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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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V对我说,不是这样。他斩钉截铁地给出我答案,列举身边所听闻的种种案例,又报出一大串中学同学的名字。他说他问过他们许多人,也被他们当中许多人问过,得出的结论都相同。“格格不入”仿佛成为某种早前就寄生在我们体内的病毒,互相传染,潜伏期漫长;直至被扔入人海,方才显山露水,催化发作,一个个都成了典型患者。

“你不是一个人,”他斩钉截铁地说,“你不相信自己,至少也要相信我。”

我没吭声。抬头看他,他的视线始终望向远方。街道上灯火通明,建筑灯光与车灯光华流转,他的表情非常笃定,不时露出一丝仿佛看破红尘的轻笑。“你听过那句电影台词吗?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onw what you’re going to get...”

很多的引经据典,很长的一段演说,像他中学时站在辩论席上那样。

我没来得及说任何细节,没来得及提及休学的闹剧。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忧只起了个头,甚至连最初的提问也优柔模糊。如一条被半钩住的鱼,想倾吐,口中却只泛起苍白空洞的泡沫。我一路积攒的勇气或许只用了短短的一两百米,就被他接过,以他的方式大展拳脚,奔逸往远处去。

我们之间的交谈仿佛一贯是如此状态:他总是更积极,更笃定,更富表达欲的那一个。我不想也不擅长争夺话语权,因此往往就变成他说,我听着。

也仿佛总有很多体验可以分享:从家族聚会到打高尔夫。又有很多大道理可以说:生活是怎样的,爱情是怎样的,人性里的欲望与弱点都是怎样的。还有很多东西想要评判:你的才华好,你的模样好,你说脏话不好,你这把自己封闭起来不与人交流的脾气不好……(即使用疼惜的口气,那泾渭分明的评判依然存在着。)以及很多的愿望:想要和你一起去拜访昔日恩师;想要预约你参加毕业舞会;想要出国留学,而你等我归来;想要有一个四面落地玻璃的屋子,坐在房间里就能看到外面的花园;你在厨房做饭,或把洗好的衣服拿出去晾……

他说过做饭洗衣太多次。我很生气,叫他住口。

但都不重要了。发言权一旦失去,我就夺不回来。他说着说着,到最后不知怎么就变为俯下身来,拥抱亲吻我。也许因为当晚的星空与柳风太恰到好处,叫每一个心怀爱意的人都触景生情,不能自持。他的嘴唇炽热,口水与汗液黏黏地在我的脸上……但我感到恐慌,然后又渐渐转为愤怒——姗姗来迟的愤怒。拥抱与亲吻并不能治愈我,至少在那一刻。我只能感觉到他的欲望。没有安慰,也没有帮助。

我是来呼救的。可我的声音太小,气息太微弱。他更有他的欲望要满足,从表达欲到占有欲。足够他忽略我。

然而也没资格说他。我也从未想过要去探索,了解,深入他的生活。大部分时候他说他的,我说我的。逢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两个人就都滔滔不绝。若否,那另一方就只是看着。偶尔拣细节好奇或调侃,真正想要倾听的心思却是一点也没有的。

还是太年轻了。我本该知道这一点。即使他显出很成熟很自信的样子,他也是和我,和鸿雁,和危言一样的年轻人。我们眼中都只有自己,没有太多值得举例说明的人生,自身尚有无限值得探索之处,谈何心思去认识别人。

大约就是那时候起,觉得无法与他再继续下去。以类似恋人的名义,我们至多再见过两三次。而我的病情已渐渐显山露水,严重起来了。整夜失眠,体重骤降,不明原因的低烧与身体疼痛,对昔日热衷的一切事物——写作、绘画,阅读、看花、新衣……都失去兴趣,不说不笑也不动。最后一次相见,悬铃木茫茫的落叶已颠倒这座城市。我发烧,坐在他面前长久不说话,心中车轮转,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没有什么可说。能探讨的话题不是不多。文学、艺术、天文、自然、各种影视作品……甚至也包括某些思维与习惯的重合。比如,站在高处眺望会很想纵身一跃;看到飞速旋转的电扇,也会想伸手插入刀锋般的扇叶间;路遇川流不息的车辆,会想冲撞上去……一种被死亡与毁灭所诱惑的,让我们蠢蠢欲动的危险。最后一次告别时,我过马路,盲目地往迅猛车流间走,内心期盼有一辆走霉运的车能撞上我。V在身后,一把将我拉住,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的表情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大约这一刻终于看出我是认真的。

他没说什么。但晚些时候发来信息:“不要这样。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想想这个世界,想想你的父母。我的玫瑰骄傲美丽,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可是我如果就是这个样子呢?有人能告诉我要怎么做吗?有人还愿意接受我,爱我吗?

为什么都想给我的世界下定义,把我认作自己的所有物呢?为什么都要我仰赖我的父母,好像比我了解他们更多呢?又为什么要我为了他人的愿望与设想活下去呢?爱慕我,花大力气取悦我,想方设法接近我,为什么说的话却没有任何不同呢?

我删了那条对话,把他丢进黑名单里,一眼都不想多看。视线多停留一秒,都有抑制不住的恶心冲上脑门——但也已经晚了。他说过的话已成了魔咒,连续几天在我脑中盘旋。你不会是这样。不会是这样。想想你的父母。父母……是不是除了切开自己,把我的心肝肠肺剖给他们看,除了去死……已没有别的办法可叫他们理解我的痛苦了?(事实上即使我真的去死,他们到头来也还是不理解的。

我不确定V是否知道自己被拖黑了。我们生活的时代太方便,要找一个人,总有办法能联系上。他再开口,说的仍是若无其事的话,有新电影上映,要不要一起去看……我就对他说,你走。我不想再和你有关系。这样的话从前也对他说过。每一次他都沉默着接受,隔不多久又低着头回来。这一次没有。于是这就成了最后一次。

他总什么都不问,走也要走得潇洒。回来也是。情深意重,从天而降,既往不咎。

有时候想想,他与香樟君真是两个不能更极端的极端。我出院后没多久,香樟君的妈妈知道我有抑郁症,也不喜欢我们在一起,单独找到我,说许多不那么好听的话。我的罪恶感又被点亮,就与香樟君说分手。他锲而不舍地一直打电话来,我不接,就打给我父母。哭得山摇地动,声音都变调:“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就算是死也要让我知道是怎么死的!”——泥沙俱下,死缠烂打。那模样可是一点优雅体面都没有的。

V不会。V一定要优雅体面。我也激怒他许多次,他从不与我争斗。我因此从未见过他生气失控之情状。平日里若遇见难以回答的问题,难以跳过的尴尬处境,他也一律若无其事,从不予正面回应。暑假里打电话给我,聊很久不愿挂,直到他母亲出现,催促:“怎么又在打电话?给女生么?”他的话就明显变少,含糊说想起手头有别的事,今天就到这里。我每每生病,头疼脑热,他都要赶来陪伴,少有的几次怕是抽不开身,或有所厌烦,就从不愿告知我理由,均坚持说是我的留言他没看见。

也难怪父亲会敏锐察觉到V的存在。也不喜欢V——他们俩本质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放不下的英雄梦与光辉形象,总只想把最好的一面给我看。剩下所有不能够的、不如意的、超出自身能力范围的,都遮盖起来。这是他们爱我的方式。可偏偏我又额外刁钻敏感,不仅看见,还要耿耿不忘于这些细节。

他们或许也知道坦诚相对的好,也想成为那样的人。正如父亲总一次次对我说:我们要开诚布公,我们要无话不说。可到底做不到。只能先假装着,以较为捉襟见肘的方式。而我已没有时间。

那段时间父亲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照例问我是否过得好,我心中刀光剑影交战,终究忍不住对他说,不好。我还是受不了。听闻此言,他突然就在电话那头咆哮起来,说我是个太让他失望的小孩,任性,自私,不懂事,如果他和母亲也像我一般,日子就不用过了。最后粗暴地摔断了我的电话。他很多年没对我发过那么大的火。

之后我们再无联系。寒假回家,见他与母亲日日争吵,与过去数年来一样,程度却更为激烈。他索性不在家里住,十天半月不见人影,大年夜也不回来。母亲愤恨,又怒目圆瞪,对来访亲友高呼:“他死了!”我极力忍耐,还是忍耐不住,崩溃痛哭。

母亲遂骂我不争气:“你小时候,我跟你爸吵架,你倒还知道跪下来求我。现在呢?怎么不跪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吧?我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天下再没有你这样冷血自私到极点的混账东西!”

她说的是小学三年级。我到他们家寄宿数日,赶上她与父亲又吵架。某天放学后与同学玩耍,脱下的校服被我遗落,弄丢,虽然害怕,但也还是如实告诉她。她于是在楼道里痛骂我。父亲坐在家里,为她的叫骂所不忍,于是出来呵斥她几句。她却愈发狂暴起来,朝父亲咆哮回去……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湮灭了。只剩下他们的声音。金戈铁马,短兵相接,叫我觉得失去了人形,如两匹杀红了眼的必要争出你死我活的野兽。那毫不留情的姿态,恨不得将对方撕裂……窗口映入夕阳,从最初的金光四溢,灰尘在光柱里翻滚,转为沉静不可言说,一层柔红披落在抽泣的我身上。

那促成了我人生中仅有的一次下跪。我哭着喊她,妈妈。

后来每每想起这件事都后悔。也不敢细想,心头有神经跳动,酸楚抽痛不可逼视。直到我重病住院,每一次父亲与她争吵,怒而摔门离去,刀片般锋利刻薄的声音都会再一次落在我身上。像那天如血的残阳,久久不曾消退。

我想过要联系父亲,劝他回家。但到底没有勇气。母亲渐渐连叫骂也没了气力,吃着饭,看着电视,往往又哀哀地哭起来:“妈妈只有你,妈妈这么爱你,你不能不听话……”

她说的“爱”是爱吗。为什么那一刻的我,会觉得与她隔了千山万水,而那一个“爱”字仍如烙铁般在我的心上惊跳呢?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从前翻到后,又从后翻到前,不知道可以和谁联系。大过年的……打开电脑。看到V仍在校友群里活跃,他们聊天,点评晚会女主持的美貌,各种插科打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息。我于是退了群,把电脑关上了。

直到冬天快过去,我割脉。老师们慌不迭跑去告知家长。母亲自然不会出现,还是父亲来看我。我出院,坐在他住的小旅馆里,见他愁云惨淡,却仍言辞闪烁,不敢深究我下刀的原因。我说我只是一时难过,想要发泄,并不真正是寻死。他也就相信。“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妈妈怎么办?”如是带着哭腔问我。

是的。我被发现鲜血急涌,半昏迷半清醒之际,周身的人们也是这样说我:“也太自私,都不想想你的父母……”

倒不是不能理解中年丧子的巨大苦痛。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曾以为自己是有价值的。值得被爱的。到头来却发现好像没有。我不愿意相信这个结论,却又找不出一点反证来推翻它。生活没有值得留恋之处,所谓的爱也并未给我带来正面作用。爱不愿放我些许自由,亦不愿给我真相。孤立、非议、束缚、批判……倒是随处可见。

人人都说我没有希望。我也活该没有希望。都是自作孽,活着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倒不如去死的好。

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放弃生命一定是错误的呢?为什么被爱的人就没有自决生死的权利,就应该为了投入爱的那一方活下去呢?

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