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霍
Alexandre Tharaud,1968—
1968年12月9日生于巴黎,塔霍生长于音乐家庭,5岁学习钢琴,14岁进入巴黎高等音乐学院,17岁获得钢琴比赛一等奖。他曾于巴塞罗那Maria Canals国际钢琴大赛与慕尼黑ARD国际音乐大赛获奖,2001年录制的拉莫专辑更大获好评,从此奠定杰出名声。塔霍演奏作品丰富,风格独树一帜,唱片设计更有过人见解,每每带来新鲜想法与不凡视角,是当代创造性最高的钢琴家之一。他的室内乐演奏极为优秀,钢琴改编曲亦有佳绩,2017年于Grasset出版社出版专著《展现你的手》(Montrez-moi vos mains),展现多方面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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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时间、地点:2010年3月,台北;2018年5月,巴黎
焦元溥(以下简称“焦”):非常感谢您接受访问。首先可否请谈谈您的家庭与音乐学习?
塔霍(以下简称“塔”):我的妈妈是古典芭蕾舞者,爸爸是男中音,爱唱轻歌剧,祖父拉小提琴,在科隆管弦乐团(Orchestre Colonne)任职,因此我从小在歌剧、芭蕾、管弦乐中长大。不过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魔术师;现在虽然没有当成魔术师,但我总感觉自己在台上演奏时,也是在为听众变魔术……我5岁开始学钢琴,不知为何,从小就把钢琴当成兄弟,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什么话都可以对钢琴说。我想魔术师也是如此,透过技巧表达非常私密的讯息,把心里话放在幻术里。
焦:后来您在14岁进了巴黎高等音乐学院。
塔:除了钢琴,我也修其他课,在音乐学院待了十年,然后就是毕业即失业。我没有音乐会、没有唱片合约、没有室内乐伙伴,当然也没钱,什么都没有,完全独自一人。
焦:您没有感到焦虑吗?
塔:当然会,但我用这段大约三年的时间,学习“当自己的老师”。我录下自己的演奏,以旁观者的角度批评,思索心里想的和实际演奏出来的成果,究竟差别有多大,又能如何改进。后来我开始参加国际比赛,也有些小型演出,最后还有了第一张录音——那是张拉威尔专辑,不过我想你是不可能在市面上找到的,哈哈。
焦:您怎么看法国钢琴学派或演奏呢?
塔:说实话,我不知道什么是法国钢琴学派……法国文化当然存在,但法国文化不见得存在于每位法国钢琴家的演奏中。身为法国人就有法国文化了吗?我对此相当怀疑。
焦:那从您的学习经历开始说吧。
塔:我进音乐学院一开始和穆尼耶(Germaine Mounier,1920—2006)学习,也在她班上得到一等奖。她是非常著名的老师,演奏和教学——好吧,就是所谓的“法国钢琴学派”,是玛格丽特·隆那种非常注重手指的传统弹法。后来我和帕拉斯基维斯科学习,他带给我崭新的声音、学派传承以及思考。他上课话很少,一开始我很不习惯。后来我才体会到,在寂静之中我可以体会更多。穆尼耶教课总是示范,然后说“请做我刚刚做的,弹得和我一样”。帕拉斯基维斯科却不是如此。更何况他有一双大手,但我没有。我无法模仿他,因此必须从根本上去思考他创造声音的方法,这当然也是更好的学习。
焦:您的“自学”又是怎样的过程呢?
塔:音乐学院里老师总告诫我们要会藏拙。没有钢琴家是完美的,我们要把缺点藏起来,在比赛和音乐会中发挥我们的优点。但毕业后我告诉自己:我不要藏了。我有缺点,但那就是我。缺点也可以是特色,我要诚实面对自己,用我的方式做音乐。当我不再隐藏,却获得更多,也找出自己的声音。我现在的音色和演奏方式,和当年在学院里的我可说是截然不同。
焦:那您能分析自己的演奏方式吗?
塔:我不能,应该说我不想。我认真练琴,体会身体与技巧,思索为什么这个音过不去,那个音没弹好,但我不想思考其中的身体机制。很多人说我的声音很凝聚,大音乐厅里也传送良好,但我演奏时想的不是物理性的声音传送,而是情感性的如何诉说。我第一位老师德薇娜(Carmen Taccon-Devenat)总是说,无论我弹什么,心里都想个句子。比方说我弹“Do——Re——Mi——Fa——Sol”,心里就想“我今天很好”,为每个音配上字,用音乐说话。我以前不清楚这是为什么,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我演奏的时候,总是想着音乐厅最后一排的听众,透过音乐向他们倾吐心声。
焦:您的演奏确实有种能把观众紧紧抓在一起的魅力,这和魔术大概也没有差距很远。
塔:这也是我喜爱索科洛夫和波格雷里奇的原因。他们不只是大钢琴家,更是大艺术家。很多钢琴家演出很炫,但炫完了之后,其实什么也没能在听众心里留下来。但他们不是这样。论技巧,这二人都是世界顶冠,但更重要的是当你听或看他们的演奏,你会发现那感染力何其强大,会被他们带到另一个世界。他们的演奏总是让我深受启发,我也希望在音乐会里能向他们看齐,让听众在音乐中忘了自己。
焦:他们是否也影响您的技巧?
塔:是的,特别是索科洛夫。我希望我讲这话不是冒犯,但……他的身型真的很奇特,我不确定那适合演奏。但无论如何,他开创出属于自己的技巧,而那技巧又何其完美神奇。我不喜欢我的身体:我的手臂太长了,很不好施力。我一直很瘦,怎么吃都胖不起来,手臂没有多少重量。我的手指也没有什么肉,要弹出好音色得格外努力。可是索科洛夫让我明白,无论身体是什么形貌,钢琴家都可善加利用。有多少阻碍,其实就是有多少可能。很多人年轻的时候身体灵活,可以运用十几种不同的技巧,十几种不同的施力方法和触键。可是如果不懂得开发,那最后也就只剩一两种自己最舒服的弹法,无论弹什么,面对什么钢琴或场地,都用相同方法。这其实是懒惰。索科洛夫不只找到自己的方法,还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索科洛夫之声”,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技巧可以运用。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不喜欢我的身体,可是我现在把每一次演奏都当成和自己身体的对话。因此我每天练琴都有新发现,也从新发现中累积出新学习。
焦:波格雷里奇最近都看谱演奏,您则很早就开始这样做,可否谈谈这个决定?
塔:背谱,或说任何记忆,对我而言都是问题。我只要疲倦就会记忆崩盘,连法文以外的语言都变得不会说,但旅行演出常常很疲倦。有次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演奏,那次特别累,我在台上大忘谱。音乐会后我把自己关在旅馆房间大哭一整天,觉得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要演奏了。只是哭完之后,人生还是得过。后来我告诉自己:我并不是对乐曲不熟。只要有谱在,不管我看不看,那就是张安全网,我再也不用害怕。唯一麻烦的,是我弹协奏曲的时候不希望有翻谱员——那像是挡在我和指挥中间的一堵墙。因此对于某些协奏曲,我会请人特制乐谱,让我自己翻。我也没办法看电子装置演奏,必须用纸本谱。
焦:您这样爱钢琴,却大概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家里没有钢琴的钢琴家。即使您已经说过很多次,我还是想亲耳听听您的解释。
塔:因为我真的会被钢琴绑住啊!就是太爱了,一旦家里有钢琴,我就只会练琴,其他事都不能做了,因此只好把钢琴请出家里。我身上带着很多朋友家的钥匙,需要练琴时就去他们家,而不同的钢琴和地点会给我不同的想象。比方说有朋友住在肖邦故居附近,或是那栋楼房曾是肖邦友人住处,我练肖邦时就特别爱去他家,总会得到不一样的感受。
焦:您也听很多录音,这应该带来很多灵感。
塔:是的。既然没钢琴,我需要用音乐来填满我家。我听的也不限于古典音乐,常常一买就是上百张CD,有时都觉得自己太夸张了。
焦:您有最喜欢的钢琴家吗?
塔:当然有——拉赫玛尼诺夫!我年轻的时候和多数演奏者一样,喜欢快和大声。我很爱他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和《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弹它们的时候总觉得自豪自信,宛若世间的主宰。但拉赫玛尼诺夫自己的演奏却非如此。他有超绝技巧和优美音色,表达却非常简单纯粹,一点都不炫技。如果再仔细听,更会感受到他不快乐,简单的表达中有沮丧与失落,深沉的晦暗。我年纪愈大愈能体会这一面,也愈来愈欣赏他的演奏。
焦:当您录制《第二钢琴协奏曲》,您怎么看这首作品?
塔:这是首极为通俗却也特别的曲子。我们可以听到他生病的心与其复原,但这也是他的人生分水岭。在此之前他已经有名,此曲更让他成为大明星,而且大家都说这是杰作。这看起来是好事,可是此曲让大众忘了他的其他作品,总是期待另一首《第二钢琴协奏曲》,这就不那么好了。福祸相依,此曲是记录也是预言。你听拉赫玛尼诺夫自己弹,有种特别的“淡”,正是这种况味。
焦:除了拉赫玛尼诺夫呢?
塔:我也爱古尔德、弗朗索瓦、赛尔金、费舍尔及梅耶——她是我心中最伟大的女钢琴家。我自学期间大量听他们的演奏,和他们学习,特别是梅耶。我认为认真聆听梅耶一张唱片所能学到的东西,胜过自己在音乐学院十年。当然,没有音乐学院十年积累,我没有能力从梅耶录音中学到那么多。但我必须说,梅耶也可算是我的老师。因为她,我发现了拉莫、库普兰、斯卡拉蒂的世界,也认识不同于今日的美学与音乐观。我不能说我的演奏继承了梅耶的传统,但我认为我属于梅耶的谱系,属于她和卡萨德修斯那一类的法国风格。当我听梅耶的录音,我不只听到她,也听到她的时代,还有她用的钢琴及那时的录音器材。我听她的演奏,然后找旧日嘉芙钢琴练习梅耶录的曲子,去思索她和嘉芙钢琴的音色及时代氛围,然后再回到施坦威上尝试重现那样的色彩与感觉。就像现在导演去看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老电影,掌握其氛围后,再以现代器材拍出自己的作品一样。我有我的时代,而我希望我的听众能感受到这点。当我演奏肖邦,我希望大家能感受到这是肖邦,但也是塔霍在21世纪的演奏。
焦:您在和谐世界唱片公司的第一张独奏录音就是拉莫的键盘作品,这是否也来自梅耶或索科洛夫的启示?
塔:这倒不是。这和我自己的探索计划有关。在此之前我录了很多法国作曲家,拉威尔、普朗克、米约、夏布里耶等,也得到一些成绩,而我想要深化我的学习。若要探索法国音乐,就不能不知这领域的两大“祖父”——拉莫和库普兰。我花很多时间研究他们,当然也旁及其他法国巴洛克作品。直到今日,我都觉得这很重要。当我演奏拉赫玛尼诺夫,我听到的不只是他,还有肖邦及俄国东正教传统。我对后两者愈熟悉,自然也愈能表现好前者。我的音乐会曲目也是这样规划,让听众感觉到作曲家之间纵向或横向的关联。
焦:我认为这张录音证明了现代钢琴也能恰如其分地表现拉莫,可否谈谈这是如何达到的?
塔:啊,这真是相当辛苦的旅程。刚开始很难——我不知道拉莫的风格,也不知道当时装饰音的手法。因此除了练琴,我花很多时间阅读相关著作、大量聆听拉莫各式作品的录音,当然也学习演奏羽管键琴。这样花了快三年,然后我尝试以钢琴模仿羽管键琴的方式来演奏……天哪,完全不能听!实在糟透了!我沮丧了两个月,但慢慢体悟到我应该用自己的方式来提出具有信服力的演出。我要用现代钢琴制造出巴洛克的幻象,但并非透过模仿达成。我问自己,这些曲子用钢琴弹,是否能令人信服?如果可以,那我该如何令听众信服?于是我又录下自己的演奏,反复聆听推敲改进之法。
焦:哈哈,这也是变魔术。不过可否请您谈谈这魔术的秘诀:究竟该如何用现代钢琴演奏羽管键琴作品?
塔:首先要能分辨两者音响与音色结构的不同。羽管键琴有其金属声的亮度还有琴箱自然共鸣;钢琴虽没有,但若能在关键处弹出恰当音色,加上踏瓣效果配合,就有画龙点睛的模拟效果。巴洛克音乐少不了装饰,但在钢琴上演奏就要小心。演奏者必须清楚,装饰是为了强调节奏还是延长和声与音符,是为了增加该音符的色彩还是给予特别个性。如果这些在钢琴上不靠装饰音就能做到,那是否还有必要弹,或者该怎么弹才不会过分强调。更进一步,演奏者应该提出一致性的演出,以同样方式调整,不能每首都以不同方式处理。这就不能只看单音,而得回到乐曲结构,总地整理拉莫的和声设计和写作笔法。
焦:您的录音出版后,可说带出一股风潮。
塔:我很高兴大家喜欢我的成果,若能抛砖引玉,那更是开心,何况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大力推广拉莫了。事实上我想录这张专辑已久,期待拉莫作品能够复兴,但等不到机会出手。后来我看到拉特尔在巴黎演出拉莫的歌剧,我告诉自己“就是这个了!拉莫的时代要来了!”果然这十多年来,拉莫愈演愈多,一般大众也开始知道他的歌剧。身为音乐家,我真的可以说,对拉莫和库普兰钻研愈深,对德彪西和拉威尔也会愈了解。
焦:在拉莫之后您录了巴赫、肖邦和拉威尔,然后才是库普兰。我觉得这个旅程很有趣,特别是后二者和库普兰的关系。您如何看肖邦与库普兰?我们目前似乎找不到肖邦曾钻研库普兰的直接史料证据,但他们实在很像。
塔:不只是很像,而是惊人相似!那些指法与声部设计、谱曲笔法等,实在太像了。兰多芙斯卡就说肖邦是“19世纪的库普兰”,也纳闷为何他们如此相像。她认为这或许因为二人气质品味很接近,而我是觉得肖邦不可能不知道库普兰——或许他就是从前辈那边偷学太多,才刻意闭口不提。
焦:您有成为法国曲目专家的企图吗?
塔:我是法国钢琴家,但我更是钢琴家。很多人觉得俄国钢琴家不会弹法国作品——嗯,看看索科洛夫就知道,如此门户之见根本没有道理。我喜欢拉赫玛尼诺夫,我也喜欢舒伯特和贝多芬。就像肖邦,我觉得他是全然波兰而非法国的,但我一样演奏他。我总是在音乐会中排出各个作曲家,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我只演奏我爱的作品。法国曲目中也有许多是我不理解甚至不喜爱的。我并不想成为法国曲目专家,但我希望我的录音和演奏能有一致的脉络。但无论是否为法国曲目专家,我想法国音乐家应该要深刻钻研法国文化。外国人如果要学习法国曲目,也要学习法国文化。光是练琴并没有用,而要从法国的城市、饮食、语言、文学、绘画等体会法国文化与生活,才能理解法国音乐的精髓。法国人喜欢去爱、享受生活与人生。演奏法国音乐时,我常感受到这种丰沛外向的生命力与情感,我觉得这非常重要。
焦:您强调了好几次“一致”,我听您的拉威尔钢琴独奏作品全集,曲曲都有新见解,但也的确能感受到一致性。
塔:我想你一定听过,有些人弹这首曲子是一个样子,弹那首曲子又是一个样子,没有风格相关,甚至弹同一位作曲家亦然。我不是说要把所有作曲家都弹成一样,但钢琴演奏是“作曲家——钢琴——演奏者”这种三位一体组合,演奏者自己的风格也很重要。我弹的贝多芬当然不会同于德彪西,但我希望听众可以辨认出这都是塔霍的演奏。这就是我说的“一致”。要达到如此“一致”,就必须深刻探索自己,诠释必须发自本身的体悟,而不是模仿他人。我常和年轻音乐家说,大家要“追随自己的想法”。我有很多想法,而它们不见得和一般想法相同。如果忧谗畏讥,隐藏自己,那最后也不会成就什么。比方说我希望我每张专辑像是一部电影,曲序经过巧妙安排,最后放上安可曲当成片尾花絮。我希望专辑封面要有设计感,能从各种方向来呈现主题,而不是录库普兰专辑,封面就必须是他的肖像或是法国巴洛克氛围。事实证明大家最后也都接受如此想法,古典乐专辑可以这样做。
焦:那张专辑还拍了非常新鲜,结合街舞演出的MV。
塔:我很高兴成果很好,更高兴的是我并没有因此而削弱库普兰的音乐,而是找出库普兰与现下流行的互动可能。如果不能增强大家对库普兰的想象,那这样的尝试就不能称为成功。
焦:的确如此,您还拍过一部广告,把肖邦《e小调前奏曲》(Op. 28-4)演绎得极好。当然最特别的,要属参与电影《爱》(Amour)的演出。
塔:这就是我人生的意外了。这不是我主动争取,而是顺应朋友推荐。当然这是很有趣的经验,和哈内克(Michael Haneke,1942——)这样的大导演合作也是很好的学习,结果也让我很意外:我弹了那么多年的钢琴,可是累积的知名度好像还比不过在电影里出现八分钟。电影放映后,我走在路上都常有人认出我来……不过,电影只是一时,还是希望大家来听我的音乐会,由音乐认识我,那才是我真正的演出。和我音乐家身份比较相关的,是哈内克的电影几乎不用音乐。《爱》不但用了,还发了电影原声带,可谓其作品中的异数。
焦:这张电影原声带收录了贝多芬和舒伯特。您以前录过舒伯特专辑,未来是否也计划要录制更多的德奥作品,尤其是贝多芬和舒伯特?
塔:几经考虑,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录制贝多芬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我非常爱这三部作品,但要录音实在忐忑不安。唱片公司给我空白菜单,我可录任何我想录的作品。但也正因如此,如果唱片销路不好,我会格外内疚,而这让我更不敢录某些作品,比方说贝多芬。首先,市面上已经有太多贝多芬录音,真的还需要我的演奏吗?再说,世人的成见仍然根深蒂固。身为法国钢琴家,我还没开始弹呢,很多人就认定我的贝多芬一定不好,或者不会弹勃拉姆斯。但后来我还是找到平衡之道——我很感谢我的乐迷。无论我录什么,都一定会有稳固销量,唱片公司不会赔钱。我会适时接受唱片公司提案,录必然会卖得好的专辑,这样我就更有空间录销路不会是最好的作品。比方说我录了拉赫玛尼诺夫,那就更可放心和奎拉斯(Jean-Guihen Queyras, 1967——)录勃拉姆斯两首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我们对勃拉姆斯有很多话想说,也演奏了好长一段时间,实在不该因为担心销量而自我设限。
焦:您怎么看待表演?
塔:有些作曲家很爱对人说自己的事,但也有像舒伯特、肖邦、拉威尔,他们对个人之事三缄其口,却毫无保留地把所有秘密说给音乐,肖邦还特别说给钢琴。这是我身为钢琴家所能得到的最好礼物。当我演奏他们的音乐,得知他们的秘密,我变得和他们非常亲密,这种亲密感也让我更了解自己。我演奏的时候是媒介,把作曲家的话告诉听众,但我也是听众的一部分,最后就是我觉得我和台下听众彼此手牵着手,一起经历音乐。比方说每次我弹《哥德堡变奏曲》,过了第四变奏之后,我开始感觉那音乐是在我和听众之上,我们都沐浴其中,每个人都心意相连。这对我的帮助实在太大了。作为职业音乐家——尤其是演奏家——其实非常孤独。我现在很享受每次演出,总期待和听众在一起。我对钢琴的态度也改变了。以前钢琴对我而言就是乐器,但随着去过的音乐厅愈来愈多,也常重回某些场馆,钢琴变成我的朋友,有些还是认识多年的老友。彩排前我会和钢琴打招呼,钢琴和我像是两个演员,讨论晚上要如何表演——我没骗你,我真的会和钢琴说话!
焦:您的《哥德堡变奏曲》是近年来最出色的诠释之一,我很好奇您的准备过程。
塔:无论是演出或录音,我都需要长时间准备。面对这种巨作,我没办法兼顾演出和学习,因此我给自己九个月的休息,恰巧是怀孕生子所需要的时间,停止一切演出来学。我先专心练这部作品一段时间,然后放着完全不弹,让自己忘掉。接着再练半年,然后再忘。如此四次,之后才再断断续续演奏,从一年三场、五场,到现在可以随时拿出来演奏。我知道《哥德堡变奏曲》是我的“人生之曲”,我必须给它特别的空间。
焦:您学此曲时是独自奋斗,或是也会和朋友讨论?
塔:我必须感谢朱晓玫。我非常喜爱她的《哥德堡变奏曲》。以前我就和她说:“你的演奏实在太好了,害我不敢弹!”朱晓玫则说要我别开玩笑,若有一天我要学,她很乐意帮忙,后来也的确没食言。《哥德堡变奏曲》也改变了我。我以前希望尽可能多弹,把所有想弹的曲子都弹过。可是学习《哥德堡变奏曲》的经验让我明白,专注于少数作品,把生命全然灌注其中,或许是更令人满足的事。此曲太丰富,每次演奏我都有新发现,觉得自己到了另一个阶段,但下一场演出又是另一个阶段,永无止境。
焦:您怎么看此曲结构,特别是九段卡农的安排?
塔:演奏《哥德堡变奏曲》之所以难,就是难在那必须是理性与感性、内省与开放、结构与流动、深思熟虑与即兴灵光之间的平衡。理解乐曲是一切的基本,但演奏时又必须遗忘乐谱。对我而言,卡农这个曲式代表“练习”。在《哥德堡变奏曲》中,卡农是“传达想法与情感”的练习,也是“内在和谐”的练习。每首卡农都是某种归零,演奏者必须思考声部铺排,清楚表现每段旋律。九段卡农是九层阶梯,也是九段自我校准。
焦:您用什么来衡量自己的校准?
塔:歌唱。卡农每个声部都像人声,而人声是最基本单纯的音乐表现。在19世纪中叶以前,所有的作曲家都在追求人声,键盘音乐也是如此。弹这些卡农,让我懂得谦逊——在巴赫的时代,键盘乐不是主角,歌唱家才是。我是“假的主角”,声乐家的替代品,用键盘模拟人声,人声才是最高的追求。
焦:对于此曲可谈的太多,但我还是想问您对第二十五变奏的处理。至少我听您的录音,觉得在此格外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虽然那也的确是大名鼎鼎的关键段落。
塔:啊,被你发现我的秘密了!首先,这段变奏特别需要现场听。无论多么常听录音,你都该为了这段变奏去听现场,那会是截然不同的体验。音乐上此曲相当半音化,还有奇特的和弦,很多地方听起来像是20世纪作品,实在特别。我有很宠爱我的制作人,愿意让我在录音时做瑜珈,常让大家一等就是一小时。但即使如此,录到这一变奏,虽然试了好几次,但我就是觉得不太对。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压力也愈来愈大,最后我突然想到——“啊!我需要的是听众!”于是我把钢琴技师请到台上,专门为他弹这段变奏。你听到的录音就是用的这段。我可以说,这段变奏是“我们一起演奏”的。
焦:您也录了非常有趣的斯卡拉蒂专辑,可否谈谈他?
塔:他是对诠释者非常宽大的作曲家,给予很多空间。我不会忘记他在奏鸣曲第一次出版时(那时叫作《三十首练习曲》)写的前言,他说:“读者们:无论您是业余或专业音乐家,在这些作品中请不要期待会有什么高深学问。它只是个艺术性的精巧游戏,让您熟练羽管键琴演奏之道。我是出于服从,而非出于个人兴趣或企图心才发表这些曲子。或许它们会带给您一些快乐……因此,请以人情味而非批评性来对待它们,您的快乐也会因此而增加。要快乐噢(Vivi felice)。”最后那句“要快乐噢”实在太可爱了!演奏他的奏鸣曲总是让我很开心,我想连钢琴都会觉得开心!
焦:您怎么看他那些大胆的和声?
塔:那真是精彩,在当时绝对前卫,甚至到今日仍能震撼我们。那是民间音乐的影响。当时西班牙音乐家认为民间音乐很粗俗,但斯卡拉蒂以一个外邦人,用新颖且不带偏见的角度,大量欣赏在地质朴的歌舞,将吉他的和弦组合、空弦声响、拍打音箱与各种弹法,转化成键盘音乐。这是玩兴很高的天才手笔。
焦:除了演奏与录音,您最近还有什么新计划吗?
塔:我这些年来改编了好些作品,常在音乐会里演奏,包括马勒《第五交响曲》第四乐章,最近我会将其整理出版。我不久前则出版了个人著作《展现你的手》。这本书有我多年来的生活心得与反思,也能让大家更认识我。现在的媒体报导多半篇幅很小,提问也窄,想尽办法要给人归类贴标签,把受访者简化成某个样子。我还是希望能忠于自己,做不太一样的事。现在钢琴家用差不多的乐器,在大同小异的音乐厅演奏,弹相似的曲目……唉,大家不觉得无聊吗?真的只想听到不断复制重现,听起来差不多的演奏吗?我觉得艺术最可贵的就是多样性。现在我尽可能不弹施坦威;施坦威很好,但还有很多其他的好钢琴。我希望十年后我们能听到更多样的钢琴,就像20世纪60年代以前一样——以前的钢琴家听起来那么不同,和他们用的钢琴也有关系。面对愈来愈僵化的古典音乐表演与录音,演奏者该率先寻找解套之道。
焦:您说的都是事实,希望我们能够看到改变。
塔:最好的办法就是活得够久。比方说培列姆特和奇科里尼,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被听众遗忘,到晚年又突然爆红,成为不世出的大师。听众说他们弹得真好——当然,他们的确弹得好,但之前其实更好,而大家视若无睹。所以我若弹到90岁,大概就是大师中的大师,说什么、弹什么都会有人听了。嗯,到时候我们一定要再做一次访问,看看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