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论悲伤
悲伤这种情感,是最可以摒弃的。我既不欣赏它,也不喜欢它,但世人总是煞有介事地对它推崇备至。人们常为这一情感穿上智慧、道德和良心的华丽外衣,这种装饰多么古怪而拙劣!而意大利人的解释则贴切得多:他们将“邪恶”视为“悲伤”的代言词。因为这种情感向来就是一种无益而可耻的荒谬情感,所以斯多葛派也将悲伤视为怯懦和卑下,禁止他们的哲人握有这一情感。
据载,埃及国王普萨梅尼图斯被波斯王康比泽打败,成为一名俘虏;当他亲眼目睹被俘的女儿身着婢女的衣服,在波斯人的呵斥下汲水时,身旁所有的朋友无不痛苦地低声哀嚎,而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呆立在那里,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一动也不动;当他又看见自己的儿子被敌人推上断头台,即将执行死刑,他依旧沉默不语,同之前一样无动于衷。然而,当他瞥见自己的仆人在俘虏的队列中被肆意驱赶,他开始控制不住哀伤的情绪,痛苦不堪地朝着自己的脑袋一通乱砸。
最近我们一位王子[1]的遭遇可以说与这一故事极其相似。在特朗特,他得知自己的长兄被害,整个家族的支柱和荣耀轰然倒塌;接着又获悉二哥也惨遭不幸,全家的另一个希望就此幻灭;面对着这接踵而至的打击,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镇定地承担起这一切。然而,不久之后,他的一个仆人死去了,这一突如而至的消息让他瞬间崩溃,毫不克制地纵情发泄出自己的悲痛。见过此情景的人都认为,这最后的一击方才撼动了王子的情感,而事实却是,之前失去亲人的哀痛已经让他悲痛欲绝了,所有的情绪都已处在崩溃边缘,而再添加上一丁点儿的打击,都会让他的防线全盘失守。这一说法同样可以对上一个故事做出解释,即使我们所看见的场景是,普萨梅尼图斯对子女的不幸无动于衷,却对仆人的遭遇难掩悲痛之情,但当康比泽就这一点向这位埃及国王提出疑问时,他答道:“后者的悲伤可以通过眼泪来宣泄,而对子女的悲伤却是任何方式都无以言表的。”
谈及至此,我自然就想起了一位古代画家颇为类似的作品。这位画家要创作一幅伊菲革涅亚[2]献祭仪式的作品,画中依照在场每一位与这位无罪少女的远近亲疏关系来表达出各种程度的悲伤之情;而当画到少女的父亲时,这位画家穷尽一切技法和才华,最后只是让这位父亲双手掩面,似乎再没有别的方式能够表达这种深深的悲痛了。这也就是诗人们将这位前后痛失七子一女的母亲尼俄柏[3],塑造成一尊默默不语、处于麻木之中的雕塑的缘故;诗人只想让这位母亲化为一座雕石,仿佛这才足以表达出她巨大的悲痛,
沉痛的悲伤将她凝结成一尊石像。[4]
——奥维德
的确如此,当悲痛的力量达到极限,整个灵魂都会为之一颤,肉体突然陷入僵硬麻木之中,无法自由行动。这就正如我们突然获知某一噩耗之时,会感觉到肢体的僵硬、瘫软,感觉所有的行动都被限制了自由;而当灵魂将沉重的悲哀和伤痛统统宣泄出去,化为眼泪和言语,冲出一条道路来,我们的心灵就会重获自由,找到通往慰藉和放松的出口,
痛苦到了极点,终于哭出了声。[5]
——维吉尔
匈牙利国王的遗孀在布达附近与弗迪南国王的遗孀作战之时,德军的雷萨利亚克将军看见战场上抬回一具战士的尸体。大家曾亲眼目睹这位烈士在战场上勇武非凡的表现,将军与众人无不为他扼腕叹息。出于好奇,将军与众人一同上前看清此人究竟是谁。等卸掉死者的盔甲,将军才发现此人正是自己的儿子。震天动地的哀恸声中,唯有将军默不作声,孤独地站立在那里,怔怔地凝望着那具躯体,没落下一滴眼泪。这极度的悲哀让他的血液渐渐冰冷,凝固,最后,他直直地倒了下去,僵死在地,永远停止了呼吸。
正如情人们所说:
能够说出有多灼热的火,它就只能算作温火。[6]
——彼特拉克
人们以这样的词句来描绘爱情中那种无法遏抑的激情:
我啊,多可怜!
我的感官早已不听使唤。
累斯比,我刚见到你,
整个灵魂便陶醉其中;
爱火燃遍了我的全身;
耳畔响起了嗡鸣之声;
眼前一片沉静的黑夜。[7]
——卡图鲁斯
并且,当感情到达了最炽热、最激烈的时刻,我们的哀怨和相思之苦就难以表露了。这一刻,沉重的思绪已将灵魂压得透不过气来,炙热的爱情也让身体走向了虚弱和憔悴。
所以,随时出现在情人身上的没有端由的晕眩,和那燃烧起来的激情,会在到达某个顶点的那一刻,突然在情人冰冷的身躯中冷却下来。所有耐人寻味和悄然融化的情感都不过是渺小平庸之情。
小悲则言,大悲则静。[8]
——塞涅卡
出乎意料的欢欣之情,同样也会让人大为震惊,
她看着我和特洛伊军队迎面走来,
骤然一惊,神情恍惚而迷离,
面色苍白,目光呆滞,骤然间昏倒在地,
许久才重新张口言语。[9]
——维吉尔
据历史记载,因过度兴奋而猝死之人比比皆是:罗马妇人曾因为看见儿子从坎尼归来,大喜过望而瞬间丧命;索福克勒斯和暴君狄奥尼修斯[10]也是因为乐极而死;塔尔瓦在科西嘉得知罗马参议院赐予他荣爵的称号,一度兴奋至极而突然暴毙。除了这些之外,在本世纪,类似的例子也举不胜举:教皇莱昂十世,当他日夜盼望米兰城被攻下的消息从前方传来时,狂喜不已而丢掉了性命。如果还有一个更能证明人类愚蠢的例子,也就莫过于古人所流传下来的哲学家狄奥多罗斯,由于他不能当众解答对手提出的难题,即刻就在他的学院里含着羞耻之情而发狂,当场一命呜呼。
我很少受到这种强烈情感的牵制。我的知觉生来迟钝,理性又在一天天将它束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