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世浅行之第九间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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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五间咖啡馆——“宿愿”

关于过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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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竹海之乡的‘玲珑咖啡’,已是三年之前的事情了。

在那家咖啡馆经营了六个年头之后,安之沉便决定将它留下离开。理由是想换个地方看看,但汪海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说起那个偶尔来店中喝咖啡的紫衣极品美人,虽不知老板的感受如何,单是汪海每次见她都会感觉内心翻滚,灵魂动荡……虽然他也只是个灵魂。

在那里待的时间越久,安之沉便越沉默,他总会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独自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有一次,汪海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典当行,他比常人更快的辨认出了那家当铺的位置,他站在那道门前,久久没有动弹。

他知道,那个当铺里面藏着很多秘密,在那些秘密中间便有他老板的秘密,一个对于他非常重要的人就在那里面。一直以来,汪海都以为老板等待寻找那么多年的那个人,是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只是找不到回来的路。而今看来,确是找不到路回来,因为他根本就不再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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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个朋友最近怎么不常来了?”老板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翻着书,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哪个朋友?”汪海心知肚明却遮遮掩掩。

“就那个一次换一辆跑车的浮夸少爷啊……”老板难得从书本里面探起头来。

“您怎么有闲心问起他来?”

“虽然总是远远看上那么一眼,而且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一些奇奇怪怪,但总归来说还是不错的。”

“啊,怎么说?”汪海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很难得有老板瞧得上的人。

“一直躲着不见我啊,知道我不待见他那种类型的。”他嘴角浮上一丝丝笑意,“由此可见,还有点自知之明。”

“……”汪海心想,这还叫不错啊。

“你是不是得罪人家了?”老板难道八卦一回,不得使劲问个够,“平日里人家可是有啥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你往这里送啊。”

“没……谁说是我得罪他了……”

“那是他得罪了你?”

汪海耳根红了一下,装作没听见,赶紧擦咖啡机去了。

“对了,你最近很少去酒吧啊……”

天哪,有完没完啊,得亏他不爱说话。

“戒,戒了。”

“哈,戒酒?难得啊。”老板冷笑一声。

汪海脸越来越红,直接躲进后厨房。

虽然记不太清楚,但是那个奇怪的画面是什么?那个模糊的记忆是什么?那天夜里最后的画面是什么?汪海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嘴唇,“这个片,断的这么彻底吗?”

如果没有,那么他为何突然消失不见了?

心头,烫烫的又苦苦的,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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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他们离开“玲珑”,再次启程,走走停停,另觅他处。

一日,终于在一片黛瓦粉壁,犹如黑白山水画之间的建筑群中,两人停下了脚步。记得那一日,老板望着那些高宅深院似乎陷入某种沉思。良久之后,才缓缓道,“这一次,我们就留在这里吧。”

在这如水墨画般景致的地方,老板最终选定的是一处临街的三层新式小楼,在买下它的第二天,他按照惯例要汪海将房子刷成绿色。但因为此处古建筑群的限制和局限性,不允许涂改外墙颜色,经过多方沟通和走程序,审批决定只可以在边侧的一面墙壁上粉刷上绿色涂料。

收拾妥当,“宿愿”咖啡馆正式开张。

清晨,汪海打开咖啡馆的门,将门口的长明灯挂好,他退后几步,欣赏着他们的新店新家。看着那黑白建筑中的一点绿,他禁不住挠挠头,不知道老板如此审美癖好又为哪般,看了看挂在门头上面的那块特别订做的绿色牌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话说,这块绿色牌子倒是能和那面孤独的绿墙遥相呼应,也算是一种景致了。

这些日子,他似乎总有一种有人在暗处悄悄跟着他们的感觉,该不会是……

他猛的回过头,看了看街口,却并没有看见一个人,他拍拍自己的脑袋,不无嘲弄,“想什么呢?”

他用拍自己脑袋的方法拍了拍那盏长明灯,自言自语,“长明灯啊长明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光,我们都要在这里渡过了。”

就在汪海转身进店之后,他刚才扫视过的街角的位置,果真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高高大大,一身皮衣,墨镜松松挂在脸上,一副酷拽上天的模样,他凝望着刚刚开门的咖啡馆,久久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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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咖啡馆的名字是汪海自己提议的——‘宿愿咖啡’,开了这么多年咖啡店,见过太多相聚分别、来来往往的人,其中有许多人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几乎所有人都有这样或那样无法达成的心事宿愿,汪海一直希望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帮助到他们,如今这个咖啡馆的存在,无形中实现了他的这个心愿,就算不能帮助所有人达成心愿,也可以有机会去聆听、排解或是转达一些他们未了的想法和话语。

‘宿愿咖啡’开到第五个年头上,便已经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店,慕名而来的人皆因这里的汪海师傅,烹制咖啡的手艺堪称一绝,为人又格外帅气亲和。

以至于本应休闲安静之地,常常人满为患,这里的咖啡也经常一杯难求。

最开始,汪海总担心老板不喜嘈杂,会再一次草草结束这家店,于是极力想办法,用增加人手或缩短经营时间的方式来解决这些问题,中间也颇费心思。

这些年,老板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就算在店里,也经常一个人待在三楼的私人房间。偶尔出现在咖啡馆,大多时间也都是坐在窗边喝喝咖啡看看书,双手不沾阳春水,双耳不闻店中事,竟比客人还像是客人。所以,来这里的客人们大多与汪海更为熟络一些。

周而复始的忙碌,汪海比较愿意沉溺在其中,可以不用去想太多烦心事。偶尔空闲之时,他会出神的看向外面,看看是不是有一个人会突然出现,像某一个风起的早晨。

单是看着汪海那般每日忙忙碌碌,安之沉便感到甚为舒适,越发把生活过的肆意惬意,如同退休人士一般,悠然自得。

偶尔,寒苏木也会到访,在他这里小住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店里就不止一位大爷了,而是两位‘+’,那个‘+’代表为难度系数,这中间有太多不稳定因素及突发情况,例如,两个人会经常的莫名争吵、无故攀比、大打出手,碗碟满天飞……让伺候起他们的汪海更是分身乏术,难上加难。

不知道是不是近年来老板的性格越发古怪的原因,还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战事越发频繁加升级。所幸那位寒大爷比老板会更忙一点,通常住不太久便会离开,留下的一个,便会稍微消停安静一点,当然这里并不包括那些他爱多管闲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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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杯卡布奇诺,不加糖。”一个带着磁性的男人声音响了起来。

“您要外带吗?”

“是的。”男人将钱递给汪海。

汪海利索的在工作台上忙了起来,在打奶器高速的转动下,奶缸的泡沫慢慢丰富起来,奶泡在咖啡液的上方慢慢浇注拉开,一杯卡布奇诺完美的完成。

男人在等待咖啡的时候,在店内四处环望了一圈,不由赞叹道,“你们这家店真漂亮,很有故事的感觉。”

汪海笑答:“很多人都这么说。”

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有人说话的原因,原本坐在窗边晒太阳的老板放下正在喝着的美式,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位新进来的客人,在观望之间,他那微敛的眼神骤间变了色泽,瞳孔紧缩,眼前转现出男人几百年来的往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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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贵族身份的他,此时正一身华服在石桥上与一个青衣女子凝神相望,露出温柔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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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背着行囊在雨中疾奔的身影,最终被一群人马追上,生生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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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跪在一座新坟前面痛哭不已的男子,怆然来到悬崖前,脱去华服,一身白衣,把一支银钗紧紧握在手中,纵身跃入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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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如此悲伤的吗?”安之沉看着那个男人摇摇头,“可是你这般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要等她到何时呢?”他的瞳孔恢复回琥珀色泽,迟疑之间,苍白修长的手将咖啡杯端起又放下。

贸然插手人间是非,轻说是多管闲事,严重会招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说不好会扰乱自己在人间的散养生活。虽然一切了然于心,但既然看到了,不管不说也绝非他安之沉的本性。

“那就用我的退休生活冒个小险吧。”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懒洋洋的缓步走到吧台旁。

这个长相斯文,声音好听的男子应声抬起头,略显吃惊的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时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看到的是怎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啊,如水如雾,时而如琥珀般透彻,时而又如水雾般朦胧,怕是被旁人过多见识这双眼睛的摄人魔力,他始终半垂着眼睛,玉雕般的面容不见一丝表情,只是那薄情的唇角始终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

男子像是没有听清似的,又重复问了一句,“您,您说什么?”

那个像冰窟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重复了他刚才的那句话,“三天后,你再来这里,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上的那个女孩,她身着青衣,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人。”

“什么……你……”听罢,男子不知为何竟然流出了眼泪,自己却浑然不知。

安之沉将手指放在唇边,看着那个男子的眼睛摇摇头,“你并不会记得我,只需要记下你听到的话就好。”说完打了一个响指,将男子的思绪从沉浸飘曳中扯回。

汪海皱着眉头,嘟嘟嘴,小声唧唧,“那些主动找来的事情都解决不完,又要随心插手这些凡人琐事……”

“你刚才是对我没有加称谓吗?”那双眼睛射过来一道冷冷的光。

吓得汪海忙闭上眼睛,“是的,大人。”

“哼,一会儿大人,一会儿老板……乱的不像话!”显然他对此很不满意,晃身走出店。

“先生,你的卡布奇诺,不加糖。”汪海陪着笑把一杯外带咖啡放在男人面前。

男人在怔神之后接过咖啡,再抬头寻找时,那个不知梦幻中还是鬼魅境的男人早已不见踪影。而在这一瞬间,他已忘记了适才发生的事情,包括那个男人的样子。当然三天之后,会见到青衣女孩这件事情早已经牢牢印在他的意识之中了。

就在刚才思绪进入黑暗之前,他有个疑问,那个掠影间深潭一般的眼睛,为何会显得那样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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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海擦拭着杯子,看向坐在咖啡店一角的那个人。

今天看到的这个‘人’,本体是一个孤独瘦弱枯竭而死的老人,但此刻外在皮囊却是一个颇为讲究的绅士的模样,周身闪亮的名品服饰试图掩饰着灵魂里的穷酸和孤寂。他就那样静静坐在角落,用悲伤地神情看着不远处,在另外餐桌上享用下午茶的两名女子。

那两个人应该是一对母女,年龄大些的女子头发已然花白,但是神态举止都十分优雅亲切,另一位年轻一些的女子,大约30左右年纪,美丽知性,两人一边用餐一边谈笑风生的说着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和趣事,整个下午茶的时光在她们的闲聊中显得无比轻松愉悦。

一些自己选择独闯荒漠的游魂,如果成功找到出口之后,便会获得类似假期和奖励的某种特权,满足自己此前所不能获得的一些东西,这也是一些人主动放弃去往天路的原因。一旦成功,便能了却生前未能达成的心愿,利用这些奖励的特权,去见一次生前没有见到的人,享用一些生前不曾得到的东西,或是去往一个自己做梦都想去到的地方……

眼前这个裹着盛装的游魂,正在望着的是自己的妻女,但阴阳相隔,就算见到面也无法做到真正相认,见一面的意义,就是亡者对思念的人单方面的凝望。汪海看到后,转过身,开始擦拭他的咖啡机,作为同样可以看到的旁观者,对于这种只能遥遥相望,独立悲伤的场面,看起来未免有些凄凉。

下午茶时间结束后,女儿挽起母亲的胳膊,买单之后走出咖啡馆,消失在外面的人潮中。她们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坐在他们不远处,那个曾经是至亲的人。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到,注意到。

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坐在角落的男人终于控制不住的哭出了声,剩下的两个客人因为受不了这样的哭声,选择默默离开。

汪海来到他身边,递上一张纸巾。

“对不起,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以这样痛快的哭一场了……打扰了您的生意,实在对不起。”男子将整个脸埋在双手中,泪水很快将他的脸浸湿。

“如果生时无法守护,离开时就不要太懊恼。”汪海将他眼前的咖啡杯蓄满热热的咖啡。

哭声停住,男人吃惊的抬起头,“您……您……”

汪海认同的点点头,“如果没有经历过死亡的无助和荒漠的窒息,人是无法真正忏悔,深刻感知生时的珍贵,相爱的奢侈……”

男人娓娓道来,“进入荒漠,记忆会消失,所以我在进入前便立下了心愿,如果能够出来,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保留那片刻的记忆,体体面面的来看看她们。”男人泪水又流了下来,“可是,我对不起她们母女,活着的时候,我好赌成性,迷恋美色,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抛下了她们,自此一生都没脸见她们。”

汪海点点头,人总是这样,在不断后悔。如果有后悔药,就真的能救得了那么多伤心人吗?

“但是在生命最后那一刻,眼前唯一浮现竟还是我的妻子嫁给我那一天的笑脸,这也是唯一支撑着我能走出荒漠的动力……还好,我终于见到她们了。”说到这儿的时候,男人的泪水终于止住了,“没有我,她们生活的很好,知道这些就足够了,我想我可以放心的走了。”

固然在这流水一般的人生里已经见过太多此类情景,但是汪海心中同样也感到了悲伤。

“谢谢你的咖啡,这是我喝过的最美味的咖啡。”他看了看这间咖啡馆,“这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咖啡馆了。”

男人再起身时,身上的华衣已经不见,显现出原来的模样,他冲着汪海说,“我该走了,地狱使者已经在召唤我了。”

汪海透过他脸上那深深的皱纹看到某种释然,这个穷困潦倒的男人也曾用尽半生时间寻找过妻女的下落,终而未果。

看着他快走出门口,汪海终于没忍住,脱口而出:“其实,她们也一直在等你,你的妻子一直跟孩子说,她的父亲在外打拼,一定会回来的,你的女儿也在深深的牵挂着你……所以,你在离开之前去见她们一面吧,用自己最真实的模样。”

男人在门口站住,过了半响才回答,“就像您说的,在自己春风得意时没有珍惜她们,又何必在她们生活幸福时去打扰她们。此生,我已经没有资格了,如果还有来世,我一定会加倍偿还!谢谢您。”说完朝着汪海深深的鞠了一躬,走出门口,去到阳光里,逐渐消失。

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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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这么久,还不去和他道个别吗?”看着那个‘老妇人’站在门口已经有很久的时间,只是流泪,却并没有打算迈腿进去。安之沉踱步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在店内忙碌的汪海。

“他死的那年刚过20岁生日……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那样年纪轻轻就死掉的。”‘老妇人’年纪约莫七旬有余,看她的装扮,生前应该过着富足得体的生活。她没有选择去荒漠,走的应该是天路,却不知为何错过了上一班车。

“对于过去,他记忆有限,但是很奇怪,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安之沉站在她身边,一边看着他的伙计,一边与她交谈。

“汪海,‘汪海’这个名字,是他来孤儿院时就有的名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的名字,因为我很喜欢大海。”老妇人在回忆过去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宛如少女模样。

安之沉的眼睛看到了他们年少时的模样,一路相互陪伴长大,躲避着旁人的欺负,在角落里彼此分食着一粒糖,生活时不时的辛酸,他们却总在努力拨开乌云站在阳光下肆意欢笑……

“为了早一点接我出去,他提前两年离开孤儿院,到外面去工作了,那段时间里,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在社会上摸爬混打,最后不知为何阴差阳错的入了不好的帮派,虽然钱赚到了,也把我接了出来,可是我们的噩梦也来了……”

老妇人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他们帮派的老大看到我,起了歹念,将我掳了去……汪海知道后,从外地连夜赶回来,千方百计将救了我出去,我们逃在半在路上就遭到了劫杀,那一路啊……”那段回忆伴着伤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他就在那时死的……”安之沉看向店里做着咖啡的汪海,轻轻说道。

老妇人点点头,“他带我跑到了人多可以呼救的地方……自己却被人刺中了心脏……再没有醒过来。”

“若是能为心中所爱,不管是生是死,都是值得的。”安之沉迷雾般的眼睛变得更加迷离。

“在出福利院的时候,他让我等他,可自己却走到我前面……”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已泪流满面。

“去告个别吧,且不管他能不能再认出你。”安之沉向她点点头。

老妇人点点头,脚步坚定的慢慢踏上台阶,走向那个很久没有再见的男孩,当她再站到年轻的汪海面前时,分明还是那个一身蓝衣的少女,笑颜如花。

汪海愣在那里,慢慢放下手中的盘子,看着眼前的少女……

安之沉的嘴角又划起那个熟悉的弧度,转过身,朝夜色走去。

说好的相见,迟早都会相见,不是吗?