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不废话
在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张宜只能抓着笔在纸上画着大圈儿小圈儿,并且努力解释她画的是什么。那一回——我记得很清楚——她画了一个形状像“6”字的小圈儿,说这是雨伞;又画了一个形状像“9”字的大圈儿,说这是下雨。我说:“刮风了,你画一阵风来看看。”她想了想,看看我,又看看她哥哥,摇了摇头,生平第一次承认她也有不会做的事:“不会罢工。”——她想说的其实是“不会画风”。
“不会罢工”此后就成为孩子和我之间的一句“家用成语”,意思是“想表达,却不会表达”“好像懂得,但是说不出来”。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感受到父亲对于“不能表达”这件事的焦虑和不屑。我记得有一回他正看着本什么书,忽然漫卷而掷之,那本书就躺在了他对面的藤椅上——是洪炎秋写的《又来废话》。过了几秒钟,他弯身把书拾起来,重新坐稳了,翻找到先前看到的地方,再读了读,似乎还是觉得不甘,摇摇头,叹口气,索性指给我看,一面说:“连洪炎秋都这么写文章了,像话吗?”三十年多以后,我已经记不得洪炎秋那一段文字说的是什么,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的焦虑。
洪炎秋的社会评论专栏大白话本色当行,风格平易,经常流露出一种谑而不虐的诙谐之气。父亲经常说:“这种文章并不好写,人要是个亲切人,文章才亲切得起来。”可是那一天父亲看似生了文章的气,火儿还起得不小,所为何来?不过就是一个口头禅:“那个”。
彼时,无论是广播电视抑或报章杂志,的确经常出现“那个”一词。“那个”二字所表达者,就是语本暧昧,不足公开言说,但是一旦以“那个”称之,听者应该就能充分会意。换言之,“那个”就是“虽然不方便启齿,可是你一定能明白”的谴责语。例句:“你这样想事情,实在太‘那个’了。”
不知针对什么议题,洪炎秋一句“……就实在太那个了”居然惹得父亲废书而叹,当时我只道父亲原本是个痛快人,听不得不痛快的话;在他而言,既然发而为文,倘或语带谴责之意,焉能不确然道出呢?这是个性强——你也可以说是脾气大——使然,根本与洪炎秋或流行说“那个”的人们无关。
很难说父亲的焦虑是不是经由基因或濡染而交给了我。我发现自己对于生活语境里那些到处流窜、不能表达意义的废话也始终敏感,着实不耐烦。我现在走到哪儿都听得到各种咒语一般的口头禅,现在我们不会欲语还休地说“那个”了,我们铺天盖地地说“基本上”“事实上”“原则上”“理论上”“其实”“所谓的”“××的部分”……而且听着人就想生气。例句:“苏院长也来到了医院进行一个所谓访视的动作。”有时我还真为了怕听这种咒语而拒绝媒体。我关掉电视机的时候总会跟张容说:“好讨厌听人讲废话!”
“废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意思却假装有意思的话——就是那个‘假装’的成分叫人讨厌。”
“为什么没有意思却要假装有意思呢?连妹妹都知道‘不会罢工’就‘不会罢工’呀。”
孩子说到了核心。孩子们是不说废话的,他们努力学习将字与词作准确的联结,因为他们说话的时候用脑子。再给一个例句:
我问张宜:“瀑布是什么?”她想了想,说:“明明没有下雨,却有声音的水。”就客观事实或语词定义而言,她并没有“说对”,但是她努力构想了意义,不废话——不废话是孩子的美德。
送给孩子的字
[金文]
话,合会善言也。——《说文解字》
孩子们是不说废话的,他们努力学习将字与词作准确的联结,因为他们说话的时候用脑子——不废话是孩子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