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姆村
Kafr Karam
第一章
每天早上,我的双胞胎姐姐巴希亚都会把早餐拿来我房间,她总是边推开门边喊:“起来,里面的!再睡,你就要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胀起来了。”接着把托盘放在床尾的矮桌上,打开窗户,然后捏我的脚趾。她的举止带有一股权威,果决的态度和温柔的声音大相径庭。只因为比我早出生几分钟,她就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没意识到我早已长大了。
她是个瘦弱的女孩,有一点古怪,而且对秩序和卫生的要求极为严格,不容讨价还价。在我还小的时候,都是她帮我穿好衣服,带我去上学。虽然不同班,不过我总是会看见她站在学校游乐场的一角远远地观察我。要是让她发现我做出半点“让家族蒙羞”的事,我就惨了。后来,当我开始冒出胡须,渐渐长成虚弱多病、满脸青春痘的男孩,她又将对付我的反抗期视为己任。每当我和其他姊妹大呼小叫,或者我吃的饭食不足成长所需时,便会遭她严厉斥责。我不是难缠的小孩,但她觉得我在青春期的举止还是有几分粗野,必须纠正。有时候母亲觉得她做得太过火,便出声提醒她,此时巴希亚会缓和一两个星期。但要不了多久,她就像为了弥补落后的进度一样,再次开始严格管教我。
对于她过度的控制,我从未反抗过,很多时候反而觉得很有趣。
“今天穿白色的长裤和格子衬衫,”她指向我用来充当书桌的塑胶板小桌子,上面放着叠好的衣服,说道,“昨晚我已经洗好、熨好了。而且你该考虑买双新鞋。”巴希亚一边把我发霉的旧鞋推到角落,一边抱怨道:“这双鞋的鞋底都快磨光了,而且好臭!”
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拿出几张钞票。
“这些钱应该够你买双鞋了。别再买低档次的凉鞋!还有,也买点古龙水吧!假如你再这么臭的话,我们家很快连杀蟑剂都不用买了。”
没等我起床,她把钱放在我的枕头上,就离开房间了。
巴希亚没有工作。她十六岁时就被迫辍学,准备下嫁给一位表亲,然而新郎在婚前六个月突然死于肺结核,结果她只好待在家里,等待其他求婚者。她在这方面的运气并不好,但其他姐姐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姐艾莎之前嫁给很有钱的养鸡商人,搬到邻近的村子和婆家同住在一间很大的宅子里,可是大姐和他们的相处每况愈下。直到有一天,大姐再也忍受不了他们的欺侮,他们也受不了大姐的恶习,于是她带着四个孩子回到老家来。我们本来以为她丈夫迟早会来接她回去,但对方一点表示也没有,甚至过节来探望孩子的时候,也只字未提。年纪次长的姐姐阿法芙也三十三岁了,她小时候得过某种传染病,后遗症害得她一根头发也没有,父亲怕她去上学会成为同学的笑柄,便认为还是别送她上学比较好,于是阿法芙就一直住在家中的小房间里,像个残疾人,每天躲在房里,或修改旧衣服,或缝制裙子,让母亲拿去四处兜售。当父亲意外受伤无法再工作之后,阿法芙的收入竟成了负担家计的支柱。当时我家方圆几里内,整天都听得到阿法芙的缝纫机不停运转的声音。至于三十一岁的法拉荷,则是家族里唯一上过大学的女孩。尽管整个部族都反对,并用异样眼光看待她,认为一个女孩子远离父母就会接近诱惑,但法拉荷还是坚持己见,并且轻松取得大学文凭。后来,舅公打算介绍一门亲事给她。男方也是亲戚,一名虔诚而亲切的农夫,而法拉荷断然拒绝了舅公的好意,选择在医院工作。她的态度使整个部族感到十分沮丧懊恼,那位感觉受到羞辱的对象,从此也不再与我们家往来,他的父母也是。现在,法拉荷在巴格达一间私人诊所工作,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我的双胞胎姐姐不时塞给我的钱,就是来自于她。
在卡拉姆村,我这年纪的年轻人已经不像从前,还会因为姊妹或母亲塞钱给他,假装感到羞辱愤慨。起初当然会有些别扭,然后为了挽回面子,总会许下尽快还钱的承诺。每个男孩都想快点工作,好让自己抬起头来,然而时局艰难,战争和禁运把整个国家给压垮了,村子里的年轻人又太虔诚信教,不肯到脱离神灵庇佑的大城市工作。大城市里,魔鬼能轻易使人的灵魂堕落,就像变戏法一样快。卡拉姆村的人无法这样讨生活。我们宁愿饿死,也不愿去偷、去抢。金嗓女妖的歌声纵然诱惑,却永远无法取代祖先的召唤。诚实是我们的天命。
美军占领巴格达前几个月,我才刚进入大学。我欣喜若狂,因为我的大学生身份让父亲感到骄傲。他,一名不识一丁、衣衫褴褛的凿井工人,儿子竟然可能成为医生,说不定还是未来的文学博士!这可不是对一切不幸的最佳复仇吗?我对自己保证绝不让他失望。这辈子我可曾让他失望过?我想为了他而成功,看见他骄傲地抬起头来,我想在他蒙尘面容的双眼里看见收获的喜悦:他种下的种子,一颗身心健康的种子终于发芽了。当别人的父亲急于使后代像祖先一样为承担家计而服苦役时,我的父亲却为了供我读书,竭尽所能勒紧裤带。不论他或我,都不确定是否读了书就一定能出人头地,但他深信穷而有知识,总比又穷又无知来得好。读书识字,能自己填写各种表格,就已使他感到很有尊严了。
第一次迈入大学校园时,尽管生来就具有鹰般的锐目,我还是戴上了近视眼镜,以显示自己的博学,纳瓦勒也才会在教室门口对我一见倾心。看到我,她的脸就红如罂粟花。尽管我还不敢接近她,她的笑容却足以让我感到幸福。当我正在幻想中为她构筑更多美好前景时,巴格达的上空却亮起异常的烟火,警报声划破黑夜,建筑物冒出浓烟。隔天,最美妙的田园牧歌全化作眼泪与鲜血。我的讲义档案夹和爱情都在地狱中烧毁,大学成了文物破坏者横行的天堂,美梦也跟着埋葬。我回到卡拉姆村,精神恍惚、不知所措,并且再未重返巴格达。
回到父母家,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要求不多,很容易知足。我住在由洗涤间改建的房间,用旧箱子充当家具,床则是用四处捡来的木板拼凑而成。我对自己构筑的这个包围私生活的小宇宙感到很满意。我没有电视,但有一台声音朦胧的收音机,为我的孤独生活带来一丝暖意。
我的父母住在二楼面对院子的房间。走廊尽头的另一边,面对院子的两个房间,由我的姐姐们共享。那两间房里堆满了旧物和许多从巡回市集买来的宗教绘画,有些是拼写如迷宫般的阿拉伯书法,有些则描绘领主阿里重创恶魔或痛宰敌军的英姿。画中,他握着传说的双刃圆月弯刀,像一阵龙卷风般扫过那些不信神者的头。房间、客厅都有这些绘画,门窗上也挂了一些,不是为了装饰,而是因为它们就像护身符,保护我们免于诅咒。有一天我在踢球时,不小心踢中了其中一幅画。那是一幅很美的画,黑色背景上用黄线绣满《古兰经》的经文。被我的球砸中后,它立刻像镜子一样破了。母亲看到差点没中风。至今我仍清楚记得她当时的模样:手压着胸口,双眼突出,脸色像混凝土一样灰白。就算要遭逢连续七年的厄运,恐怕都不会让她如此惊恐。
屋子一楼是厨房,对面就是阿法芙的小工作间,隔壁则是两间紧邻的客房,还有一间宽敞的起居室。起居室里的落地窗则正对着外面的一片菜园。
我一整理好东西,就下楼去向母亲问安。她是个结实快活、眼神坦率的妇人,家庭杂务或岁月的耗损都不能消磨她的勇气。只是亲吻她的脸颊,就已经为我注入一股来自于她的充沛活力。母子连心,轻触一下或眼神交会就足以使我们理解彼此。
父亲盘腿坐在内院一棵大得几乎看不到边际的树下。每天在清真寺做完必要的晨祷后,他就回到内院这棵树下开始拨捻念珠,手边放着一杯咖啡,受伤的那只手藏在衣袍的凹陷处。他在重建一口水井时,因为工程坍塌受伤,一只手于是残废。受伤让父亲一下子衰老许多,过去他身上那股老成持重的光彩衰退,身为一家之主的眼光也变得短浅。之前他曾经加入过附近一个团体,在聚会上大家各抒己见;刚开始大家的言论还算得体,但话题渐渐变成毁谤和中伤,父亲就退出了。每天早上他一离开清真寺,在街道都尚未醒来之前,他就已经回到内院的树下坐定,手边搁着一杯咖啡,开始专心倾听四周树梢随风摆动的呢喃,仿佛想从中辨析出什么真谛。父亲是个好人,一个没什么钱的贝都因人,节俭、克制,饿了不一定就要吃。除了父亲的身份之外,他也一直是我最尊敬的人。然而每次看到他坐在那棵树下,我就忍不住深深地同情起他来。没错,他严肃而正直,但生活的困苦却悄悄破坏了他竭力想维持的庄严神态。我想他永远都不可能从手臂受伤的意外中恢复过来了,而且依赖女儿的缝补活计度日,也正在压垮他的自尊。
我记不起上次与他亲近或者靠在他胸口撒娇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确信只要我先踏出第一步,他不会拒绝我。问题是:怎么才能冒险踏出第一步呢?他总像一幅永恒不变的图腾,毫不透露一丝情绪……小时候,他的存在对我而言经常有如鬼魅。清早晨曦微现时,我就朦胧听见他窸窸窣窣整理包袱准备上工的声音。等到我起床的时候,他早已出门了,而且总是工作到很晚才回来。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好爸爸。也许因为谨慎,也许因为穷困,他从来不曾给我们买过任何玩具。而且不论我们大吵大闹,还是吵闹后突然安静,他似乎都不当一回事。有时我会思索他到底有没有爱人的能力?仅在血缘上还带有父亲身份的他,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变成一根僵硬的盐柱?在卡拉姆村,父亲总是刻意和孩子保持距离,因为他们深信亲密会有损父亲的权威。多少次我都看见威严的父亲眼中确实闪过渴望,但总是马上恢复往常的模样,清清嗓子,让我吓得逃开。
这天早晨,父亲如常坐在那棵老树底下。当我严肃地拥抱他,亲吻他的头顶,向他问安的时候,他也如常清了清嗓子,却没有立刻抽走我握着亲吻的手。我明白这表示如果我在那里陪他待一会儿,应该不会打扰他。但独处时该说些什么好呢?我们甚至无法直视彼此的脸。有一次我在旁边坐着陪他,结果好几个小时我们两人都没能说出一个字。他只是拨弄念珠,而我则一直不安地拧着席子的一角。要不是母亲过来叫我去跑腿,父亲和我可能会一直沉默地坐到天黑。
“我要出门一趟。要不要帮您带什么回来?”
他摇头表示不用。
我赶紧趁此机会借故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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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姆村一直是个井井有条的小村庄。这里所需的一切都无须外求。我们有自己的校阅场,还有游玩的场地,通常都是不特定的空地。我们也有自己的清真寺。星期五早上想抢个好位子做礼拜,可得早点起床。这里也有杂货店。咖啡馆有两家,“信差”是年轻人去的,另一家叫“山顶”。村子里有个了不起的修车技师,只要是吃柴油的引擎,他没有不会修的。有一个铁匠,偶尔兼做水电工。有帮人拔牙的,有送信的。还有以收集药草为业的人,闲暇时也替人接骨。市集里还有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平静但心不在焉的理发师,他剃一个头比醉鬼穿针引线还花时间。还有一个摄影师,人就和他的工作室一样阴沉。我们还有一个蹩脚的厨师,但因为朝圣的人都不愿在我们村里停留,他只好改行做鞋匠。
对许多人来说,我们村子不过是个横跨道路的小地方,像只陈尸在马路上的动物,才刚瞥见,就已经消失于视线外。然而我们却对这一点倍感骄傲,因为只要人们绕远路避开我们村子,我们就安全了。如果偶然刮起的风沙逼得这些旅人不得已得到我们村子里来,我们也会遵照先知的劝诫,就算他们要动身离开,也不试图去留住他们。过去外来者给我们带来太多不好的回忆了。
卡拉姆村大部分的居民若不是有亲戚关系,就是从几代以前就定居这儿,大家都彼此认识。诚然,这里的人也有些怪癖,但任何争吵都不会过火,因为事情若有任何差错,耆老们就会介入,出面让大家把头脑冷静下来。如果被冒犯的人觉得所受的伤害已无可挽回,至多就是不再跟对方说话,事件也就结束了。此外,卡拉姆村的人最喜欢聚集在空地或清真寺,踩着旧鞋穿过蒙尘的街道,或者懒洋洋地站在柴泥筑起的墙边晒太阳。而且泥墙处处可见破损、裸露在外的混凝土块。卡拉姆村固然不是天堂,我们也清楚这是个小地方,但我们的心却不狭隘,懂得把握机会放声大笑,也知道如何正面思考,以有尊严的态度面对生命中的逆境。
在所有表兄弟当中,卡德姆是我最好的朋友。每天早上我离开家,一定都是去找他。他总是在肉铺街的一角、在一堵矮墙后面,单手撑着下巴,定定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整个人和他的宝座简直快合而为一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厌倦生活的人。每次一看见我,他就会从口袋掏出烟递给我。他知道我不抽烟,不过每次见到我还是会这么做。长久以来,为了礼貌,我也都会接受他的烟,拿起一根来抽。他总会立刻递上打火机,见我抽第一口就开始咳嗽,便偷笑起来,然后又立刻退回到自己的壳里,恢复空洞的眼神,面无表情。所有的一切都使他感到厌倦。朋友间的夜晚聚会对他来说就跟守灵夜没两样。跟他聊天总搭不上几句话,而且有时聊一聊他还会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至于为什么生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得买双新鞋。”
他瞥了我的旧鞋一眼,又望向地平线。
我试图找点话题,让场面融洽点,不过他不是个很会接话的人。
卡德姆是鲁特琴的演奏高手,靠着在婚礼演奏维生。他本来打算组一支乐团,但命运打破了他的计划。他的第一任妻子,也是我们家族里的一个女孩,因为得了肺炎,在医院去世了。时值联合国提出“石油换食品”计划的时期,急救药品全都短缺,连黑市都缺货。妻子的早逝让卡德姆痛不欲生,他的父亲为了减轻他的悲痛,逼他娶了第二任妻子。然而再婚不到一年半,新任妻子又因突如其来的脑膜炎丧生,让他再次成为鳏夫,结果卡德姆从此失去了信仰,也失去了生存的动力。
我是少数能够接近他,却不会让他立刻感到不愉快的人。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来。
在我们的对面,以前是一间党营的电台。成立时搞得轰轰烈烈,后来却因为在理念上缺乏可信度而成了废墟。在封条封闭的电台大楼后面,有两棵弯腰驼背的棕榈树。我觉得那两棵树仿佛从远古时代就存在了。树的剪影弯曲,干枯的枝叶随风摇摆,看起来有些古怪。除了偶然路过的狗儿,和几只找地方栖息的飞鸟之外,没有人会多看它们几眼。小时候我常困惑地想:这两棵树怎么不趁着天黑的时候从此消失呢?定期到村里来的庸医说,这两棵树其实是远古时期众人集体幻想所创造出来的幻影,古人逐渐消逝,却忘了把树带走。
“今天早上你有听广播吗?意大利人好像要离开了。”
“对我们来说又没什么区别。”他低声说。
“我认为……”
“你不是得买双新鞋吗?”
我高举双手表示投降,不再提及战争的话题。“对,我得活动活动我的双腿!”
卡德姆终于转身面对我说道:“请原谅我的态度,新闻总让我觉得头昏脑胀。”
“我明白。”
“别拿这种事来烦我。我每天无论昼夜都觉得好厌烦。”
我起身离开。
当我走到矮墙尽头时,他开口说:“我应该有一双鞋子,你等一下可以到我家看看,如果合脚就送你吧。”
“好,等会儿见。”
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转身不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