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天后,大长老亲自派一辆小货车将苏莱曼的遗体由停尸间载回家。那一刻十分哀凄,卡拉姆村的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气氛。大长老坚持举行庄严的葬礼,并且严格限制只许近亲参与。村民之外,只有一些同盟部族的长老代表获准参加。仪式一结束,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角落去思考,到底苏莱曼是着了什么道,才会遭此横祸。他是卡拉姆村最纯真的人,就像这里的吉祥物或者幸运星。当晚,村中老少都聚集到铁匠家为苏莱曼诵经直到深夜。雅辛和他的同党不屑去,反而聚集到赛义德家里。赛义德是翔鹰巴苏拉的儿子,不太多话,是个有些神秘的年轻男子,听说和基本教义派的活动有密切关系,而且被怀疑很有可能在塔利班时期经常出没于白沙瓦的学校。他长得很高,年纪大约三十几岁,一张像苦行禁欲者的脸上没有胡须,只在上唇有一层薄薄的细髭;加上脸颊有一颗美人痣,让他的脸看起来很美。他平时住在巴格达,只有特殊场合才会回家乡来。他昨晚抵达,就是为了今天参加苏莱曼的葬礼。将近午夜时分,其他睡不着的年轻男子都聚集到他家。赛义德很客气地在铺设柳席、摆放许多靠垫的客厅招待大家。正当所有人都在吃花生、小口啜饮热茶的时候,雅辛却坐不住,好像鬼上身似的。他激烈的眼神不停搜索,想找那些唯唯诺诺的人吵架,结果因为没人理他,他便转向对他最忠心的伙伴萨拉赫,也就是铁匠的侄子,说道:“我见你在葬礼上哭了。”
“是啊。”萨拉赫承认,但不懂雅辛背后的意图是什么。
“为什么?”雅辛问。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哭?”
萨拉赫皱起眉头说:“你觉得呢,人为什么哭,当然是因为难过啊!我哭是因为苏莱曼的死让我很难过。为了所爱的人流泪,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雅辛却继续说:“这我明白。但为什么要哭?”
萨拉赫无法理解雅辛的话。
“我不懂你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苏莱曼的死让我心碎,”雅辛说,“但我却不会流一滴眼泪。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这么夸张,哭得像个娘们儿,这怎么行?”
“娘们儿”这个字眼激怒了萨拉赫,下巴都气歪了。
“男人也会哭!”他提醒自己小团体的头头,“就算先知也有这样的弱点!”
“我不管!”雅辛爆吼,“你也没必要哭得像个娘们儿!”他特别强调最后三个字。
萨拉赫气愤地一鼓作气站起来,一副受伤的样子瞪着雅辛,然后穿上凉鞋,步入黑夜中离开。
客厅里聚集了大约二十几个人,大家的目光都四处打转,不知该看哪儿好,也不知道雅辛到底哪里不对劲,为什么用如此可鄙的态度对待铁匠的侄子,因此每个人都有种奇怪的感觉。沉默良久后,赛义德用拳头掩口咳了几声。身为主人,他必须对这情况有所决断。
他抬头用锐利的眼神望着雅辛,说道:“小时候,父亲曾经告诉我一个故事,但是我以前一直不懂它的意义。在那个年纪,我还不知道原来每个故事背后都有道德寓意。故事是说,以前有一个很强壮的埃及人,在开罗地区很吃得开。他强壮得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大力士,做人处世既严以待人,律己也甚严。他的两撇胡髭很丰厚,形状让人想起山羊的双角。我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但是他的形象却很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他就像正义的罗宾汉,在脚夫和赶骆驼工人充斥的广场上,不论是驾驶机具或卷起袖子帮忙,他随时准备为大家出力。当邻居之间意见分歧时,也都会来请求他仲裁,而他决断后就不容再有其他意见。不过他的话很多,既自负骄傲,又易怒、爱挑剔,而且因为没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他便自封为低下阶层的王,整天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弄得大家连正面看他都不敢。他说什么,大家都照做。有一天晚上,警察局的局长突然传唤他,但谁也不晓得为什么。隔天他回家的时候,却不再像平常一样——他变得胆小懦弱、眼神畏缩,让人根本认不出来。他身上既没受伤,也没有被打的痕迹,但突然下垂的肩膀却明确显示他受到了污辱。回家以后,他就一直关在自己家里,足不出户。直到有一天邻居闻到腐烂的味道,撞开他家的门,才发现他直挺挺躺在床上,早已气绝多时。后来一名警察说,当强壮的大力士来到局长面前,他突然跪倒在地,请求原谅,可是局长根本没责怪他任何事。跪下的国王,从此再也没站起来了……”
“然后呢?”雅辛想知道故事到底有什么隐喻。
赛义德露出一抹挖苦的微笑说:“我父亲的故事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雅辛低声抱怨,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猜出故事的寓意。
“我一开始也以为如此。后来才一直试着想找出这故事背后的意义。”
“可以告诉我吗?”
“不,我想出的意义只属于我。属于你的意义,应该由你自己去想。”
赛义德说完,就上楼回房了。
在场的客人都知道这表示聚会已经结束,纷纷穿上自己的凉鞋,离开赛义德家,最后只剩下雅辛和他的“小喽啰”。
雅辛很生气,认为自己被耍了,在自己人面前被贬低了。没有搞清楚那个故事,休想让他离开。他对其他人点头告退,便上楼去敲赛义德的房门。
“我不懂这个故事。”雅辛对赛义德说。
“萨拉赫也同样不懂你刚刚说那些话的意思。”赛义德站在门口说,没打算请他进房。
“我被你的蠢故事搞得像白痴一样。我打赌这故事一定是你瞎掰的。根本没有什么寓意,只有愚蠢的废话。”
“你说的才是愚蠢的废话,雅辛。你的行为就像故事里那个开罗的大力士。”
“要是不想让我在你家放火,就告诉我故事的意义。我最讨厌别人自以为比我聪明。我绝不准任何人把我当成笨蛋,任何人都别想!我也许没受多少教育,但至少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
赛义德没有被吓倒,眼见雅辛的怒火升高,脸上的笑意反而变得更深了。
他停顿一下,语气平淡地对雅辛说:“越是利用他人的弱点来威吓他人的人,自己就越软弱。他的勇气迟早会消耗殆尽,最后连灵魂也会失去。你霸道的行为持续好一阵子了,雅辛。你破坏了这里的规矩,不尊重部族中的长幼伦理;你一天到晚大放厥词,搞得全村子就只听得见你的声音。”
“凭什么要我在乎那些废物?”
“你的行为跟他们一样,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差别。在卡拉姆村,没有人有必要嫉妒他人,也没有人有权责备他人。”
“我不准你把我跟那些废物相提并论。我不是懦夫。”
“那就证明给我看。去啊。没有人阻止你。伊拉克已经和敌人开战很久了。每天,汽车炸弹、埋伏,还有轰炸,都在逐渐粉碎我们的家园。监狱里关满了我们的弟兄,死去的人多到连坟地都不够埋。而你,就只会整天躲在这个即将破碎的家乡里吹毛求疵、指责别人。你高高在上,到处宣泄你的怨恨和愤怒,发泄完就回家关灯睡觉,未免太容易了吧。想想你自己说的话,有本事就付诸行动,让那些美国人尝尝教训。不然的话,就冷静下来,靠边站。”
后来,根据我的双胞胎姐姐巴希亚的描述,雅辛一句话也没说,很没面子地离开了。赛义德的妹妹隔着门听见了整段对话,便告诉了巴希亚。
*****
苏莱曼的死,让卡拉姆村陷入混乱。全村简直不知该怎么面对这起不幸。上一次这里发生战争,得追溯到两伊战争。那已经是上一代的事情了。当时村里共有八个男丁战死,送回来时已经入了棺,当局甚至不准村民打开棺木。当时到底埋葬的是什么?是棺材板?壮烈牺牲的爱国志士?还是村子的尊严?然而,苏莱曼的事件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这是一起可怕而丑陋的意外,村民甚至无法判定苏莱曼究竟算是为国牺牲,或者只是倒霉出现在错误地点的可怜人。耆老们想息事宁人,他们说,马有失蹄,人孰无过,况且美国中校已经真诚道歉了。他唯一不可原谅的地方,就是不该向铁匠提出赔偿。在卡拉姆村,我们从来不对服丧者提起钱的事。没有任何赔偿可以化解在儿子坟前痛哭的父亲心中的悲伤。要不是博士贾比尔的介入,这件事早就演变成双方的对立冲突了。
过了几个星期,村民渐渐恢复正常作息。逝者已矣。一个单纯孩子的惨死固然令人悲愤、伤痛,但,唉,生活总是要过下去。对万物一视同仁的主,连对圣人也不会偏颇顾念;只有魔鬼才会对自己的走狗施以小恩。
理发店里的辩论又重新开始,年轻人也回到信差咖啡馆去打发时间,桥牌玩腻了就玩玩骨牌。至于翔鹰巴苏拉的儿子赛义德则没停留多久,就因为急事赶回巴格达去了。为了什么急事?没有人知道。不过他在卡拉姆村的短暂停留却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年轻一辈很受他的率直言语吸引,迷人的风采让大人小孩都对他尊敬有加。以后我和他还会有很多交集。教我如何尊重自己的人,是他;教我游击战基本规则的人,也是他;还有,帮我打开至高牺牲大门的人,还是他。
赛义德一走,雅辛和他的同党又开始在村里四处晃荡,而且总是一脸怒气、四处挑衅,因此奥马尔变得很少出现在街上。自从上次信差咖啡馆的事件之后,奥马尔就活得像个影子,整天躲在家里,离群索居。要是被迫出门,就快速穿过街道,直到天黑才偷偷摸摸地回家。与其说他躲起来是不想遇上雅辛他们,不如说出门会使他想起自己所受的羞辱。街上的顽童常见到他在墓园深处喝酒,或者双手抱胸、醉倒在坟墓堆里,衬衫下摆大开、露出如鲸鱼般的胖肚子。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
我没有参加苏莱曼的葬礼。葬礼之后,我一直待在家里。那起事件的回忆不停地折磨我,不肯稍稍停歇,我只要一睡着,那个美国黑人大兵的吼叫声便立刻在我耳边响起;我梦见苏莱曼奔跑着,背脊僵直、双手摆动,身体一会儿歪向左边,一会儿歪向右边,背上还有好几道细小的喷泉正在喷发。我总是在他的头爆开的那一刻大吼着惊醒,然后看见巴希亚站在我的枕边,一旁放着一只锅子,里面堆满吸饱水的毛巾。“没事了,”她对我说,“我就在这儿。只是噩梦而已……”
有一天午后,表哥卡德姆过来看我。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那块矮墙边的大石头,并拿了一些录音带来给我。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显得有些别扭,好像很怕打扰到我似的。他问起送我的那双鞋子是否合脚,气氛因此缓和。我回答鞋子还放在盒子里。
“鞋子是新的,你知道吧?”他问。“我知道,”我回答,“而且我明白那双鞋对你的意义。你的好意让我十分感动。谢谢。”
他建议,如果我已经准备好重新开始生活,就不要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里。巴希亚和他意见相同。要重新回到正常生活,就应该克服意外带来的震惊。但是我暂时还无法上街,因为害怕大家要我描述意外当天在检查哨发生的一切细节。这样无异是在我刚愈合的伤口上再划一刀,因此我很害怕。卡德姆却不认同,他说:“要是有人问起,就叫他们去撞墙好了。”
他持续来探望我。我们总是花好几个小时天南地北地聊天。一晚,多亏了他,我才能鼓起勇气走出我的窝。卡德姆提议我们走离村子远一点,让双脚活动活动,于是我们往海特姆的果园走去。在村子和果园中间,平原的地势突然降低,形成一道广阔的半圆形缺口,将绵延数公里的山谷分割成几块。砂岩堆和荆棘丛星罗棋布地散落于谷底河床。这里的风声听起来就像浑厚的男中音。
这天天气很好。尽管地平线蒙着一层沙,我们还是看到了一场美妙的日落。
卡德姆将随身听的耳机递给我,我认出里面播放的是黎巴嫩著名歌手法依鲁兹的歌声。
“你知道我又开始弹鲁特琴了吗?”卡德姆问道。
“真的吗?”
“我正在创作几首歌,一完成马上让你听听看。”
“是情歌吗?”
“所有的阿拉伯歌曲不都是情歌吗?”他说道,“如果西方能够了解我们的音乐,如果他们能够听我们唱歌,经由齐特拉琴来了解我们的脉动,如果他们能够经由小提琴所表达的灵魂,来了解我们的心灵……这还只算开头。若是他们也听过苏卜希·法赫里或瓦迪·萨菲的歌声,还有阿卜杜勒·瓦哈卜那永恒的叹息,阿斯马汉那令人哀伤的呼唤,还有乌姆·库勒苏姆的高八度音……假如西方人能够和我们一同领受这些音乐的奥妙,我想他们就会放弃他们的尖端科技、太空卫星,还有枪炮火药,进入我们的世界,追随我们的艺术了……”
跟卡德姆在一起,我感觉很自在。他总是能找到安慰我的适当字眼。他好像受神灵启示般的空灵声音也帮助我逐渐恢复生气。看着他重新振作起来,我也觉得放心了。他是个很好的人,不应该一辈子待在矮墙底下任自己沉沦。
“当时我几乎就要坠入谷底了,”他对我坦承道,“我太太死后,好几个月过去了,我的脑袋却变成一个骨灰坛,里面的骨灰阻挡了我的视线,还不断地从鼻孔和耳朵流出来。我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明的终点,直到苏莱曼死去,才让我复活过来。就像这样。啪!”他一边说,一边弹了一下手指,“他的死好像打开了我的双眼。我不能再如此下去,还没活过就死去。之前,我只是一直在忍耐,就像苏莱曼一样,我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但是我不想像他一样结束。当我听到他的死讯,我的第一个疑问是‘什么?苏莱曼死了?可是他真的算活过吗?’而且,表弟,这可怜的孩子跟你同年。我们每天看他在街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追着自己脑袋里的幻象狂奔;如今他死了,我却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活过……当我离开葬礼,机械性地要往我的矮墙走去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回家的路上。我上楼回到房间、打开皮箱,放在杂物堆深处的箱子重得像具石棺。我把鲁特琴从琴盒里拿出来。然后,我是说真的,我都还没开始弹奏和弦,心中便立刻响起即兴流泻的曲调,就好像被附身、着了魔一样。”
“我真等不及想听听看了。”
“只要再修改几个小地方。”
“你已经取好歌名了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很迷信。事情在完成前就公布会带来厄运的。不过为了你,我可以破例一次,只要你帮我保守秘密。”
“一言为定。”
此时,他的眼睛在昏暗中闪起了异样的光芒。他偷偷告诉我:“我把这首歌取名叫《巴格达的金嗓女妖》。”
“这女妖唱出的是媚惑的迷人歌声,或是醒世的警报?”
“这就由人各自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