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符上的奥地利:山水之间的音乐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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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齐格弗里德》

◆矗立在环形大道旁的维也纳国家歌剧院

2005年10月底,我在维也纳停留的四个晚上正赶上国家歌剧院(Wiener Staatsoper)每晚上演不同的歌剧,分别为雅纳切克的《命运》、普契尼的《燕子》、布里顿的《比利·巴德》和理查·施特劳斯的《达夫妮》。我当然最想看的是10月30日的《达夫妮》,但票房已经无票,通过维也纳旅游局和国家歌剧院宣传部门的询问也被告知只能等候退回来的票。国家歌剧院不论是购票还是索取赠票,都要提前至少一周以上预约。

我不死心地决定在开演之前一个半小时就候在剧院的入场口,结果非常吃惊地发现等退票与退票的人数比竟近于50∶1,也就是说我们等退票的人约五十人,可自始至终只有一位老妇人手持两张票一直在等人,确切说她不是退票的人,只不过有可能退票。我们所有人都在盯着她手里的另一张票,当最后一遍开演铃声响过之后,老妇人径直走到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白须老者面前,由对方挽着她的手臂登上了入场的台阶。在我的等票生涯中,从来都没这样绝望过。我在萨尔茨堡、里赛乌大剧院、马德里皇家剧院、德累斯顿森帕歌剧院、柏林爱乐大厅等地都不曾失过手,但是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在一部演出时间不到两个小时、指挥名不见经传、演员阵容又极其一般、票价又贵得惊人的一部大多人不知剧情的歌剧开演前一个整天,我都对门票无能为力。更过分的是,当我不明就里地一个人在已经开演的剧院前厅痴心坚守半个小时以后竟仍旧一无所获,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甚至没有一位迟到的观众!我清楚记得当通往观众席的两个大门关上那一刻,所有等退票的人一哄而散,无影无踪,只把我一人扔在原处做无功而无辜的徒劳。

◆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中庭顶部的华丽装饰

◆上演《达夫尼》的舞台

第二天,维也纳旅游局为我安排了进歌剧院内部参观的活动,我不仅看到了前一晚上演《达夫妮》的布景,还去后台转了转。我在二楼的古斯塔夫·马勒大厅以及休息前厅停留较长时间,那么多与歌剧院相关的音乐家胸像头雕让我的快门再一次响个不停。莫扎特、格鲁克、海顿、贝多芬、舒伯特、威伯、梅耶贝尔、波伊迪厄、贝里尼、董尼采第、罗西尼、瓦格纳、威尔第、普契尼、理查·施特劳斯、马勒、瓦尔特、克劳斯、伯姆、卡拉扬……他们分布在歌剧院建筑内各个角落,或平视或俯瞰。他们共同缔造歌剧院的辉煌,见证着二百年的黄金岁月。我知道一间歌剧院的繁荣昌盛绝对离不开它的传统积淀,将剧院今日的成就一味归功于所谓的管理水平和营销策略,是一种抹煞历史的思维方式。当我们耳闻目睹国内一间间耗资越来越多、建筑规模越来越大的艺术中心、大剧院、音乐厅不断论证立项、不断破土动工、不断落成启用的时候,我们的目光可曾转过头来往回看一看呢?艺术离不开传统的延续,艺术管理同样也必须尊重传统,尊重历史规律。

◆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贝多芬塑像

◆克莱门斯·克劳斯塑像

◆威尔第塑像

◆卡拉扬塑像

◆瓦格纳塑像

◆理查·施特劳斯塑像

◆马勒塑像

我的遗憾时隔四年才得到补偿。好像是为了验证我关于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是“世界上最完美歌剧院”的观点,2009年11月中旬我赴奥地利、意大利和捷克走“古斯塔夫·马勒之路”途经维也纳的时候,这座马勒缔造的伟大歌剧院以目不暇接的崭新制作向我敞开了怀抱。我虽然精挑细选了四部歌剧,却仍因为飞机晚点以及寻访马勒在阿特尔湖畔施泰因巴赫(Steinbach am Attersee)的“作曲小屋”而路途耽搁,心情极其痛苦地错过了《莎乐美》和《众神的黄昏》的演出。

2009年是位于维也纳“指环路”旁的国家歌剧院开张一百四十周年,故不仅新制作“扎堆”,而且众星云集,阵容豪华。仅以当年最后一个季度的三个月为例,便有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罗恩格林》,威尔第的《假面舞会》《麦克白》《西蒙·博卡涅拉》《命运之力》《纳布科》《唐·卡洛》,柴科夫斯基的《黑桃皇后》和《尤金·奥涅金》,普契尼的《波希米亚人》《托斯卡》和《蝴蝶夫人》,贝多芬的《菲德里奥》,莫扎特的《魔笛》和《费加罗的婚礼》,肖斯塔科维奇的《姆岑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理查·施特劳斯的《阿丽亚德涅在拿索斯岛》和《莎乐美》,罗西尼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以及约翰·施特劳斯的轻歌剧《蝙蝠》等(它们大多上演两轮以上)。这里还不包括好几部芭蕾舞剧以及为儿童量身定做的专场制作,比如儿童版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就要在一个月内演出四五场,它的形制及其功能不免激起我极大的好奇心。

◆歌剧院外的卡拉扬广场

◆歌剧院唱片店是标配

早在我动身赴维也纳之前,便有朋友对我即将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欣赏到2008年制作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大加艳羡。不过朋友也说了,四部戏里最值得看的是《齐格弗里德》,因为这里汇集了该制作的最强阵容。在此之前,我倒并不以歌手为意,因为孤陋寡闻,压根不知饰演“漫游者”(沃坦)的朱哈·乌西塔罗为何许人也。不过《齐格弗里德》我原本觉得在四部戏里最冗长乏味,曾经在拜罗伊特节日剧院于第一幕中昏昏欲睡,如今却成为我的最爱,先后在国外看过四五种制作,每次都印象深刻,无法忘怀。对于这样一部我相对熟悉的剧目,在对导演意图和舞台制作方面,思考的腾挪空间自然也相应富余,逐渐消化的能力略有提高。

2008年版《指环》制作应该算是奥地利指挥家弗朗茨·维尔瑟-莫斯特当年履任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音乐总监的见面大礼,首演即好评如潮,认为既非陈旧保守,也无过分极端,导演思路十分清晰,首尾相顾,自圆其说,把原本自相矛盾的故事讲得还算符合逻辑。当然,乐评的重点还是在指挥维尔瑟-莫斯特和歌手表演方面,尤其对尼娜·施蒂梅演唱的布伦希尔德呈一面倒地赞美。说实话,能够亲耳听到当今最具潜力的瓦格纳女高音初试布伦希尔德这个角色,对我来说诱惑极大。我既然错过了她在拜罗伊特的伊索尔德,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布伦希尔德实在是莫大的补偿!她大概也只能涉足《指环》里的《齐格弗里德》,《女武神》和《众神的黄昏》还是要交给更高度的戏剧女高音来完成,就目前态势看,谁也不想过早地把一位当世最伟大的伊索尔德毁掉,哪怕一点点的冒险都不可以。

在施蒂梅没有在最后时刻出场之前,舞台上的风光差不多已被饰演齐格弗里德的斯蒂芬·格尔德和饰演“漫游者”(沃坦)的朱哈·乌西塔罗占尽。前者2004年在拜罗伊特以《唐豪瑟》首次登台,当时就觉得他的声音条件非常优越,嗓子用起来很富余,音准不错,耐力也很强,只是不加修饰,高门大嗓的未免显得粗糙。但是在如今瓦格纳男高音稀缺的时代,格尔德还是以火箭升空的速度在2006年级取代了沃尔夫冈·施密特和克里斯蒂安·弗朗茨而成为拜罗伊特“新科”齐格弗里德。经过四年的历练,格尔德的齐格弗里德获得的评价越来越高,他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2008年《指环》中的登场可谓水到渠成。我很欣慰,我终于听到并看到了一个表演收放自如、声音游刃有余的齐格弗里德,他身材高大伟岸,不够清秀的脸庞充满稚气的粗鲁;他的声音那样纯净,那样富于深情,林中的一段自怨自怜令人心生悱恻,舞台布景中那些拼命想逃出藩篱的野兽造型标本于惊心动魄中透露出极度的哀伤。这是全剧中最悱恻动人的一幕,也是此制作在布景上的点睛之笔。

在我眼中“名不见经传”的朱哈·乌西塔罗是极具分量感并且酷意十足的“漫游者”,他一改沃坦角色的压抑与沉闷,将内心的痛苦高调地释放,很有我在巴塞罗那里赛乌大剧院看到的弗兰克·施图克曼的风范。乌西塔罗的肢体语言非常丰富,他在舞台上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最精彩的是在第三幕前奏曲中手持铁锹不停地挖土,直到把大地之母埃尔达挖出来,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体力活,对他的气定神闲的演唱却丝毫影响不到。

◆以马勒命名的大厅

◆世界上最气派的古典歌剧院之一

在斯温-埃里克·贝赫托尔夫的导演意图里,尼伯龙根人阿尔伯里希同样也是一位失去家园的“漫游者”,他和沃坦几乎同等装扮,身背行囊(齐格弗里德杀死巨龙踏上英雄征程时也背着相同的行囊),在林中不期而遇。二人的对手戏虽然仍在延续诅咒与反诅咒的内容,但表现出来的戏剧效果却像是在探讨宇宙世界的至深哲理,原本直白的话语竟有“打机锋”的感觉,仔细揣摩,竟有洞察玄机之妙,窃以为《齐格弗里德》实为“四联剧”中最关键一环,以前常视为枯燥的唱段如此听来不禁令人神清目明,回肠荡气!

大地之母埃尔达由极受克劳迪奥·阿巴多宠爱的女中音安娜·拉尔松饰演,她身材高大,声音和体态同样强悍,字字句句具有相当的可信度。她和磐石上的布伦希尔德一样,身上也被层层白纱裹满,如蚕茧紧缚。她从深坑里被沃坦唤出,而这个深坑又被沃坦跳入,他就是在这个深坑里败给了齐格弗里德,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劣势承受了长矛被击断的结果。这场戏如行云流水,在封闭凝固的布景空间,神的体内迸发与命运抗争的火焰,如波涛汹涌的交响乐完全契合了戏剧流动的节拍。当齐格弗里德昂然走向布伦希尔德沉睡的磐石时,更强大的命运袭击简直呼之欲出,叫人屏息以待。

覆盖布伦希尔德的盔甲被紧缠周身的白纱取代,当它们被齐格弗里德层层揭开的时候,每一块飘浮向空中的白纱都绘出浪漫的曲线,激动人心的美感将一对爱人歌颂太阳的亢奋推向柔软的极致。此刻,类似监狱的三面高墙的正面开始向后缓缓倾斜,原来象征魔火的红色天空,渐渐化作晴朗的蔚蓝,它与第一幕的黝黑、阴沉和压抑形成鲜明对比。三幕三个境界,导演和舞台设计的概念是那么的清晰准确,不由使我联想到我所看过了于尔根·弗利姆导演的拜罗伊特版《指环》的妙处。从“三幕三境界”这个戏剧三一律宗旨看,两个制作明显具有异曲同工的构思方向。

该说到曾经引起台下一片笑声的迷魅了,他的扮演者竟然是在拜罗伊特唱了十余年齐格弗里德的沃尔夫冈·施密特。一个几乎在齐格弗里德角色里垮掉的男高音嗓子居然在尼伯龙根人身上复活,这就是瓦格纳精心设计的游戏!《指环》中的三个男高音角色娄格、迷魅和齐格弗里德是可以互换的,他们的内在关联一直存在,只有发现者才能够体察此中之秘。施密特对迷魅近乎传神的演绎令我想到他曾经在拜罗伊特对迷魅的粗暴的折磨,如今他被格尔德折磨得还要惨,经常被将头按进水池,灌足一肚子水大口喷将出来。他甚至被齐格弗里德锁进车床拷问,那幅惨象不啻为一个报应。施密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地从齐格弗里德蜕变为迷魅了,他的嗓子被挤得尖细,带着哭腔,充满无助的悲凉。施密特并没有衰退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的嗓子对迷魅来说绰绰有余,他完美的演唱令人动容,绝不输于历史上任何一位“迷魅”。观众席里的笑声是对他的赞美,而这种赞美显然夹杂着怜悯与痛惜,因为这个迷魅是刚刚从拜罗伊特退下来的齐格弗里德。

◆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版《齐格弗里德》

文章的最后,我想还是应该回到这个《齐格弗里德》当中最亮的明星——尼娜·施蒂梅。我不知该怎样形容她光芒四射的亮相,我只知道当她狂喜的颂歌回荡在歌剧院的空气中时,满场的眼泪在飞,所有的人睁大陷入憧憬的明亮而含泪的眼睛沉醉其中。维尔瑟-莫斯特的乐队保持了起伏自然的张力与充分泛滥的激情,全体乐手进入亢奋状态。时隔两月,那个直叫人灵魂出窍的时刻常常不经意地在我的梦中出现,每每遇到这样的梦境,我都相信我是清醒的,因为我曾亲历过,我曾目睹过。尼娜·施蒂梅,这位历史上最具女性温婉特征,最具有古典戏剧美的布伦希尔德,她不仅再现了天神沃坦之最爱的征服力,还第一次将伊索尔德的命运带入《指环》当中。不幸的理查德·瓦格纳,您没有看到这样神奇的一幕真是遗憾,这难道不是您所期待的吗?

◆国家歌剧院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