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符上的奥地利:山水之间的音乐旅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莫扎特在维也纳

◆秋天的美泉宫

沃尔夫冈·阿马迪乌斯·莫扎特是维也纳城市历史最显赫的人物,他的影响力甚至已经超出音乐史的范畴,而成为奥地利的骄傲,欧洲的骄傲,地球人类的骄傲。然而,莫扎特时代的维也纳并没有善待这位“上帝的宠儿”,从而使后者在此蒙受屈辱、贫困、轻贱。维也纳,令莫扎特和喜欢同情他的人爱恨交加的地方,在莫扎特去世二百余年的今天,已经无处不见他的行迹,它是当仁不让的“莫扎特的城市”。

◆美泉宫花园内的莫扎特雕像

莫扎特1781年从慕尼黑到维也纳与科洛雷多大主教会合以前的四次维也纳之行都没有留下可供今人瞻仰的确切遗迹,他住过的房子空余门牌号码,矗立的却是新的建筑。当然他足迹所及的皇宫和美泉宫还保存完好,莫扎特小时候做音乐表演的大厅也有特别的标志,时至今日,它们仍是演奏莫扎特音乐的殿堂。位于维也纳东南方向的伦维克(Rennweg)91号的孤儿院也与莫扎特1768年访问维也纳有一些关系,莫扎特为孤儿院教堂唱诗班写了一首G大调弥撒曲(K.49),他后来为悼念母亲而写的《庄严弥撒》也在这里首演。这两部作品的手稿现都藏于此处。

莫扎特最终决意在维也纳定居出于一系列偶然发生的事情。首先是他与父亲及大主教关系越来越恶化促使他一心想离开萨尔茨堡,另外当他应大主教之召赴维也纳与其会合时,意外和全家刚从慕尼黑搬至维也纳的威伯母女重逢,大女儿阿洛西娅曾经是莫扎特热恋的对象,现在她嫁给维也纳最受欢迎的宫廷演员约瑟夫·朗格,所幸她的三个妹妹对莫扎特的爱慕和无微不至的关心一样让莫扎特感受到家庭的温馨。

1781年春天,莫扎特住进了科洛雷多大主教在维也纳的下榻处——德意志骑士团大楼(Haus des Deutschen Ritterordens),它位于圣史蒂芬大教堂附近的歌手大街(Singerstraße)7号。大楼现在已被商业公司完全占用,却在2006“莫扎特年”中辟出了展室,建筑外墙上的牌子提及莫扎特曾经驻停此地并写上莫扎特给父亲信中的一句话。莫扎特正是在这里向无礼的大主教的肆意辱骂发起了反抗,他不再理会大主教的挽留,坚决提出辞职。某天上午当我从大教堂前往城市公园时恰好路经此处,站在样貌仍显冷酷的大楼门口,想象着莫扎特被愤怒的大主教逐出宫廷的“仪式”,那位肥胖的侍卫长阿尔科伯爵把瘦小的莫扎特拎至门外,还在他屁股踢上一脚。莫扎特彻底解脱了,他在给父亲的信中说:“人心高贵,也可成为贵族。”“虽然我失去爵位,心中却觉得比有许多爵位更荣耀,而且不管是仆役或伯爵,只要侮辱我的,都是无赖。”

◆德意志僧侣团大楼上的莫扎特纪念匾

◆“神的眼睛”遗址

其实莫扎特在提出辞职之前已经搬至圣彼得教堂(St. Peterkirche)旁的米尔赫巷(Milchgaße)1号的“神的眼睛”(Zum Auge Gottes)大楼与威伯母女同住,他受到母女四人的悉心照料,即便有传记作家称这种“悉心”是威伯夫人的阴谋,我仍然以为莫扎特在这段时间里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与康斯坦采的恋情是真挚可信的,他将对姐姐阿洛西娅的热情转移到妹妹身上,而康斯坦采无疑是家中最勤俭最善解人意的姑娘。

二百多年过去了,矗立在我面前的同样是一座新的建筑,大门上方仍然有“神的眼睛”浮雕,墙上的石碑写着莫扎特在此居住过的字样,而且还特别指出他在这里创作了歌剧《后宫诱逃》。牌匾的下方还有几行小字,大意是目前这座建于1897年的建筑已经取代了当年的大楼。

莫扎特和康斯坦采热恋的消息传到萨尔茨堡的父亲那里,他坚决反对这门婚事,给莫扎特连写几封怒火中烧的信。莫扎特确实是一位心地善良敢于负责的男人,他耐心地向父亲解释他为什么爱康斯坦采。为平息父亲的怒气,他承诺尽快搬离威伯家自己找房子住。这座房子其实离“神的眼睛”大楼不到一箭之遥,只是从圣彼得教堂的北面到了南面。在格拉本大街(Graben Straße)17号的一幢包括大型商场和餐厅的现代装饰风格建筑的入口廊道里有一个橱窗提示着莫扎特与这里的关系,莫扎特不仅在此完成了《后宫诱逃》,还谱下著名的《哈夫纳交响曲》(K.385),莫扎特在当年门牌号码为1175的大楼4层寓居的准确年代是1781年9月5日至1782年7月23日,在此期间他仍频繁造访“神的眼睛”,与康斯坦采的恋情不断升级,从订婚到结婚,他一直在想方设法说服父亲应允这门婚事。非常巧合的是,《后宫诱逃》里的女主角也叫康斯坦采,莫扎特为她写咏叹调时常常分不清两个康斯坦采,父亲的反对,谣言的流传,莫扎特对威伯家族成员的爱恨交织,现实发生的一切都有助于莫扎特在《后宫诱逃》中塑造了一系列有别于从前歌剧舞台的性格鲜明的“真正”角色。

在这间房子里,莫扎特接待过约瑟夫·海顿的来访。后者对莫扎特的天才给予盛赞:“莫扎特,我终于找到了您,这是上帝给我的一份真正的礼物!我要来维也纳,为的是在您的身旁,我能在你那里学到更多!我有这样的感受,好像我身上某些东西还在沉睡,而您能唤醒它们!”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话!我在这幢大楼面前伫立,回味海顿无私而真诚的赞美,感受着莫扎特拥有真挚友情时的幸福。

《后宫诱逃》上演之后,莫扎特不顾父亲和威伯夫人的阻挠,又策划上演了一幕“‘神的眼睛’诱逃”,他怂恿康斯坦采离家出走,与他一起住到瓦尔特施塔顿男爵夫人家里,终于迫使威伯夫人同意他们于1782年8月4日在圣史蒂芬大教堂举行婚礼。第二天,利奥波德对婚事应允的信也到了,这令莫扎特十分高兴,他回信给父亲描述了婚礼的情景。

◆圣史蒂芬大教堂

◆莫扎特与康斯坦采举行婚礼的地方

他终于独立了,终于自由了。他不再受任何人的约束,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威伯夫人邀请他们同住的建议,与康斯坦采一起在比较清静的威普灵格大街(Wipplingerstraße)14号租下了一套很便宜的宽敞住宅。十五年前莫扎特和父亲来维也纳时也曾在此居住,在这充满回忆的房子里,新婚燕尔的莫扎特夫妇初次拥有了真正的两人世界。

1784年新年伊始,莫扎特夫妇重新搬回格拉本大街,住进有名望的印刷商和书商特拉特纳的家里,特拉特纳的夫人是莫扎特的钢琴学生,他们一家对莫扎特非常友善,但康斯坦采却对年轻美貌的特拉特纳夫人心存一点嫉妒。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幸于前一年的夏天他们回萨尔茨堡期间夭折,如今康斯坦采又怀上第二个孩子。

九月份孩子出生以后,康斯坦采便急于搬离此地。他们很快在圣史蒂芬大教堂旁的教堂巷(Domgasse)里的卡梅西纳(Albert Camesina)大楼三层找到一处带大客厅五六个房间的“豪华”住宅,这也许是莫扎特一生中最理想的住宅,大厅顶部还有富丽堂皇的石膏花饰天花板,莫扎特甚至还有了一间专门的“台球室”以满足他和朋友们的爱好。租金当然太贵了,比利奥波德一年的薪水还要贵。然而这一年莫扎特太顺利了,《后宫诱逃》上演的成功给他带来几千古尔盾的收入,如果以后能保持这种势头,一年将近五百古尔盾的租金应当可以承受。

当年的卡梅西纳大楼如今已改名为“费加罗屋”(Figaro Haus),因为莫扎特在这里居住期间写下歌剧《费加罗的婚礼》,而且首演获得巨大成功。莫扎特在这里住了不到三年,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三年,父亲在这里住过十个星期,海顿来访时对利奥波德说出对莫扎特的最高赞美,剧作家和剧院经理希卡内德来这里和莫扎特商定了《魔笛》的剧本大纲。

1791年12月6日,莫扎特去世的第二天,他的遗体被送到圣史蒂芬大教堂举行葬礼,路过教堂巷时,康斯坦采的姐夫、莫扎特的连襟约瑟夫·朗格向另一位连襟霍夫说:“在这幢房子里,他度过了在维也纳最幸福的时光,搬走以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是的,莫扎特一度还搬到了房租极其便宜的郊外兰德大街(Landstraße)居住,他后来去世于劳恩施坦巷(Rauhensteingasse)8号,这处房子在上个世纪中叶被拆毁,1960年代初,在旧址上修建了一座全新的商场“Steffl”,如今能够让人记起这里曾是音乐天才魂归天国之地的只有“音乐之友协会”在1927年捐立的纪念碑。

一个深秋的晚上,我走到教堂巷的“费加罗屋”,临街的窗子亮着温煦的灯光,这使我的内心感觉不到悲伤。“莫扎特年”之前的大规模整修也不再保持历史的沧桑陈迹,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布局,新的展室,许多珍贵的历史遗物陈列在崭新的玻璃展柜里,几堵莫扎特时代的墙壁被刻意保留,有点像考古挖掘的产物。现在只有底层的大门是原始的,由云杉木制成。

三层和四层的展室加设在相邻楼房二层的卖场,总面积超过一千平方米。据说这次大规模整修是日本财团出的资,所以纪念馆里有几位日本人在照应,连卖场的营业员也是一位年岁颇大的日本妇人。当然,来这里参观瞻仰的也是日本人居多,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看到其他国家的人。日本有众多的莫扎特崇拜者,他们带着虔敬的心情来,非常安静地仔细看着一件件与莫扎特相关的东西,然后再到卖场挑选一大堆纪念品。

◆静夜中的“费加罗屋”

我对莫扎特在“费加罗屋”幸福时光的感受就是他也为别人带来了幸福,这是我所到过的最令我舒心欢颜的莫扎特故地,特别是夜晚的灯光使一切都变得更加温暖舒适,从这里买回去的莫扎特巧克力糖球也一定是不一样的甜。

好心情一旦出了教堂巷见到黑黝黝的圣史蒂芬大教堂就变得异常沉重了。莫扎特与康斯坦采的婚礼在这里举行,而他的极其简易的葬礼却是在对着教堂巷这边的十字架小礼拜堂草草完成的,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许多人甚至因礼拜堂里面空间狭小而站在雪地里。现在这个小礼拜堂近旁有一尊莫扎特的雕像,直到今天他还是没能进到大教堂内部。


位于第3区里贝尔大街(Leberstraße)的圣·马克斯公墓(St.Marxer Friedhof)比中央公墓离城区更近,而在莫扎特时代它却属于很远的郊外。从人来人往的中央公墓来到这里,便有一种很强烈的气氛对比。墓园的门既小而且朴素,它在我的眼里是一处离天堂最近的墓园,它面积不大,鲜有人迹,秋天的枯黄落叶在地面铺上厚厚的一层,其景色之美,空气之清爽幽静,大多数墓碑古朴素雅,令我在此一再流连,不忍离去。

被假定的莫扎特墓显得有点孤独,白色的墓碑和小天使塑像似乎与整个墓园的风格不太协调,特别是环绕的常青树把它与周围环境隔离开来。即便如此,我们面对那低首垂泪的天使和墓碑前的长明蜡烛,心中仍充满了痛惜天才早逝的哀伤之情。

关于莫扎特墓的不确定性,一直流传着有悖历史事实的传说,即因为莫扎特去世时异常贫穷,所以只能与其他几具尸体一道被草草埋在一个墓坑里,从而导致日后无法确认他下葬的准确位置。比较符合历史的结论是因为激进的约瑟夫二世的改革法令,不仅更加强化等级制度,要求平民只能葬在城外的平民公墓,而且下葬仪式一律从简,尸体没有棺材,只是裹上亚麻布再撒上生石灰,而且七年后要拣出骨殖另行掩埋,这个墓坑还需被新的尸体再次使用。不独是莫扎特,大多数与他同时代的人,他们在圣·马克斯墓园中的下葬位置也是不确定的。

◆中央公墓的莫扎特衣冠冢

◆圣·马克斯墓园的莫扎特墓

◆垂泪的天使

尽管如此,我们仍当慨叹莫扎特命运的不幸,因为就在他下葬之前不久,新即位的利奥波德二世已经宣布废止了这道法令,我曾经很不明白为何帮助张罗葬礼的身为宫廷官员的范·施维顿仍眼看着莫扎特的后事被依照旧的法令安排呢?

◆维也纳剧院正门的《魔笛》雕塑

不过最近的研究成果表明,将莫扎特尸体扔入乱葬坑,乃是为了消灭他被人毒杀的罪证,其执行人同样来自官方。2006年12月5日,在莫扎特去世纪念日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了著名科学家许靖华先生的小说《莫扎特的爱与死》,其中对莫扎特死亡之谜作了发人深省、饶有兴味的推断,非常值得一读。

◆宫殿花园的莫扎特雕像被公认为最好的莫扎特雕像

斯人已逝二百年,令今人感到慰藉的是,莫扎特在圣马克斯墓园并不孤独,他不仅有小约翰·施特劳斯的母亲和弟弟约瑟夫以及贝多芬曾为其谱写《迪亚贝利变奏曲》的乐谱出版商迪亚贝利和他的爱女陪伴,莫扎特生命中最后几年最忠实的女友安娜·戈特里布1856年(正好是莫扎特诞生一百周年)去世后也葬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安娜是一位美丽聪慧的女高音,莫扎特在《魔笛》中写的帕米娜唱段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莫扎特的死令安娜哀伤欲绝,并从此不再演唱帕米娜这个角色。她十七岁的时候,莫扎特从法兰克福给她捎回一把扇子,她终生都把它视为最珍贵的宝贝,临终时还拿在手里,并遗嘱与她同葬。站在安娜的墓碑前,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希望这是为莫扎特感到宽慰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