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爱啊。爱啊。都是因为爱。由爱生痛楚，由爱生怯懦，由爱生怖惧……这一切本无须自寻烦恼，如果没有爱。我曾以为只要爱是真的，就没有什么不能原谅。可如果除了爱之外，我们还有别的想要的东西呢？如果每个人的爱就是不一样，就是格格不入，无法达成一致理解的呢？

会痛苦的吧。可对大多数人来说，也会觉得“事不至此”吧。就像我痛不欲生之际，鸿雁对我说的那样：“有什么比死更严重？”一切失意、误解、分离、差错……都还罪不至死，都还有挽回的余地，都还有改进和洗白的时间。能得到爱，本就是上天的恩赐，不该要求更多。每一个活下来的人潜意识里都会认同的——如果那么轻易就不原谅自己的话，那么轻易就放弃的话，凡人的生命或许早就要走向死路而自取灭亡了。妥协一样需要勇气，等待与容忍一样是考验，活下去才有机会寻觅更多可能……我是明白的。我不是不明白这些。

可如果我就是不能接受那些爱呢？别人给的，偏偏不是我想要的，我是否有权利拒绝呢？别人能够坦然接受并消化的东西，在我这里就是不能甘愿呢？

我就一定是错的吗？

不是没有尝试着按你们说的方式来救助自己。放松一点，宽容一点，尽量尝试更多可能……可那样实在是太矛盾了。多么矛盾啊。全身像被不同的力量撕扯着。又像是在深浓迷雾中摸索，找不到出口。有时相信，有时不信。有时爱，有时不爱。有时不能更坚持，有时不能更怀疑。对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感到难以承受，却又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如果我是一个更好的人，如果我能做得更好，就不会这么糟糕……

又想起父亲的话，要坚强。一定是我还不够坚强。想起书中看到的诸多苦难——残疾、饥荒、战乱……每一样生灵涂炭的大灾难，我都没有经历过。天下疾苦深重于我者数不胜数，我有什么资格叫苦，有什么资格呼救？我没有比别人更好，也没有比别人更糟。我是不是更没有资格生病？别人都可以，为什么只有你不行？

因此要忍耐。忍耐。竭尽你所有，尽可能地忍耐下去。不要逃避，不要求助。痛苦与辛酸在活着时都会历尽，死亡不过是最终的解脱罢了。

有怨恨吗？也是有的。没有人对我说：我理解。没关系。相信你。你可以。……没有，一个也没有。但恨恨地弥望一圈，最终发现并无人可怪罪的。每个人都自身难保。每个人都不能够。这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

而我在父母身上，在V身上，在班主任与同学们身上，所投射的期望，与他们投射于我的，又有何区别呢？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信任，平等对待……如果不曾对他们怀有期望，怎么会在被拒绝而落空之后，会叫我受不了呢？还有危言……一定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按捺到不能再按捺了，才会忍不住有那样激烈的表达吧。他扬言自杀，固然被现实证明只是说说而已，可如果他真的去死呢？我又做了什么呢？真的一点悔意也没有吗？

我没能做得比他们更好。

在疾病面前我是一个受害者。可是我无辜吗？我一点也不无辜。

让他们投注爱与希望，却又叫他们失望的我。为了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意孤行，给别人制造困扰的我。放不下自己又放不下他人的我。我是自己悲剧的源头。他们说的并不错，如果换做别人，别人或许都不会像我这样做。

深渊就在面前。我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是恰到好处的一个斜坡，我想来想去，找不到刹住脚的理由，于是索性由它就这样滚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