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人的幸与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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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们的童谣

我记事很晚,是从6岁起。但这个“起”非同寻常,起于中国历史上空前热闹的1958年。那年月天天都有“伟大的创举”。我们这班的孩子(我们把年龄相仿、常在一起玩的儿童叫“一班的”)就格外亢奋。我们最爱做的事儿就是高声念诵歌谣,一起扯着嗓子喊。这些歌谣,有些忘记了,有些至今还萦回脑际,恐怕像后来学的样板戏“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一样,这辈子难以从记忆中删除了。

那年秋天我上小学了,是在本村(生产大队)学校报的名(它不同于“文革”时各生产大队办的民办小学,而是公社中心小学的分校)。开学不久,说是要搞军事化,我们都要到位于另一个大队的中心小学去集体食宿。晚上,就开“右派”老师批斗会——当了“右派”仍留校任教的只有一位回族教师,男的。读四年级的二姐告诉我,不能喊他“老师”,而要直呼其名。有一回她忘形之中喊了他“定老师”,别人说她是“小右派”。本村高年级的男生,便教我们念:“定正胜,坐木凳,一碗油面一绞棍(绞棍是一种绞水草的农具,用绳子把两根一丈左右的竹竿在中间连起来制成),打起屁来像雷哼,屙的(屎)像拐棍,拿回家去顶后门!”今天听起来这样龌龊的东西,当年我们却喊得有板有眼,也不管定老师是否会听见,是否会难过,一直喊到我们有了新的歌谣。

就在我们小学生集体食宿散伙后没几天,我们大队到荆门县去砍树烧炭的劳力都回来了。他们是为大炼钢铁,从我们湖区到几百里外的山区去伐木烧炭的(1992年,我们上武当山时,基本见不到古树大树,当地同行告诉我们,大树在大炼钢铁时被砍光了)。回来的人像逃犯,一个个胡子拉碴,又黑又瘦。于是,我们这些小孩就不即不离地跟在他们的后面喊:“瘦得像个鬼啦,皮浪浪‘神’(语尾助词,相当于古代楚辞中的‘些’)。”有的大人便回过头朝我们扮鬼脸,有的转脸笑骂“小杂种”,当然,也有懒得理睬我们的。有人理睬,我们就越喊越有劲。其实,有劲没劲喊同样的东西,时间不会超过十天,属于即兴创作类。它在我的记忆库里烙印这么深,不知是为什么。

转眼就到了冬天。从公共食堂里用木盆打回来的稀饭,清汤寡水可以照出人影。这个时候,我们念的是:“天上的星,颗颗黄,政府要我卖余粮。坐着吃,睡着想,没有吃的找队长;队长把眼睛一翻,找老潘(潘书记);老潘把眼睛一鼓,找政府;政府把门一关,搞单干!”现在想起来,颇为不解,这样“反动”的童谣,那么多的孩子公开地唱,怎么没有被追查“政治背景”呢?是什么人教的?是“五类分子”还是下台干部编的?居心何在?

须知,我们那个地方虽然偏僻,却是解放后省县多年的政治试验田,土改合作化时期一直有工作队驻村的。我们这些孩子也是有“觉悟”的。记得有一首“眼睛一睁,劳死一生;眼睛一闭,到了社会主义”,常听一些中青年妇女唠叨,我们就不学它。为什么前一首我们念得那么起劲呢?因为前一首对挨饿不满的歌谣,表达的情绪引起了我们的强烈共鸣?那么,前述两首呢?因为它们有起哄味道,符合孩子的顽皮天性?

我还没有落到靠回忆打发日子的光景。早些时候看多了这“热”那“热”的报道,听到了不少浮夸虚报的新闻,才想起了“大跃进”那些年头。不打诳语,忆及这些陈年旧事,并不想劳神费力往深处“反思”,也没有多少幽怨叹惋,还挺自豪挺庆幸的,深信我们赶上了“反右”运动的尾声,看了全本的“大跃进”。它们是中国历史上的喜剧也罢,悲剧也罢,闹剧也罢,反正是绝大多数人无缘亲历的。

这样一想,便把“我们的”童谣记下来,让天下人,特别是年轻后生知道,世上还有过这样的精神文化产品!

1995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