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最后的守望

如果我没记错，母亲今年应该是76岁的高龄了。如今的她，依然和我几个妹妹生活在故乡南昌。

想起母亲，我心里就会涌出一种十分复杂的情感。

母亲的一生，是劳累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是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她和千千万万的普通母亲一样，为儿女们的成长付出了自己毕生的精力和心血。

想起母亲这一生，我这个当长子的心里就会酸，就会疼。说到母亲的人生，必然要说到她第一次不幸的婚姻。在解放前，母亲是被我祖母收养过来做童养媳的。到解放后的第二年，在祖母的张罗下，母亲和我父亲结合了。父亲是解放前的初中毕业生，他从小就能说会道，而且长得一表人才。他和我母亲结婚那年，碰上赣南老区有一家工厂来省城招工，父亲凭借他良好的条件，很快被招工的人带走了。也许母亲和父亲的这种结合，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在我出生后的那几年里，随着父亲工作的不断调动，我们全家人跟着父亲转战南北，去过好几个地方生活。一直到我五岁那年，才在赣南老区一个叫“寻乌”的小县城安顿下来。

就在第二年，我们家发生了变故，似乎也就在一夜之间，父亲和母亲离异了。我到今天还清晰地记得：那天下午，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挎个大布包，她是含着泪水走出家门的。也就是从那天起，母亲和我住在了另外一个地方，开始了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带着身孕离开这个家的。

那时，我和母亲没有生活来源，就完全靠母亲每天给别人洗衣服挣点钱来维持基本的生活。

无论是寒风刺骨的冬天，还是骄阳似火的夏天，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母亲每天挺着日渐凸起的大肚子，挑着沉重的衣担，去到城郊的小河边洗衣服。每一次，我都像个跟屁虫似的，打着一双小赤脚，踢踢踏踏地跟在母亲身后。特别是在母亲把肚里的二弟生下来以后，她就更辛苦了。

在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祖母带着我的大弟先回了省城。不久，母亲思乡心切，也很快带着我回到了省城。几天之后，在老家一位远房亲戚的帮助下，她很快就出去工作了。于是，我又和祖母生活在了一起。

父母的离异，导致我在少年时代，一直过着动荡不定的生活。在此后八年多的时间里，由于种种原因，我一会儿跟着母亲过，一会儿跟着祖母过，一会儿又跟着父亲和继母过。坎坷和磨难一直伴随着我的学生时代。对于其中的故事，我已经在《岁月如歌》这本书里作了很详细的讲述，我不可能在这篇文字里再次提起我少年时代的故事了。但在我的记忆中，我永远都记得，每一次在我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都是母亲及时地帮助了我。

母亲那时还很年轻，她需要有自己的生活。就在母亲34岁那年，和本单位的一个男同事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在几年的时间里，母亲接连为我生下了三个妹妹。好在几个妹妹都长得很健康很漂亮，都很聪明伶俐，也很听话，这给了母亲不少的安慰。

在我16岁那年，作为68届的初中生，正好赶上了上山下乡运动。我离开省城去了农村插队。从那时起，我就真正地离开了母亲，开始了自己独立的人生。在农村一年多的艰苦岁月里，母亲一直在经济上资助着我，直到我跳出“农门”招工进了矿山。

我知道，在此后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为了我几个妹妹的成长，母亲一直辛勤劳作，省吃俭用。等几个妹妹都长大成人了，母亲和继父也相继退休了。可从那个时候起，继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快就瘫痪在了床上，靠母亲每天精心伺候着。除此之外，母亲还要帮着照顾我妹妹的孩子，再加上所有的家务活，家里的重担几乎全都搁在了母亲瘦弱的肩上。

母亲的个子非常矮小，但她却非常能干。她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做任何事情都快，手脚特麻利。她年轻时，常年累月帮人洗衣服，双脚也总是泡在冰凉的河水里，使她犯上了严重的风湿，她的两条小腿上及脚脖子上，鼓满了一条条粗大吓人的青筋。但刚强的母亲硬是靠着自己顽强的人生信念，始终没有被生活的重担给压垮。

我从16岁离开省城后，就一直在外面漂泊。每年里偶尔也会回省城看望一下母亲。到1993年的春天，我离开故乡去了南方打工，一晃又是15年过去。

那是三年前的一天，我的二弟从省城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继父已经去世，丧事也已经办完了。原来母亲没有告诉我继父去世的消息，是考虑到我远在深圳，又怕影响我的工作。我为母亲这种博大的胸怀所感动。我想，世界上任何一位伟大无私的母亲，都不愿意给自己的儿女添加任何的麻烦，任何事情都会由自己默默地扛在身上。我还想，病中的继父在床榻上已经躺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母亲在床边辛辛苦苦地伺候着他，他的去世，对于母亲来说，应该算是一种解脱吧？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母亲并不是这么认为。从这一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母亲的胸怀。

继父去世后不久，很快就过春节了。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从深圳打电话给母亲，想给她老人家拜个年。谁知道，母亲居然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家里。我那几个妹妹呢？她们为什么不把母亲接到她们那里去过除夕之夜呢？我非常生气，马上把电话打到了我三妹家里。三妹很委屈，她只得把事情原委跟我说了一遍。我这才知道，我误会几个妹妹了。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是为了给继父守灵而拒绝了去妹妹家过年，她老人家怕继父这个年过得孤独，一定要单独陪陪他。

我为母亲对继父的真情所感动。我理解了母亲，她毕竟和继父在一起生活了整整40年，他们应该是有感情的。

几天之后，我从深圳飞到了省城。为了怕母亲过于激动，我事先没有给她老人家打电话。等我从机场打车赶到母亲的住处之后，家里却没有人。打电话也没人接。我把电话打去妹妹家询问，妹妹也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我想，母亲应该不会走远的，一定会很快回来的。于是，我一个人蹲在楼下的马路口焦急地守望着。

10分钟后，我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蹒跚地走来。没错！那正是母亲的身影。

我看到，母亲的身子更加矮小更加佝偻了。寒风吹动着她花白的头发，她的眼睛似乎更加昏花了，一直走到我的面前都还没认出我来。我真没想到，继父的去世给母亲的打击是这么大。我甚至感觉到母亲突然变得苍老了许多。

母亲紧紧拽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喊着我的小名，两行老泪从她的浑浊的眼睛里流淌下来。看到母亲如此激动，我的泪水也出来了，就连我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哽咽了。我赶紧用双臂紧紧护着母亲上了楼。

母亲用她哆嗦的手掏出钥匙打开了沉重的防盗大铁门。

只见小小的客厅里摆放着继父的灵牌，灵牌前的小香炉里正燃着几束香火。我不太懂得家乡办丧事的风俗，但我知道母亲一定是按照当地的风俗来操办继父的丧事的。

母亲告诉我，继父的丧事办得很体面，我的几个妹妹和妹夫，还有我的二弟都为办丧事出了很大的力。总之，一切都办得很圆满。

母亲第一次告诉了我有关她的一个秘密——她和继父这辈子，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总共积攒了4万多块钱。但这次基本上都让继父带走了。二妹用了其中的一笔钱，通过关系买到了一块永久性墓地，并且给母亲预留了一半。将来到母亲百年之后，可以和继父永远相依相伴在一起。

母亲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很多很多的事。说完了继父，说儿女。母亲说话的时候，总是一个劲流泪。我只能用我最好的口才，从方方面面去宽慰她去哄她。到最后，我终于看到母亲慈祥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快到中午了，母亲一定要下厨房为我做饭。说实话，我怎么忍心让她老人家再为我一个人忙碌呀！于是，我赶紧给二弟打电话，让他立刻赶过来，我们要陪母亲去外面吃一顿饭……

这两年，我已经回省城好多趟了，每次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母亲。每次见到母亲，她老人家都特别高兴。每次离开她的时候，我都会把她哄得高高兴兴的，然后再给她留下一些钱，可她每次都会拒绝我的心意。她说她每个月有退休工资，她已经够用了，不需要我们的钱。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坚决地要她把钱留下。我知道，我不在她的身边，我目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给她老人家一点经济上的资助，这毕竟是我们做儿女的心意。

去年春节，我又回了一趟省城。去到母亲那里之后，我马上给二弟打电话，告诉他我在母亲这里。二弟接到电话后马上开车过来了。当着我和二弟的面，母亲很郑重地取出了两个红色的首饰盒，对我们说：“这是两枚纯金的戒指，是我特意给你们兄弟俩定做的，你们一人一个。”

我们一时不明白母亲的意思，执意不肯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要她留给几个妹妹。母亲却说：“几个妹妹我都已经给了，就是一直没有机会给你们俩。你们可以把它交给你们的媳妇，也算是了结了我最后一个心愿。”

此刻，我才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在我和二弟结婚的时候，也正是母亲最困难的时候，而且我们都是在外地结的婚，母亲那时根本没有能力给两个媳妇送上一份像样的贺礼。没想到这件小事她老人家居然还一直放在心里。没说的，这是母亲补给我们的一份结婚礼物。我想，我们要是不收下，她老人家一定会很生气的。

那次，我跟母亲说，想要她来深圳住一段日子，但她却没有答应。我知道，她主要是怕给我添麻烦。另一方面，她可能多少有点故土难离。而且我还想到，母亲如果来深圳生活，她将失去她在故乡的所有亲朋好友。在我们这里，到处是一座座封闭的水泥森林，家家户户都是防盗门紧闭。母亲来这里生活，在平时恐怕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一定会觉得很孤独的。想来想去，我没有勉强她，我只能再三跟她说，要她在没事的时候，多多活动自己的筋骨，多出去走走，多和邻居聊聊天，尽量地快乐一点。我还跟二弟和几个妹妹再三叮嘱，要他们在省城好好照顾母亲，免我在南方挂念。

母亲为我们这些子女辛苦了整整一辈子，可我们又给她老人家带去了多少快乐多少幸福呢？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作为一位伟大的母亲，她给予子女的是一片浩瀚的大海，而我们能给予母亲的仅仅是一滴水而已。作为母亲，她永远是希望自己的儿女们能生活得更好。说真的，在这样的母亲面前，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永远会感到汗颜。

我想，母亲永远是一座在风雨中坚强挺立的雕塑，它伟岸而庄重，永远值得我们儿女们去崇拜，去敬仰。

母亲啊，我再一次向您致敬！祝愿您老人家在故乡能身体健康，能舒心快乐！这是一个远在南国的儿子对母亲最后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