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诺霍
Peter Donohoe, 1953—
1953年6月18日出生于曼彻斯特,多诺霍在皇家北方音乐学院随温德姆(Derrick Wyndham)学琴,在打击乐演奏也有优异成绩。他在利兹大学与作曲家葛尔(Alexander Goehr,1932—)研习音乐,后至巴黎高等音乐学院和萝丽欧与梅西安进修。1982年他荣获柴科夫斯基钢琴大赛亚军(冠军从缺),开始忙碌的录音与演奏事业。多诺霍的曲目极为广泛,勇于挑战各式艰深作品,包括巴托克与柴科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全集;他在逍遥音乐节演出布索尼钢琴协奏曲轰动一时,其实况录音更是经典。除了钢琴演奏与教学,多诺霍亦跨足指挥,近年更大力推广英国钢琴作品,为当代英国最具代表性的钢琴名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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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时间、地点:2002年12月,台北
焦元溥(以下简称“焦”):首先请谈谈您在英国的音乐学习?
多诺霍(以下简称“多”):我非常幸运,从小到大都有很好的老师。我出生于曼彻斯特,在皇家北方音乐学院和温德姆学琴。虽然他并非“出名”的老师,但的确是相当难得的好老师,我非常感念他。事实上,很多有名老师反而教不出好学生。温德姆给予我扎实的技巧训练和良好的音乐理解,其为人谦和正派,是真正的绅士。
焦:他是英国人吗?
多:他是波兰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迁居英国,也改成英国姓。
焦:这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多:我觉得他是真心想变成英国人。其实他如果保有波兰姓氏,名声或许更高,因为大家觉得东欧比较“优雅”或比较有文化,斯拉夫学派在钢琴演奏上也比较有传统。但温德姆真是非常英国化的人,非常绅士,非常有格调。当然,就如同我一再强调的,他真是位难得的好老师,总能发挥学生的潜能,让他们成为具有独立思考的艺术家。
焦:这似乎像俄国钢琴学派。
多:我不认为。你看吉列尔斯和里赫特,这两位俄国钢琴家弹得多么“德国”,里赫特更是博古通今,什么都弹,而且样样都好。
焦:您误会了。我是指俄国钢琴学派在根本上就注重个别差异,并鼓励发展这种差异。但有些教师却非常固守“传统”,把所有学生都教成一个样子。
多:这下我知道你的意思。很多教师确是这样,但根本原因在于这是非常简单的懒人教法。教师如果不用考虑学生的个人特质,也就不用费神求新求变,用一套方法教到死。对我而言,无论是哪一个学派,最高级的教法都该是发展个别潜能。俄国学派对我而言的最大意义,还是他们无与伦比的幼儿教学。他们能让孩童在极小的年纪就掌握极好的技巧,这是其他学派远远不及之处。
焦:您认为有“英国钢琴学派”吗?或是您能说说什么是“英国传统”的演奏?因为我觉得英国名钢琴家风格差异都很大。
多:这是当然,因为比较好的英国钢琴家其实都不属于“英国传统”。如果有“英国钢琴学派”的话,我想其特点可能是“平坦化的乐句与音响结构、轻描淡写的起伏、谨慎且精细的修边”。换言之,这是相当维多利亚式,非常文雅且带贵族气的演奏风格。然而,这种“文雅”风格虽有特定的美感,却有两项严重缺失:一是音乐变得无趣。什么曲子被“英国化”弹奏后,都成了一个样子,既听不出曲子的个性,也感受不到演奏者的个人特色。另一是对技巧的要求不高。如此音乐美学,不需要音色的明晰变化,不需要音量的大幅对比,更不需要音响的层次塑造,音乐当然无趣。
焦:您能为我们谈谈昔日英国钢琴名家吗?像柯曾、海丝和所罗门等人?
多:这很有趣,因为他们的风格与个性的确都非常不同。海丝夫人是非常德国化,音乐极具感召力的钢琴家。“二战”中伦敦被纳粹轰炸时,她以惊人的热情在英国国家艺廊(National Gallery)策划一系列午餐音乐会,自己也亲自演奏。在那段音乐厅被迫关闭的日子里,她以无比的勇气和昂扬的音乐鼓励了英国,是传奇性的一代名家。柯曾的德国曲目极为深刻,也有广泛曲目,而他最让我佩服的,则是直达乐曲本身的功力,特别对莫扎特。你听他演奏莫扎特,你只能“听到莫扎特”,你是听不到钢琴家的!这是多么纯粹但又深刻的艺术呀!所罗门是神童出身,技巧光辉灿烂且音乐流畅自然,是极具天分的钢琴大师。柯曾和所罗门可说是我最景仰的两位英国钢琴家。
焦:那林帕尼(Dame Moura Lympany,1916—2005)呢?相较于柯曾和所罗门,她的风格就显得比较“英国学派”了些,虽然她拥有很好的手指技巧。
多:正如你所说,她确实比较“英国化”,但还是有非常杰出的成就。不过我愿意提一位你大概不知道,现在也没什么英国人知道的钢琴家,来自澳洲的缪顿—伍德(Noel Mewton-Wood, 1922—1953)。他是技巧非常杰出、音乐相当有趣的钢琴家。
焦:事实上我知道他,还有他数张CD呢!Dante唱片公司曾发行过他的柴科夫斯基钢琴协奏曲全集,肖邦两首钢琴协奏曲,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和舒曼《a小调钢琴协奏曲》,我后来也买到他的布索尼《C大调钢琴协奏曲》。他的音乐确实很有个人特色,非常特别。不过我对他并不了解,只知道他好像过世得很早。
多:是的,他自杀而死,但详情我不太清楚。他真是一位天才钢琴家,他的英年早逝是英国乐坛很大的损失。
焦:当年您在英国已是职业演奏家了,为何还到巴黎向梅西安夫人萝丽欧女士学习?
多:因为我想认识梅西安呀!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不仅是伟大的作曲家,也是伟大的人;这非常难得。我从小就是梅西安迷,自然想多认识这位音乐巨人。正如你所说,我那时在英国已经建立起名声了,有很多演奏会,因此和萝丽欧学习时我并没有住在法国,英法两地通勤,相当辛苦。
焦:那您一定和她学了很多梅西安的作品吧?
多:情况正好相反,我反而没和萝丽欧学到梅西安。我和她学习时,我感觉她认为梅西安是“她的”,她可能想“要推广梅西安也该是由我来推广”。我认为这是双方面的损失。萝丽欧是非常好的钢琴家,也是作曲家。嫁给梅西安前她什么都弹,像她的舒曼也相当有名;嫁给梅西安后,她就专注在先生的音乐里了。后来除了梅西安,她几乎什么都不弹了,把自己封在梅西安的世界。以她的天分和才华而言,这实在太可惜了。
焦:所以您没有向她学过《图兰加利拉交响曲》(Turangalîla——Symphonie)?您和拉特尔有相当杰出的录音。
多:没有。当然梅西安本人非常高兴大家演奏他的作品。我唯一一次弹梅西安作品给萝丽欧听,也不是和她上课,而是她来听我演奏梅西安艰深至极的《鸟啭花园》(La fauvette des jardins)。我那时花了非常大的心力去研究并克服这首曲子,因此特别请萝丽欧来听,希望她能给些建议。结果她只说了句:“弹得很好。”——这就是我和她学到的梅西安!
焦:您认为萝丽欧在法国钢琴学派中的地位如何?她属于这个伟大传统的一员,还是独特的一家?
多:我知道对很多法国音乐家来说,萝丽欧很现代;然而对我而言,她还是很法国,就像梅西安很法国一样。萝丽欧还是有很深刻的法国传统和精神,只是她是非常好的钢琴家与音乐家,能够顺应梅西安的乐曲弹出不一样的现代风格。
焦:萝丽欧是怎样的老师呢?有些人说她很坚持己见,一定要照她的意思弹。
多:不尽然。我和她学琴的时候她很开明,说不定她后来变了,或是其他人的演奏不能让她满意。我倒是和梅西安本人学了他的作品,他可是非常严格。我所有的演奏都必须完全照他谱上的指示,任何音量变化,任何表情指示,任何一段圆滑线,你都必须照办,而且必须弹得毫无遗漏,绝对忠实。
焦:许多钢琴家和我说过他们和梅西安上课时的经验,和您完全一样。
多:是呀!要不然为何要写这些指示,特别像是梅西安这样缜密严谨的作曲家呢?很多钢琴家全凭感觉弹琴,不管谱上写什么,甚至从来不去思考作曲家下这些指示的原因。对我而言,这实在不可取。我希望演奏家能够多和作曲家学习,知道他们如何写作以及作品背后的道理,这一定能够增进自己的演奏。
焦:您觉得在萝丽欧的教导下,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多:她让我以作曲家的眼光来看曲子,让我深刻地理解音乐作品本身,而不是只弹好听旋律而已。我知道要探求乐谱上每个指示的意义,但也不失去自己应有的风格。
焦:像您的李斯特、贝尔格和巴托克奏鸣曲专辑,就有这种精神;特别是前者,真有非常特殊但又有理的诠释。
多:感谢你注意到我的用心。我认为音乐演奏就是如此。阿什肯纳齐说他不演奏李斯特《b小调钢琴奏鸣曲》,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实在没有特别的想法。我非常赞同他的看法。我觉得钢琴家若对作品没有特别想法,真的不如不弹。我的曲目非常广,钢琴和管弦乐团的合奏作品就超过一百六十部,其中却没有肖邦《e小调钢琴协奏曲》,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在这部作品里我要说什么。
焦:您和萝丽欧学习的作品中,哪部是您认为最具代表性的?
多:你一定不相信——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她非常喜欢它!在她的讲解下,拉赫玛尼诺夫完全不是一些人心目中那个甜腻守旧的浪漫余孽。她精彩地解析了每个和声,每个音响设计的窍门和复杂结构中的微妙联系。这部作品已经够博大精深了,在她分析下更显得深邃而美丽。我原本就很喜爱它,经过萝丽欧的指点后,不但知道如何更明确有效地表现其音响层次和效果,也对乐句与结构的开展变化有了全新认识。谁能想到一向以当代音乐出名的萝丽欧,对此曲会有这么深厚的造诣呢?我只能说我非常幸运。
焦:此曲也是您在1982年柴科夫斯基钢琴大赛上关键性的决胜曲,您能够谈谈那次比赛吗?
多: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不过,经过这么多年,再回来看柴科夫斯基大赛,我觉得这个比赛今昔的差异其实就是在苏联解体与否。以前的柴科夫斯基大赛,虽然有很强的政治压力,希望能给俄国人第一名,但评审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旧的传统,什么是新的诠释——换句话说,他们有艺术上的认知和原则。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柴科夫斯基大赛不是这样。政治压力或许消失了,但俄国经济垮台后换来的是“钱”的势力——谁是比赛赞助与评审,谁就主导了比赛,艺术与道德上的原则却不见了。其实不只柴科夫斯基大赛腐化了,很多其他比赛也是。以前的钢琴比赛多是请真正的大师或教育家。我准备比赛时可以做我自己——我不用为了比赛到处上课,到处拜码头,也不必为了讨好俄国人而修改自己的诠释。然而,今天的比赛则充斥一些“职业评审”。翻翻各大赛的评审名单,几乎总是同一批人,成了一个“评审帝国”。这些人掌握了比赛,追名逐利的学生就自动找上门,让他们收取天价学费。事实上,这些评审很多根本是不够格的钢琴家,更没资格称作教育家。或许他们有些有名学生,但其中几个是他们教出来的?如果我也是这种评审,我有教不完的学生,我哪有时间练琴?我怎么继续演奏?如何思考音乐?这道理实在太明显了。
焦:您说得比较文雅;我总是称这些评审叫“钢琴黑手党”。
多:都是一样的,这就是现今的比赛生态。唉,当评审多不容易呀!我有次当评审,霍夫(Stephen Hough,1961—)是参赛者,他演奏了普罗科菲耶夫《第六钢琴奏鸣曲》——我那时才录制了这部作品,对它有非常强烈的主观想法,真是很难做到完全中立客观。值得一提的是霍夫也是温德姆的学生,所以他的演奏“一定”和我不同。不过我认为我还是做了很好的判断,那次比赛最后霍夫也得了第一名。
焦:可否谈谈您刚在台湾演奏的拉威尔《G大调钢琴协奏曲》?
多:很多人忽略了这是很困难的曲子。当然就钢琴技巧而言,它不算难,因此许多年轻钢琴家都演奏它,却没看出其中的复杂性。钢琴部分不难,和管弦乐的配合却很难,管弦乐器也有很吃重的表现——这是对钢琴、指挥和乐团都很困难的作品,特别在音色和协调配合上。其次,此曲三个乐章性格都不相同,如何自然但精确地变化情感并塑造效果,又是至深的考验。最后,在第二乐章,谱上给的速度并没有那么慢,很多演奏却一味放慢,旋律也因此失去张力。第三乐章结尾钢琴有八小节的渐快,最后还有渐强。要能够真正弹出拉威尔在乐谱上的要求,非常不容易。不过,相较之下我还是更喜欢拉威尔的《左手钢琴协奏曲》。这首曲子技巧非常困难,最后的独奏段尤其艰深;但就音乐风格而言,它在深沉的色调中开展光彩与情感,可说更贴近我的个性,我能表现得更好。附带一提,此曲是柯林·戴维斯(Colin Davis,1927—2013)爵士最爱的作品之一,我曾在他的生日音乐会上演奏它。
焦:说到左手,我知道您出过一次意外。
多:那真是可怕!1992年我在美国旅行演奏,住在辛辛那提的一家旅馆,窗子竟然砸下来正中我的左手!我那时真的吓坏了。所幸当地恰巧是神经外科重镇,不然我左手食指可能从此就没感觉了!我的左手后来完全复原,没有影响到我的演奏。在意外后两年,我回到辛辛那提演奏,为我动手术的主治医生和他的团队全都来我的音乐会,之后还办了一个聚会。那是非常开心的事。
焦:真高兴听到这段故事。您能谈谈您欣赏的钢琴家吗?
多:在我学生时代,波里尼是我的头号英雄。他真是用作曲家眼光来看乐曲的钢琴家,音色光辉透明,技巧更无懈可击。更难得的是他非常冷静,演奏几乎不会错一个音,技巧和诠释都严谨且完美。这很奇特,因为他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该是很热情的;但他就和他的前辈米凯兰杰利一样,深刻而冷静。不过波里尼后来竟然变了,变得热情也容易紧张,这也很奇怪。
焦:除了波里尼,上一辈的钢琴家呢?
多:鲁宾斯坦。和梅西安一样,他是人和音乐我都非常景仰的大师。他乐如其人,非常大气、慷慨、开阔。倒是霍洛维兹就没那么能打动我。鲁宾斯坦演奏中错音漏音虽多,但他在音乐中所表现的精神深度与气质实在令人感动——不过,可别看他那部乱七八糟的自传。
焦:鲁宾斯坦对新作品不算热衷,您对当代作品则非常热情。
多:但我现在的曲目中当代作品并不算多。一方面是我老了,除了作曲家希望合作,我并不刻意去学新作品。另一方面,听众的水平其实不见得高,而我没有意愿去演奏一些不好的当代作品以讨好听众。举例而言,欧洲一度最流行的当代音乐其实是“低限主义”作品,但我完全不能接受——这和那些廉价的流行音乐有什么两样?你听听现在餐厅播放的圣诞音乐……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对了,这就是低限主义!
焦:您未来的计划呢?我注意到您最近在Hyperion和NAXOS都有录音。
多:我想要将更多心力投注于英国的钢琴音乐。直到这几年我才真正了解到英国作曲家所写的钢琴音乐是多么精彩,我不只会在英国演奏它们,也会努力将其推广到世界各地。我也将为NAXOS录制一系列英国钢琴作品。我已经录好布利斯(Arthur Bliss,1891—1975)的《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并与罗斯科(Martin Roscoe,1952—)合作录制其双钢琴协奏曲,会搭配他的钢琴奏鸣曲发行。
焦:布利斯的钢琴奏鸣曲我有一些录音,但《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我只有所罗门的版本,非常凌厉快速。
多:没错,但是他弹得实在太快了!这首协奏曲相当困难,所罗门能弹这么快实在惊人,但我也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弹这么快——或许,他大概想把此曲与其他曲目放进同一张录音,才用这种吓死人的速度吧!
焦:您在EMI时似乎就在这方面努力。您录了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1913—1976)的作品,还有莫杜尼(Dominic Muldowney, 1952—)的钢琴协奏曲,都非常精彩。但我发现您偏重20世纪的英国作曲家,不知您是否也会考虑录制19世纪,像是贝内特(William Sterndale Bennett,1816—1875)的作品?
多:真高兴你注意到这首曲子,莫杜尼的《钢琴协奏曲》极为难弹,也需要大型管弦乐团。此曲结构非常特殊,以不同曲式表现不同音乐风格,是非常具有企图心,也是我非常喜爱的作品。英国在20世纪出了不少杰出作曲家,也因此在世界乐坛才占有地位,但他们的成就多半在管弦乐;布里顿还加上歌剧,他的钢琴作品却不甚知名。既然英国在20世纪贡献较多,我自然先从20世纪的作品着手;至于你提到的曲子,毕恩斯(Malcolm Binns,1936—)等人已有非常杰出的录音,而我想把心力放在更鲜为人知的作品上。不过,NAXOS开出的是大规模长期计划,因此19世纪英国钢琴音乐自然也在其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