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素材
在1944年的名作《由飞舞的蜜蜂引起的梦》中,西班牙艺术家萨尔瓦多·达利用画笔构想了他的妻子在小睡醒来之前的一个梦。在这幅画中,达利揭示了梦的一些本质。他画出了梦的生动画面、强烈情感,还有它的或奇怪或幻想的特征。这幅作品引起了多种解读,其中著名的一种认为它描绘了妇女即将被强暴的场景,因为画中充斥暴力的意象,那支来复枪则可以看作是阴茎的象征。还有的解释比较浅显,认为作品的含义还要到它的标题里去找: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画的底部还有一只较小的石榴,它的上方有一只蜜蜂在嗡嗡飞行。也许达利只是认为,在妻子睡着的时候真的有一只蜜蜂在她的四周飞翔,而它振翅的嗡嗡声进入了妻子的潜意识,并且引导了她的梦境。她的内心将被螫的恐惧转化成了一个暴力的意象,而那把顶在她手臂上的尖锐来复枪就是螫刺的象征。那么,像蜜蜂的嗡嗡声这样简单的刺激,又怎么会产生出这样精致的一幅幻象呢?
达利画出了我们大多数人已经隐约知道的事实:梦境虽然荒诞怪异,但是其中也包含着日常生活的元素,梦将这些元素重新组合,编成一个故事。它的组合方式往往新奇,偶尔费解,有时甚至富有象征意义。沉睡中的脑是一位说故事的高手,而这个本领来自它所处的独特环境。我们睡觉时,眼睛是闭上的,耳朵也听不到声音。一旦切断了外界的感官噪音,心灵就会为内部产生的图像所填满。
然而做梦的时候,我们并没有与外界完全隔绝。有些刺激(比如一只嗡嗡的昆虫)还是能够潜入梦的画面。外界的感觉随时渗透着我们的梦境。只要向一个睡着的人洒水,这个现象就能得到有力的展示。超过四成的情况,这个刺激会直接融入睡眠者的梦。他们醒来后形容自己梦见了天上下雨、被人喷水,或是正在维修漏雨的屋顶。
不过,我们的大多数梦境毕竟是我们的记忆、想法和情感的交织。梦往往是对日常事物的抽象反映,这些我们在白天思索、忧虑、渴望的东西,到了夜间就化成了梦。大多数梦境都包含做梦者熟悉的事物。2004年,比利时的研究者使用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即PET扫描,通过放射性示踪剂寻找脑内的活跃区域)监测了被试在玩第一人称射击游戏时的脑部活动。当被试在虚拟的城镇中走街串巷时,研究者也记录下了他们脑部的活动区域。实验的第二部分,被试的头皮贴上记录脑电波(EEG)活动的电极,然后入睡。第二天早晨,研究者将他们的PET图像与EEG图像对比,结果显示他们在游戏时活跃的那部分海马区域,在他们开始做梦的时候也进入了激发状态。
我们知道,只有视觉通路健康才能产生视觉,而视觉通路的任何一个环节被阻断,都会造成失明。除此之外,人脑中还有一条梦的通路。和视觉一样,梦中也包含图像的知觉,虽然这个时候人的双眼紧闭,对外面的世界形同失明。我们在梦中依然能见到图像,说明梦的回路和视觉一定不同。如果盲人真的能在梦中看见,那么这条梦的回路就一定是关键所在。于是我们自然要问:这条回路都有哪些环节?人脑是如何创造梦境的?
当你双眼紧闭,进入快速眼动睡眠(REM),梦境系统就开始接管你的丘脑和视皮层。它控制了你脑中的感觉交换机以及你的图像加工中枢——不过它还是要从某个地方获得图像素材才行。
神经病学家发现,当我们做梦时,丘脑也开始有不同的表现:它不再对来自眼睛的信号做出反应(这时候的眼睛也没有信号),而是接受了脑干的控制。脑干是脑和脊椎连接的部分,它的一个主要功能是维持快速眼动睡眠,而快速眼动睡眠正是大多数梦境出现的阶段。许多神经病学家认为,正是因为丘脑和脑干在快速眼动睡眠阶段形成了这个联系,我们才在梦中见到了图像。
神经病学家观察人在睡眠时的脑电波,并从中找出了独特的几种,称它们为“PGO波”(PGO表示“脑桥—膝状体—枕叶”),具有显著的波形和波幅。当我们做梦时,这些脑波会在脑中的三个地方出现:脑桥(位于脑干内)、外侧膝状体(丘脑中的视觉部分)和枕叶(视皮层所在的区域)。由此可以推测,这三个区域正在协同工作。也许在眼睛休息的时候,脑干、丘脑和视皮层形成了一条新的视觉通路。这条梦的通路和视觉的通路有诸多重叠,唯一的区别在于脑干取代眼球,成为素材的源头。在这里,图像是从内部产生的。
哈佛大学医学院的精神病学家约翰·艾伦·霍布森(John Allan Hobson)是著名的梦境研究者,他认为梦是由脑干的随机神经发放(firing)造成的。这些随机的神经信号从脑干到达丘脑,然后被丘脑当作一般的视觉信号那样处理。丘脑只是一部交换机,它无法分辨信号是来自眼球还是脑干,只是一股脑地将它们转送给下一个站点:视皮层。
那么视皮层又会怎么做呢?试想现在是半夜2点,丘脑刚刚送来了一批信号,它们不仅数量众多,而且一团乱麻——毕竟那都是脑干随机产生的。然而视皮层并不知道这一点,它还以为从丘脑收到的信号全都来自眼球。接下来它会如何应对?和我们觉醒的时候一样,它会尝试从这些信号中理出头绪。利用我们储备的知识和记忆,它将离散的信号碎片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一段统一的视觉影像。而在我们的体验中,那就是梦了。
脑会竭尽所能地编造故事。脑中的无意识系统擅长发现模式,预测将来,还会利用环境线索填补图像中的空缺。每当视皮层收到破碎的信号,这个无意识系统就会用一切手段拼接出一幅夜间的视觉图像。这幅图像交织了人的想法、记忆、恐惧和愿望,它会演变成一个引人入胜、偶尔还带点象征意味的故事。不过一般来说,我们的梦境没有多少象征,还是奇怪的居多。
梦境虽然奇怪,但是当我们置身其中,却又往往不以为怪,只有醒来后,才会意识到刚才的那番景象是多么荒诞。这是为什么呢?经过研究,神经科学家不单发现了脑中的哪些区域在参与造梦,还找到了哪些区域会在夜间进入休眠。其中尤值得一提的是,执行高级决策功能的前额叶皮层会在入睡之后完全静默。你应该还记得,前额叶就是在摩西/诺亚句子中发现歪曲成分,并且在足球比赛中识破虚假动作的皮层。它参与了人的反省式思维。
我们在做梦时不会积极地测算谋划,对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多少反省,因为这些功能都需要前额叶的支持,而前额叶在快速眼动睡眠阶段关闭了。这就是为什么做梦者无法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也是为什么梦境如此奇怪,我们却不会想到“等等,这根本说不通”的原因。如果你意识到了梦的奇怪,那你就可能已经在苏醒的过程当中,你的前额叶已经开始启动了。
前额叶的休眠还可以解释一个现象:为什么我们在梦中感到身不由己、无法在梦中决定些什么?梦就像电影,我们只能被动接受它的情节,而无法选择自己冒险——至少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不过梦中也有一大类是例外,那就是“清醒梦”(lucid dreams)。做这种梦的人知道自己在做梦,也能任意探索这个幻想出来的内在世界。
为什么会有清醒梦这种东西呢?我们刚才说了前额叶皮层会在我们睡眠的时候关闭,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有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梦呢?2012年,德国的睡眠研究者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他们召集了一批会做清醒梦的被试,要他们在fMRI机器的陪伴下入睡。当被试进入快速眼动睡眠,fMRI发现了一组有趣的活动:除了通常在睡梦中活跃的区域之外,他们的前额叶也出现了明显的BOLD信号——也就是说,他们的前额叶是活跃的。不知什么原因,有些人的前额叶皮层在睡眠时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关闭。即使身在梦中,他们也还是能够调用前额叶的反省、自控和决策功能,使每一个梦都仿佛虚拟现实中的一场惊险训练。不仅如此,清醒梦还是一项可以学会的技术,已经有人成功地用它来对付噩梦了。只要经过练习,你下次再在梦中遇到鬼魂和举着斧子的杀手时,就可以礼貌地叫他们滚蛋了。
大多数梦都不是日常生活的简单回放——那样平淡的梦境只占到总数的1%到2%。其余时候,摆脱了束缚的思维和意象都会形成新颖而常常富有创意的组合。借由梦境,脑中的无意识系统得以排除觉醒时的一切干扰,向我们展示将不同的概念连接在一起的全新方法。在梦中,意念在我们的内心自由舞动。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在梦中想到精彩创意的原因。你有多少次从梦中醒来,随即匆匆摸索纸笔,只为了写下片刻的灵感?研究显示,如果给两组人布置同一道数学问题,其中的一组立即求解,而另一组在一夜睡眠之后求解,那么先睡了一夜的人,更有可能想出简洁而高明的答案。
人脑在做梦时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让我们的想法和经验能以独特的方式重新组合?一种说法是睡眠能保护我们免受外部刺激的干扰,使想象得以充分发挥。另一种说法是前额叶的大部分区域受到了抑制,使得那些比较抽象甚至奇怪的想法能够任意嬉闹,无须受到日常理性的分析评判。除此之外,或许还有第三个更加根本的原因:有的神经科学家提出,在睡眠期间,脑会松开那些在觉醒时工作的突触(神经元之间用来沟通的空隙),从而放松我们的记忆和习得的概念之间的联结。他们认为这使神经元变得灵活,并在脑中形成新的通路,从而迸发出了全新的创造性想法。的确有研究显示,在白天合作最为紧密的神经元,在入睡之后反倒是最安静的。这个理论认为,松开突触,就能打开梦境之门,这促使我们在不同的想法之间建立新的联系,也容许我们的脑编织出一个个故事。
无论梦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它都和我们觉醒时的知觉截然不同,而这都是因为我们的脑中有两套具有根本差异的系统。一方面,我们有一套主动的有意识系统,专门在觉醒的时候使用;另一方面,我们还有一个被动的梦的世界,每当有意识的系统关闭,我们的内心就为它所占据。清醒梦代表的是某种中间状态,它同时使用着这两套系统的脑区。梦在我们入睡之后开始,觉醒之前结束——我们一般不会在做梦的同时做出有意识的决策。当我们醒来,内心的幻象悄悄退去,意识重占上风。意识系统和无意识系统轮流掌权,又轮流交出权力。然而就像达利的作品和清醒梦所显示的那样,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有时只是薄薄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