤身裸体地躺在聚光灯下,我的姿势仍是那个迎合的大敞着的姿势。

不要脸。我从未觉得自己这样不要脸。

不。是我的错。是我软弱、笨拙、无耻、词不达意……是我,是我自己没有能力与资格获得我想要的回应。这样的一个我,体内的悔恨、羞耻、厌恶、悲痛、惶恐、无助……已多到装不下了。对不起。是我活该。我活该要被挤爆了。

所有的底线与自觉在那一刻被绷断了。它们合力掀起一场暴烈的海啸,以泪水的形式自体内倾泻而出。狂风骤雨,天崩地裂,身子抖得不成形状,颅骨迸发出摧枯拉朽的剧痛。是碎裂了吧。一定是在这样的激荡中碎裂了。那颤抖的双手忍不住要去撕扯头发,又抓住双臂,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刻的血痕。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可恨?为什么这样没用?为什么会对自己根本没有价值的生命抱有期待?除了去死,你的生命还有什么可能?

没有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